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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对于我拿到手捧花这件事,最开心的人就是我的母亲。她的喜悦一直延续到了晚上的家庭聚会中。除了那对结婚的新人之外,所有亲戚都在酒店餐厅的包间里。我们在餐厅里边吃边聊,气氛非常热烈。

    这场聚会的主角自然是我母亲和她的姐姐们。对了,还有我舅舅。她们的配偶或者子女会在适当的时候插话。我的大姨坐在主位子上,她身边环绕着她的六个妹妹、一个弟弟和弟媳妇。另外两桌也坐满了人,我和我父亲也是分开坐的。他被我的表哥们拉去,说是要跟他喝两杯。

    我坐的那桌上全是我的表姐们,她们有的还带着孩子。我挑了个位置坐下来,身边是我比较熟悉的一位表姐。我小时候去过她家几次,和她睡过同一张床。她四十多岁了,身材发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我跟她寒暄了几句,又跟其他表姐们也有随便聊了几句。她们都在聊家庭、聊孩子学习上的事,我只能努力装出一副很热切地倾听她们说话的样子。其实,我对于她们的聊天内容一点也不感兴趣,对于她们的孩子也毫无感情。但我还是尽量表现出应有的关切,有时候还会说两句自己曾经的学习心得。后来,她们又聊到了孩子升学的问题,大家各抒己见,好不热闹。我趁机静默下来,拿出手机漫不经心地从一个社交APP换到另一个社交APP。实际上,我根本没心思看,我只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处境,所以假装看的很认真,就跟我在手机上有工作要处理似的。

    包间里闹哄哄的,聚会的时间一再被拉长。我母亲她们那桌主要的聊天主题是身体健康和她们各自的孩子们、甚至孙子们的情况;我父亲那桌在推杯换盏,时而笑声一片;我这桌在聊家庭育儿。不知是大家聊得太尽兴,还是酒精的作用,所有人看上去都红光满面,嘴角挂着笑意。我夹在她们中间,感觉自己像个异类,只期盼着有个人站起来,说他或她累了,先撤了,然后我也可以趁势起身,带着我父母离开。但很显然,除了我,所有人都很开心,没有人愿意起身离开。尤其是我母亲她们那桌,简直聊的不可开交。

    正在我百无聊赖玩手机时,我母亲把我叫了过去。她说姨妈们都很关心我,让我坐到她们身边去。我满脸笑容地走了过去,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我的四姨让我坐在她身边,我顺从地把我的椅子搬了过去。我装作一副很亲密的样子,把手搭在她的手上,问了问她的身体情况,接着又问了问我的其他姨妈们同样的问题。我跟她们说话时,用的都是疑问句。但根据我对她们身体状况的观察,我会在措辞上针对性地稍作调整。

    我问候我的姨妈们时,我母亲也会作补充说明。因为她先前已经了解过姨妈们的身体状况了,她想补充后,让我再多说两句体恤话,让我看起来跟姨妈们更亲近一点。我母亲一直都是这样,她好像坚信她的话就像某种强力黏合剂一样,可以进一步拉近我对姨妈们的感情。

    我笑容僵硬,措辞谨慎地问候了一圈以后,谈话的焦点最终落到了我自己身上。起先是我四姨说我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终生大事了。

    她说:“你看,你的妹妹都结婚了。”

    我难为情地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我母亲就接过话茬补充道:“是啊。我经常提醒静怡要把找对象的事放在首位,可她就是不听啊。你们好好劝劝她。”

    然后,我的其他几个姨妈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我进行思想教育。她们谈话的中心思想跟我母亲原来对我说过不止一遍的话别无二致。“女孩子最重要的是找个好男人嫁了,这比什么都强。”这句话盘旋在包间里,久久不肯散去。

    不过,与我母亲先前催促我找对象结婚时,话题延伸的方向不同,我的姨妈们从女孩子嫁个好人家的重要性,延展到了女性生育问题上去。我觉得很尴尬,包间里还有很多男士在场,但她们在很自然地谈论这个问题。她们说女性的黄金生育年龄是30岁以内,超过30岁细胞会开始老化,无论是女性本身还是对小孩都不太好。她们还拿她们自己、她们的女儿或者儿媳举例说明,来佐证她们的话都是正确的。我时不时从我刚刚坐的那桌上,听到赞同的话,那是我的表姐们的附和声。包间里的所有女人都在扮演着一个所谓的好女人应该有的姿态和应该拥有的人生,她们讲述起自己的观点来,头头是道。

