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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厚厚的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就在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随着关门声猛烈地震颤着。它就像一颗用来打水漂的石子,在我手中被抛出以后,完全脱离了我的掌控,方向和位置全都不由我。

    现在,这颗石子落在了四年前的那个午后。那天,是我们入住客栈的第二天。李莫尔提议,我们当天不去周边的景区游玩,白天在客栈里悠闲地喝喝茶,傍晚去古城的老街上溜达,到了晚上可以看看演出,再去酒吧里小酌几杯。

    对他的提议,我双手赞同。我记得,那天我们睡到自然醒。起床后,在客栈附近的饭馆简单地吃了午餐,就回到了房间。他兴致很高,说是要好好地和我一起品品那罐特级滇红。那是我们头一天在街上买到的。

    我盘腿坐在铺着亚麻垫子的飘窗上,静静地看着他忙碌的样子,心里升腾起满满的幸福感。

    他慢条斯理地将大号的怡宝矿泉水倒进烧水壶,然后从红色包装袋里拿出一大罐茶叶。而后,他转身走到衣柜跟前,将旅行背包的拉链拉开了。我看见他用手轻轻摸索了一下,便将我们随身携带的旅行茶具从包里拿了出来。

    当他拿着茶具包重新走到烧水壶跟前时,他冲我歪了一下脑袋,一边抿嘴笑着,一边走向我。那是他对我惯有的动作和微笑。我看见他嘴角深陷的酒窝,冲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你傻不傻,赶紧给我给我泡茶。”

    他向我挤了一下眼睛,分明是在对我放电。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不徐不疾地走到了我身边。他将手里的茶具包和茶叶罐都放在亚麻垫子上,然后,转身走向了床头。我很好奇,他还要干什么。这时候,我看到他拿着两本厚厚的书走过来。

    我好奇地问:“你拿书干什么?难道我们喝茶的时候还要看《尤利西斯》?”

    “当然不看,反正你也看不懂。这是用来垫茶盘的,要不然太低了。这里又没个小桌子。”他说。

    接着,他动作娴熟地将茶盘、茶具一一在我面前摆放好。我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将茶叶放进茶壶,将沸腾的水倒进去。然后,他在我对面的位置,也盘着腿坐了下来。

    我们相视而坐,眉眼中洋溢着笑意与满足。我手中的每一杯茶,都是他为我道倒的。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我们聊天的具体内容。但是他沏茶的情景、我当时心里的感受、他看着我时的面部表情,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我唇齿间的茶香味,却在我走进这个房间的一瞬间全部回来了。

    我很惊异,原来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记忆,除了那些刻骨铭心的话语之外,其他任何东西都比稀松平常的语言更加深刻、更加悠远、更加让人难以释怀。

    我又一次坐到了飘窗上,坐姿与四年前一样。我的脸冲着他当时坐的位置。恍惚间,我仿佛觉得他还坐在我对面,手里拿着茶杯冲我微笑着说,“你品品,这茶还真不错呢!”这一次,我泪流满面地冲着他微笑示意。

    我没想到,当我再次住进这个房间的时候,首先席卷我的是回忆本身,而不是一味的痛苦。回忆和痛苦,是互相伴随的。也许我不来这里,我就不会有这些痛苦。可我又为什么会来这里呢?就像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我鬼使神差地给他发了一条微信,然后不假思索地闯入他的世界?我总是那么冲动,却又很少考虑我能否承受冲动带来的后果。

    我在飘窗上坐了很久,一方面因为我有些疲倦,另一方面因为这个位置可以将整个房间一览无余。门口悬挂的灰白色巨幅山水画、床头灯打出的暖色光晕、简约线条勾勒的床头背景墙、舒适洁白的双人床、浅绿色的印花地毯、饮水机上的大号怡宝矿泉水、银色的烧水壶、浅灰色的双人沙发、以及沙发上放着的一对花色繁复的刺绣抱枕、还有另一面窗户上被风吹起的白色窗帘,这一切都与四年前一样,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我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努力地想从中找到更多关于过去的影像。可我发现,除了那个喝茶的下午以外,我找不到任何具体的回忆。它们都变成一种抽象的感觉、模糊的身影、散乱的句子,在我的脑子里形成一些瞬间美好的幻觉、物是人非的遗憾,和强烈地想要回到过去的激情。

