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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我们在博文巷转悠了近一个小时,去了三个小区,看了五所房子。我感觉累得够呛,但艾青一直精神饱满。她忽而热情地与陪同我们一起看房子的房屋中介交谈着,忽而又仔细地查看着房子,并对每一个让她产仍疑虑的地方进行详细的询问和确认。她看上去非常兴奋,就像我们小时候吃到心爱的糖果似的。

    “你怎么这么开心?”我问。

    “当然开心啊,这可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完全自己决定一件事,而不用把长辈们的意见当作首要参考。”她说。

    “怎么是第一次?高中辍学不还有一次么?”我随口说道。

    她愣了一下,好像被我的话戳中了似的。然后,她慢条斯理地说:“唉!那次自作主张,我可没少挨批。这次不一样,这次没人反对。”

    “那你好好挑吧。我们现在看的这几套里,你看中了哪套?“我问。

    “我都不是很满意。要不我们再看看?“她冲着中介说。

    我看到中介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把我们领到隔壁小区。这一次,艾青非常满意。她一进门就被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吸引了。

    她愉快地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转身冲着我说:“静怡,我太喜欢这里了。这个落地窗太好了。而且,到了夏天,窗外就是树影婆娑。多美啊!“

    我快步走上前去,也往窗外看了看。我看到楼下的小花园有些萧条,窗前的树木上只挂着几片树叶,大部分树叶已经铺到了草坪上。草坪的尽头显现出一小段围墙,上面藤蔓缠绕,黄褐色的爬山虎看上去萎靡不振。围墙外,一条马路上,车水马龙。我无法透过眼前的景象预设夏天的美好,反而担心墙外的马路会让房间内过于喧嚣。

    我说:“这房子采光的确不错,装修也比较新。不过,这里是三层,离马路也近,会不会吵了点儿?”

    “没关系,有利就有弊。我觉得这里挺好。静怡,你知道我刚走进这个房间的第一感觉是什么吗?哈哈,你绝对想不到!”她兴高采烈地说,脸上写着期待。她在等我与她心意相通的回答。

    “什么啊?难道是这里让你有家的感觉?”我问。

    “才不是呢!恰恰相反,这里有种度假的感觉。我现在已经开始期待夏天了。哈哈。”她笑着说。

    “怎么会有度假的感觉呢?”我纳闷地说。

    “因为这面窗户很像冯小刚的一部电影里的窗户。”她说。

    “什么电影?”我问。

    “非诚勿扰啊!舒淇在三亚住的那个酒店,窗外就是一片绿色。我刚刚进门的时候,看到这面窗,想到的就是这部电影。”她说。

    我惊讶于她的想象力,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冲着中介尴尬地笑了笑。中介也心领神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扭头望向别处。我知道,他和我的感受是一样的,我们都被眼前这个姑娘的天真吓了一跳,而且有些不屑。

    艾青当即拍板交了定金,中介阴着的脸终于放晴了。她说她还要装饰一下房间,在阳台摆上一些花花草草,茶几下面铺上一块摩洛哥风的地毯,然后再往墙上增添一些装饰画,让整个房间有种慵懒舒适的感觉。

    那个假期,我们一天也没有闲着。客厅和卧室都在艾青的改造计划之内。我们去宜家买了装饰画、地毯和落地台灯,又去花市买了很多花花草草。几天折腾下来,我精疲力竭,只想赶紧收假让我歇一歇。而艾青始终都在改造家的狂热中,愉快又兴奋。她看我疲惫不堪,准许我只陪她采购,不用帮她整理物品和收拾房子。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们把采购回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堆放在她的新家里。面对一堆杂乱无章的东西,她一点不着急。

    她看着那堆东西,满意地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说:“嗯,不着急,我会慢慢收拾好的。“

    当我第二次去她的住处时,房子已经焕然一新。要不是窗外的几棵枯树,我差点没认出来,这就是我们先前看的那所房子。

    我发现,阳台上被开辟出一块地方设计成了小花园,一把藤编的摇椅在淡绿色的窗帘下摇晃着。我猜艾青刚刚一定坐在上面。

    “你这里不错啊!你真会打理。”我说。

    “你看这面墙,这些画挂的怎么样?”她说着,指了指沙发背景墙。

    “好看。你哪里学的这种搭配?”我问。

    “家居杂志上看的。”她说。

    “你还看杂志?”我问。

    “我喜欢看杂志,图文结合,不枯燥。我不喜欢看书,除非是对工作有用的书。”她说。

    “地毯也铺上了。”我低头看了看地毯说。

    “那可不。你帮我选的这块地毯不错,跟这个沙发很搭呢。”她说。

    紧接着,我又参观了卧室和厨房。我发现一切都看上去仅仅有条,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而且整个房子里都透着一种风格,复古文艺的味道。

    以前,我总觉得我对艾青很了解,直到我看到她亲手打造的家。我突然觉得也许我对她所知寥寥。是啊,我了解她什么呢?我们从高中起就很少见面了,更没有亲密的交谈。甚至,在我们更小的时候,我们之间就隔着一层东西,至少那层东西像浓雾一样一直笼罩着我的童年。