    她们说:你看的姐姐们现在过的多好,儿女双全,家庭和睦;我一个朋友的女儿,二十几岁的时候眼光比谁都高,给她介绍一个看不上,介绍一个看不上,最后可好,三十多岁了,找了个离过婚的;静怡你可不能这样啊,眼光不能太高,找个对你好的、人品好的,经济上说的过去的就行了,不要太挑,太挑容易把自己挑剩下了。

    她们的话让我很反感,但我尽量保持镇定。不管谁说话,我都冲着她微笑点头,口中都是满满的谦卑、认同与附和。我觉得自己很虚伪。可我又能怎样呢?与她们争论一番,告诉她们价值观也是要与时俱进的?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连我母亲也说服不了吗?她们一直停留在她们生活的时代,她们并没有错。我暗自想着,脱口而出的都是一些简单的词“嗯”、“是”、“好”、“对”。

    起先,她们很想让我赞同她们的观。后来,在我的一番顺从之后,她们放心地沉浸在她们的世界里,聊起天来。此时,她们谈论的话题,已经不局限于我的个人问题,而是延展到了她们的同事、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孩子等等的人生境遇上去了。

    我暗自庆幸起来,想着我终于解脱了。可谁知,她们绕了一圈,最终又将谈话的矛头指向了我,仿佛她们在聊天中涉及的所有我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人、跟我的情感现状相关的或者不相关的内容,统统都是为了衬托一个关于我的残酷现实:单身是个很大的错误,女孩子一定要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人生才能圆满。我长舒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再次对着桌上一张张和善真诚的面孔,微笑、点头,口中频频说着“是是是、好好好。”

    尽管,我的姨妈们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很多,可我一句也没有放在心上。我想,我一辈子也没有对任何人那样敷衍了事过,但那天我做到了。不论她们说什么,我从头到尾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整个包间里,只有一个人的话,真正触动了我,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他有点喝多了,脸上微微泛红,但是头脑非常清醒。这从他说话的语气和内容就可以看出来。

    我父亲,他坐在我的那些姨父们、表哥们和姐夫们身边,他看上去非常苍老。他脸上的皱纹就像村子里的田埂沟壑一样深,眼神看起来有些疲惫。他的背驼的很厉害,那是他一辈子都在农田里劳作的结果。现在,他即使在餐桌前坐着,也能看出来他的身子前倾严重,背弓的很深。父亲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外套,那是我去年买给他的。外套看起来很新,我猜他平时肯定舍不得穿,或者我母亲没有拿给他穿。(我母亲一辈子都很节俭。平时,旧衣服不穿烂,他都不想让家人穿新衣服。她总说在家里或者田地里干活儿灰头土脸的,穿什么都一样,要把好衣服留到过节或者走亲戚的时候再穿。不管怎样,这些时候总得体体面面的。这是她贯彻了一辈子的生活理念。)

    我父亲的性情非常内敛,他很少表达自己的情感。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对我或者我弟弟说过那种非常亲密的话,也没有抱过我们。至少,从我记事起是这样。有时候,我觉得他在我们家里就像是一个影子一样,大部分时候都很沉默。母亲总是在家里喋喋不休,她或者跟我们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或者碎碎念着督促我学习。父亲有时反驳母亲,有时也会附和她,至少在我学习这件事情上,他们的意见完全一致。母亲会说,“你不好好学习,以后就得早早嫁人,一辈子过我这样的日子。”父亲会说,“你不好好学习,以后就得跟我一样,除了冬天,都得在农田里干活儿,看你一个小姑娘吃得消吃不消。”

    父亲虽然比较沉默,但是家里很多对外的事务都是他说了算,我母亲只是提出意见或建议。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家里有个奇妙的现象:我母亲生活的天地仅仅局限于她的两个孩子和干不完的家务活儿;我父亲生活的天地是他的两个孩子、七八亩农田,还有家庭与外界必不可少的一些联系。