    正当我沉醉于复杂又癫狂的情绪中时,我的手机响了。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从包里掏出手机。电话是张骁打来的。他在电话里简单地询问了我旅途是否顺利、有没有办理好入驻。我说一切顺利,而且我已经在客栈里休息了一会儿。他又问我晚上如何安排。我说没有安排,大概会在街上随便逛逛。他又叮嘱我,晚上要注意安全,不要回去太晚。我说,我知道。

    挂掉电话后,我去浴室冲了个澡,整个人感觉好多了。我没有再陷入回忆,而是计划起自己的行程来。我想,既然我事先没有做旅行攻略,刚好可以利用日暮前的这几个小时,好好规划一下。

    我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把我先前去过的景点列出来,然后又把我没有去过的景点也写下来。我在手机地图上搜了古城去往每个景点的时长,然后按照时间长短,规划好每一天的行程。由于我的时间宽裕,所以我每天的行程都安排的并不紧凑。我决定前两天住在丽江古城,后面几天,我去哪个景区,就在哪个景区就近找个客栈住下。

    做完整个旅行计划后,我感觉很满意。因为这与李莫尔四年前做的的行程安排完全不一样。当时,因为时间紧张,我们匆匆去了几个地方,住宿始终安排在丽江的这家客栈。

    傍晚时分,我随便打扮了一下自己,准备出门。我化了淡妆,并且换上了一条米色的连衣裙。裙子是亚麻材质的,领口和袖口处各有两圈民族风的刺绣图案,宽松的设计穿起来轻盈又舒服。

    这条裙子,是四年前我在大理的一家小店买的。当时我一眼就相中了它,李莫尔也说很好看。但由于裙子是度假风的设计,完全不适合日常通勤,所以后来就没怎么穿过。它和那件豆绿色的风衣一起叠放在衣柜的角落里。

    当我决定第二次去丽江旅行的时候,又想到了它们。跟裙子与风衣放一起的,还有一条主色是墨绿色的扎染围巾,也是在大理买的。所以,我出门前也特意将它绕在了脖子上。

    我想,此时如果有人可以为我拍一张照片的话,那我看上去应该还跟四年前一样。除了我脸上由于伤感而浮现的一抹淡淡的哀愁以外,我的身材一点也没有变。

    我下楼的时候,又碰到了那个行李员。他正在帮两位客人往楼上拿行李。他冲着我机械地说了句你好,我漠然地回应了他同样的话。当我再次穿过庭院时,我没有注视任何一朵花,而是步伐轻快地径直走向大厅。我尽量想让自己换上一个普通游客的心情,不被往事所累。

    走出客栈的时候,我的心情几乎完全恢复了。我去了行李员推荐的那家饭馆,简单吃了点东西。起先,我走的很快,到了闹市以后,我刻意放慢了脚步。这时,街上的游客显然多了起来。暮色渐浓时,整条街的游客几乎摩肩接踵。我漫无目的地徜徉在古城的老街巷,时而驻足拍照,时而迈步向前。

    夕阳西沉后,我已经绕过几条街来到了中心广场的四方街。这里霓虹闪烁,格外热闹。我在广场上看了一会儿演出,然后继续往前走。酒吧街上,各式各样的乐器声、歌声此起彼伏,游客在里面谈笑起哄的声音混合在音乐里,喧嚣不已。狭窄的青石街上,挤满了游客和摊贩。我草草走了一圈后,便离开了。

    我再次回到广场的时候,演出已经结束了。一些游客慵懒地坐在表演区外的青石台阶上。我也有些累了,就朝他们走了过去,并且找了个位置坐下。实际上,我之所以坐在陌生人中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四年前,我曾与李莫尔在这里拍了一张合影。那是我们在一起的唯一一张合影,而且是他主动要求拍的。现在我坐在台阶上,抬起头正好可以看到我们当时拍照的背景。先前我路过这里的时候,刻意回避了它。因为我觉得它在我心里有某种近乎神圣的意义,所以我要等人群散去、喧闹声渐退时,再去看它。