    她漂亮、自信,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甚至在她做出错误的人生抉择时,依旧有人为她的错误买单,并且将她拉到正途上来。

    而我呢,我有什么呢?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她漂亮,我更没有她幸运。我没有她那样的家庭,也没有那么多人呵护我。从小到大,我甚至连一句认可的话都没听到过。我总是做的不够。无论我做什么,我母亲都觉得我不够好,不够出色。她总在耳边说着,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你要格外努力,付出的比别人更多,才能出人头地。是啊,出人头地这个词一直绑架着我。为了这四个字,我一直都在拼尽全力。可我发现,当我学有所成的时候,我离出人头地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我从来没有像艾青这样从容地生活过。我心里总是有一声警钟在长鸣着:罗静怡,你不能懈怠、不能停下脚步。你要努力、你要奋斗、你要勇敢、你要披荆斩棘。

    “你喜欢就好。”我说。当我想到这些时,我迫切地想要离开她,回到李莫尔身边去。在我们相恋的六年里,我有很多这样的时候。他在我心里绝不仅仅是恋人这么简单。有时候,我觉得他是某种抽象的象征,只有在他的引领下,我才能感受到我自己,不是母亲希望的那个我,也不是现实中孜孜不倦学习与工作的那个我,而是纯精神意义上的我,那个抛开一切,不被要求、不被束缚、不被希望的我。

    大约是艾青从我说话语气里,听出了不愉快的情绪。她说:“你怎么情绪不高?工作中又有什么烦心事儿?”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的难过来自那层自我童年起就笼罩在心头的浓雾,我也不会告诉她,除了李莫尔任何人都不能让我感受到我自己。

    我说:“是啊,晚上还要在家加班改方案呢。”我故意找了个不得不离开的理由搪塞她。

    “哎呀,你这个工作真是不容易,三天两头加班儿。本来我还想晚上和你一起吃饭呢!”她怏怏地说。

    “周末一起吃饭吧,李莫尔说他请客。”我说。

    “李莫尔回来了?”她惊讶地问。

    “嗯,回来好几天了。”我说。

    “好啊,反正我周末也没什么事。”她说。她的话让我有些不高兴,就好像她是随便跟人吃个饭似的。而我觉得,她与李莫尔见面,对我而言至关重要。我打心眼里希望我与李莫尔的这段恋情,在一定范围内被接纳,甚至被肯定。

    “那说定了,到时候我给你发位置。”我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

    “好。李莫尔,这个名字真是奇怪。像个网名,不像真名。”她突然说。

    她的话引起了我的表达欲。我原本就希望跟她分享我与李莫尔之间的一切,只是她对于这段感情一直持冷淡和鄙夷的态度。所以,刚刚她的好奇令我有些激动,我没有往前走,而是定定地站在原地。

    我微笑着说:“我起初也觉得这个名字很奇怪。我们第一次吃饭时,我还问他了。他说,他的名字其实是地名。”

    “地名儿?我没听说过这么个地方。”她琢磨着说。

    “确切说,是地名儿的一半,因为他出生在那里。”我说。

    “哪里啊?你别卖关子了!”她说。

    “莫尔道嘎”我说。

    “没听过,在哪里?”她说。

    “在大兴安岭。”我说。

    “哦”她若有所思地回应我。我希望她继续追问下去,比如他的家乡、他的父母、他小时候的成长经历、他后来如何从大兴安岭到了青岛等等关于他的一切信息。但她没有追问。她好像一瞬间就对他的其他情况完全没了兴趣。我有些失望。我想如果她随便再问起哪一点,我都会顺着那个小点,将话题延伸下去。我会重新坐回沙发上,与她面对面,笑意盈盈地开始我的讲述。

    我会对他的过往娓娓道来,让她觉得他的阅历丰富、魅力十足。我想让她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我不会随随便便甘愿做别人的情人,而是因为这个男人太有魅力,并且我们之间能够产生精神共鸣。

    我想,如果我的讲述像泄洪一样一发不可收拾的话,我可能还会透露更多。比如我与李莫尔之间的性爱是何等的和谐,我在李莫尔的鼓励下如何开始慢慢接纳我自己,如何找回自己最初的热爱并尝试着将这份热爱转化成文学语言,在网络上连载我的第一部小说、第二部小说。

    我会告诉她,即使小说反响平平,可是李莫尔给予了我十足的肯定,他用叔本华的话宽慰,并且鼓励我。他说,“那些给傻瓜看的东西总是能找到大量读者。”他还说,“几乎所有真正的人类启蒙者和各种艺术的大师们都是殉道者。”他多么睿智,多么与众不同。我想她喜欢他,并接受他。如果聊得酣畅的话,我还会告诉她,这段感情带给我的痛苦,以及我们所处的情感低谷,我期待着她耐心十足滴倾听我的爱情故事,并且给出一些明智有效的建议。可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已经从地毯上,走到了门口。

    我说:“那我走了,周末见。”

    “嗯,周末见。”

    身后传来关门声,我落寞的进了电梯。不过当我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我的心情已经恢复了。我想到李莫尔在家等我,便迫不及待地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