    我与我父亲的关系一直都比较淡薄。我的性格跟我他很像,我们都羞于将情感外露,也不太擅长语言表达。也许,正是因为我们总是把很多情感藏在心里,所以才让那些情感格外的浓烈,以至于它们在某种情况下被无法抑制的倾吐出来的时候,就会有很重的分量和不可思议的效果。我想我父亲当时一定是怀着对他唯一的女儿深沉的爱而说出的那句话。

    他坐在我邻桌靠近我的位置,看着我说:“静怡,我今年明显感觉自己干起活儿来力不从心了,我和你妈都越来越老了。你真的要把个人问题,好好当成回事,认真对待了。”这句话,他说的很慢,一个字一个字,掷地有声,仿佛为了强化整句话的严肃性。他的声音低沉洪厚,语气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我听的很难受,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我知道父亲那句话的言外之意,那是我从来没想过,也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父母会一天天老去,更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离开我。我不愿意想,也不敢想。可是父亲刚刚说的话,重重地落在我心上,让我感到恐惧,也感到失措。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故作镇定地用一种漫不经心地语气说:“爸,你放心吧。其实,我有男朋友了。只是,我们刚刚处没多久,所以我才没跟你和我妈说。”我莫名其妙地撒了个谎,自己有点浑然不觉。但这句话引起了现场的震荡。最开心的自然是我的父母。不过,没等我父亲开口,我母亲就先冲着我说话了。她的眼睛里满是惊喜,嘴角扬起的一瞬间,让她脸颊上的皱纹更深了。

    她看着我说:“静怡,真的啊?你没骗我们吧?”虽然她的话是疑问句,但我看得出来,她百分百相信我谈恋爱了。

    “当然是真的,骗你们干嘛?不信,你可以问艾青,她见过我男朋友。”我继续撒谎,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小姨,我们今天可不能打扰小青。”我的一个表姐对我母亲说。

    “是啊,不过改天我还是得问问她。”我母亲笑着说。

    “问吧,随便问。”我说。我心想,编个理想男友,我还是在行的。到时候,我提前跟艾青通个气儿就行了,她一直站在我这边。虽然她有时候也并不认同我,但她还是会支持我。

    这时,包间里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气氛。不过,聊天的话题还是围绕着我展开的。大家七嘴八舌地向我提问,问题都是关于我那个随口编出来的男朋友的。姨妈们问了一些基础的问题,比如他的工作、年龄、身高、出身等。我很机敏地绕过了大部分问题,为这个莫须有的男朋友随便编了个很体面的工作,而且我还刻意强调了他在工作中的能力和经济实力,并且顺带着夸了夸他对我的感情。我想,反正大家的工作都是换来换去的,随便说说都没关系,但是年龄、身高和出身这些问题更容易给自己挖坑,所以还是不提为妙。我的表姐们们有的很好奇,想看看照片。我也搪塞过去了。

    总之,我母亲听完我的话,很满意。她很快就把我刚刚撒谎编织的完美恋情与艾青送给我的手捧花,联系到一起了。

    她说:“这个小伙儿听着还不错。你跟人家好好处,最好能年底结婚。这样我跟你爸最大的心愿就了了。”

    “哪能那么快,这不成闪婚了,风险系数太大了。”我说。

    我母亲满脸疑惑地问:“什么是闪婚?”

    “就是两个人刚处没多久,就结婚。”我的一位表姐解释道。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新词儿真多。什么闪婚不闪婚的,两个人合适就可以结婚嘛,年龄也不小了。”我的一位姨妈说。

    “就是。你看小青的手捧花都送给你了,这是天意。”我母亲说。

    “妈,你太能联想了,还天意,明明就是你的意思。”我无奈地说。

    “先不说结婚的事了,这得从长计议。你看,这几天趁我们都在,你把你的男朋友带来,让我们见见。我们看人都很准的,可以帮你把把关。”我的一位姨妈说。

    “对对对,你带来让我们看看。过两天,我跟你爸就回去了,走之前,我们见一面。”我母亲说。

    “八字还没一撇呢,见什么。”我说。

    “就是一起吃顿饭,聊聊天,不搞的太正式不就行了。小姨小姨父来一趟不容易。”我的一位表姐说。

    “那好吧,那我先约时间吧,他工作特别忙。”我不情愿地说。我心想,真不该撒那个谎,现在还得为圆这个谎,再去物色个临时男友。但是看着我父母脸上欣慰的笑容,我想这个谎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