    当我在台阶上整理好坐姿,侧着身子面向它抬起头的时候,它终于明晃晃地出现在我眼前了。没错,就是这八个字“那一年我们在丽江”。我很庆幸,它还在这里。

    实际上,这八个字是一家饭店的名字。我记得,当时李莫尔说这八个字概括了我们的整个旅程,是我们未来回忆往昔时的点睛之笔,所以他要求与我拍一张合影。我当时开心极了,几乎有点喜出望外。

    在一位热心游客的帮助下,我们以此取景拍了一张合影。之后,我又要求他与我拍了一张照片,不过照片里看不出是我们。因为那是一张用他的右手与我的左手拼成的一颗心,这颗心刚好框住了这八个字“那一年我们在丽江。”后来,我将这张只有两只手的特写和其他几张旅行途中的风景照一起冲洗出来,贴在了我书桌前的照片墙上。

    我坐在人群中,出神地望着这八个字,眼前再次出现了当时的情景。我笑靥如花,他满眼宠溺。我们像两个快乐的傻子似的,对着这八个字比划了半天,终于拼成了一颗令我满意的心形。我坐在台阶上,看着曾经的我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阵清风吹过,凉意袭来。我觉得有些冷,便起身离开了。往回走的时候,街上仍然游客众多,走起来有些拥挤。挤在人群中,我又不觉得冷了,便也不着急回家,而是慢悠悠地继续东游西逛。

    后来,我又看到了一处熟悉的风景。那是一个名叫“旧爱酒馆”的地方。当时,我一脸神秘地跟李莫尔说,去这家酒馆的客人恐怕不是去寻旧爱,而是去觅新欢的。他笑着说,你学坏了。所以,后来这家酒馆也成为一张风景照,出现在了我的书桌照片墙上。

    这一次,我走了进去。但我既不寻旧爱,也不觅新欢。我只是不想早早地回到客栈被回忆淹没,而且我也想赋予这张照片更多的含义。

    酒馆里几乎座无虚席。服务员见我是一个人,便把我领到了吧台的位置。我点了一杯莫吉托,漫不经心地吸了两口,然后便玩起手机来。我想,太没意思了,歌手演唱的歌曲也不好听,喝完这杯我就回去。

    酒喝到一半的时候,酒馆里响起了我熟悉的音乐前奏。紧接着,一个声音酷似陈奕迅的男声在唱——

    朋友已走

    刚升职的你举杯到凌晨还未够

    用尽心机拉我手

    缠在我颈背后

    我情不自禁地扭头朝舞台看去,只见一个着装很潮的男歌手正在忘情地演唱陈奕迅的《人来人往》。这是我唯一听得懂的一首粤语歌曲,因为李莫尔很喜欢唱,并且教我唱过。虽然我不能流利地用粤语唱出来,但是每一句歌词我都听的懂。

    我听的百感交集,一时间情难自已地热泪盈眶。我连忙转过身去,将一只胳膊支在吧台上,然后把手完全敞开放在额头上,挡住眼睛。我竭力抑制着汹涌的悲伤,可我的眼睛就像被洋葱熏着似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歌声在我耳边流淌:

    闭起双眼我最挂念谁

    眼睛张开身边竟是谁

    感激车站里

    尚有月台曾让我们满足到落泪

    拥不拥有也会记住谁

    快不快乐有天总过去

    爱若为了永不失去

    谁勉强娱乐过谁

    爱若难以放进手里

    何不将这双手放进心里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天意。我遇到他是天意,他会粤语是天意、他将这首歌唱给我听是天意,我跟着他学这首歌也是天意,我们曾留意到这家酒馆是天意,我走进这家酒馆也是天意。

    一切早已注定了。就像李莫尔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说的这句充满悲情的话。我注定会遇到他,再狠狠地失去他。然后,再在故地重游时,命中注定般听到这首早已写好结局的歌。人来人往,他终究是我生命中的过客。

    就在我沉浸在歌曲带来的悲伤中,情难自禁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唤了我的名字:“静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