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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那些改变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旋了一会儿,就消失了。因为我突然变的异常忙碌,根本没时间思考,甚至连吃饭和睡觉的时间也都是挤出来的,完全没有规律可言。居家办公让我的工作变得前所未有的繁重,没有上班时间和下班时间,也没有周末。

    我被淹没在大大小小的工作事务中——每周制定一次团队工作计划与团队工作成果汇报、撰写并提报方案再修改方案、制定阶段性推广计划并与甲方沟通确认或按意见进行修改调整。我的所有的工作都变的复杂起来,沟通成本异常高。我在反复沟通、确认、修改、调整、跟进,汇报中忙的焦头烂额,同时还会不时地被拉进某个线上会议室,开很长时间的会。这些会议全是由公司项目总监或者甲方项目总监发起的,都需要我打起精神参会,并就各方对品牌相关工作提出来的问题进行详细汇报。

    一切都很混乱,一切又很急迫。公司领导和甲方领导们口若悬河,他们巧妙地将疫情与我们手头的项目结合起来,似乎整个世界停摆的时候,我们的项目获得了千载难逢的机遇似的。项目中涉及的所有工作都被要求提前完成,而且重中之重就是就是品牌推广。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沉重的担子压在我身上。领导们不断施压,似乎整个项目在疫情结束之后是否盈利,责任全在品牌部。尽管我知道他们的想法是不对的,但我无力反驳或者辩解,只能硬着头皮,将每一项工作竭尽所能做好。疫情让一切摇摇欲坠。大家都变的很着急、很慌张,都想在极短的时间内抓住点什么(世界的确定性),然后紧紧攥在手里。所以,即使是一份让我身心俱疲的工作,我也要牢牢抓住。

    我跟所有人的联系都少了。我跟家人的视频,从每天一次缩减到每周一次。我跟唐凯的电话,变成每天睡前的一声问候。我跟艾青的的联系变得更加随机和漫不经心了。我没有来得及想艾青那次在视频里究竟跟我隐瞒了什么,她躲闪的眼神背后是什么、她外表的巨大变化又意味着什么。我没有多想,尽管我知道她一定遭遇了什么事。

    2020年居家隔离的日子,真是充斥着很多负面词汇的一段特殊的时光——沉闷、漫长、孤独、迷茫、疲惫、煎熬、恐惧、愤怒、怀疑、焦虑,这些词汇都不足以形容我的全部感受。我永远忘不了那次居家隔离,尽管我后来又经历了一次。

    实际上,这次疫情对我的影响,不单单是心理和精神上的负面感受,在隔离结束后,我还经历了更大的挫折。但我首先想说的,不是我自己的事,而是艾青在隔离期间遭遇的一切。她过的要比我艰难的多。这是我在隔离结束后,第一次见到她时得知的事。

    那天是个周末,我吃完午饭,就准备去她家探望她。我按响门铃,过了好一会儿,才隔着门听到有人朝门口走过来的脚步声。步子听起来有些沉重、缓慢。门开了,门扇旁边站着杨阳的母亲。我很礼貌地跟她打了招呼,她也同样热情地招呼我进门。我弓着身子换鞋的时候,听到她大声喊着“艾青,你表姐来了。”我听到里面传来艾青的声音“知道了”。

    我走进卧室的时候,艾青正准备给孩子换纸尿裤。她站在床边,弯着腰,将纸尿裤打开,平铺在床上,然后将光着屁股的孩子从婴儿床上抱起来,放到纸尿裤上,穿好。她的动作娴熟又温柔,孩子发出轻微的哼唧声。我站在一旁,静静地打量着她。

    艾青比隔离期更瘦了,简直瘦骨嶙峋。她的身上还穿着那件彩虹条纹针织连衣裙,看起来松松垮垮地,似乎比先前长了许多。她的手瘦的像鸡爪子似的,关节凸起的很明显,青筋暴露在皮肤下面。她的那一头长发也剪短了,长度到齐肩的位置。为了不影响视线,她将短发扎成了半马尾。那一束马尾由于长度太短,在她的后脑勺上高高翘起,东摇西晃的。那是我从她身上唯一能感受到的活力了。

    艾青没顾得上抬头看我,她只是用余光扫了我一眼,笑着说:“瞧给你看的,很新奇吧?”

    “是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小婴儿呢。”我说,“你弄好了没有,快让我看看我的小外甥。”

    “马上,裤子穿好,就好了。“她说着,将一缕从额头滑落下来的刘海,往固定好的发丝里塞了塞。

    “带孩子,很辛苦吧?”

    “可不是吗,自从孩子出生,我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你婆婆会帮你分担一些吧?”我压低声音问。

    “她白天能帮忙看一会儿孩子,但晚上还是得我自己来。”她将孩子抱了起来,凑到我跟前,笑盈盈地看着我说:“童童,看,这是小姨。”

    “童童,你好呀”我说着,用手摸了摸小外甥的脸蛋儿,说:“我能抱抱他吗?”

    “当然能。来,我教你。”她说,“你用这只胳膊拖住孩子的背和屁股,这只手,像我这样把孩子的小肩膀撑住就可以了。”她一边示范,一边把孩子放到了我怀里。我接过小外甥,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怀里。

    “真没想到抱小孩子还是个技术活儿。你看我抱得对不对?”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小外甥身上,生怕我一移开目光就会出什么岔子。童童也在看着我,他的小手抓住了我的一把头发,口中哼唧着。

    “你抱的姿势很标准。这有什么难度,这都是女人的本能。”她说,目光停留在孩子身上。

    “艾青,你看,童童喜欢我的头发。哈哈,好可爱,他抓的好紧!“我说。接着,我用儿语逗弄着童童,他松开小手,小身板儿在我怀里一晃一晃的,好像在鼓劲儿。

    “童童喜欢你,你看他多开心。“艾青说。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我说,”童童,你喜欢小姨,对不对呀?小姨也喜欢你。哈哈!“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怀里的小外甥身上,口中时不时地发出一些儿语。

    “好了,你抱的也累了,把他放下来吧。”艾青说着走到婴儿床跟前,弯腰把上面的垫子往平整铺了铺。

    我按照她的吩咐,将孩子轻轻放到了小床上。起先,他的大眼睛还在滴溜溜转动,时不时打量着坐在床边的我和坐在小沙发上的艾青。没过一会儿,童童就睡着了。

    艾青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口中咕哝着“两个小时后,又要喂奶了。”

    “我看你床头还放着奶粉,是母乳不够吃吗?”

    “不是不够吃,是完全没有母乳。”她说着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之前不是都挺好的吗?”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生完孩子变化可太大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决心搞清楚她发生巨大变化的真实原因。实际上,我最担心的是表妹是不是得了产后抑郁症。

    她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径直走到门口,关上了卧室的门。我没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她向我诉说,在我们无法见面的日子里发生的事。

    她回到沙发上,刚坐下来就挺直身子,长舒一口气。紧接着,她将目光停在我的眼睛上。我看到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有话要说。我看着她,等待着。可她什么也没说,嘴唇又轻轻合上了。她再一次长舒了一口气,又用牙齿咬了咬下唇,又舒了一口气,目光再次停留在我的眼睛上。她的一连串动作,就像是一个第一次当众演讲的人,在登台前所做的最后准备似的。

    又过了几秒,她终于皱起眉头,看着我说:“这件事,我都难以启齿。”

    “什么事?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我发现自己是同妻。”

    “同妻?那是什么?”

    “杨阳他,他是同性恋。”

    “什么?”我惊叫一声。

    她冲着我“嘘”了一声,扭头看了一眼婴儿床上的孩子。

    “你还记得我办完婚礼第二天,你找我给你找冒牌男友出主意的事吗?那次,我在电话里对你态度很差,咱两差点吵起来。”

    “嗯,我记得,你那天说话是冲了点儿。不过,吵起来,倒不至于。后来,你还是给了我建议。”

    “其实,我是在生他的气。”

    “为什么?”

    “你也知道,我们结婚那天,他喝的有点醉了。回家后,他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他的电话一直响,我就帮他去接了。但我接通,对方又不说话,就挂了。没过一会儿,我刚洗完澡,他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微信提示音。我想一定是先前那个打电话的人发的信息。我很好奇,我真不应该好奇。”她说着,用力瞥了一眼墙壁,就好像墙壁上有什么令她厌恶的东西似的。她做完那个厌恶的表情后,继续说:“我用他的指纹解锁了手机,打开了微信,看到一条未读消息。”她又停住了。眼睛再一次投向沙发对面的白墙。

    “上面写的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

    她将目光转向我,咬了咬嘴唇说:“我看到一句话。那个人说‘我一直以为,我才是你此生挚爱,没想到,我不是。’就是这句话,我永远都忘不了这句话。”

    “然后呢?你没有问问杨阳是怎么回事?”

    “没有。我当时想自己搞清楚。我点开那人的微信头像看,又点开那人的朋友圈看,可我什么也没发现。那人的头像是一张风景照,昵称是个句号,不过性别显示是女。她的朋友圈里什么也没有,她设置了‘仅展示最近三天’。我当时太自以为是了。我对她发来的话做了一番分析,我想她可能是他的前女友。她之所以给他又是打电话、又是发微信,仅仅是因为她一厢情愿,是她没放下他们的感情。而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和我结婚了,而不是她。”

    她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整理语言。她脸上始终浮现着痛苦的表情。她说:“那晚,我几乎一夜未睡。我仔细推敲了这件事。我甚至还把前来参加婚礼的所有年轻女性——他邀请来的客人,全部仔仔细细地回忆排查了一遍。我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你也知道的,那天他那边的客人大多数是男性,为数不多的几位女嘉宾,要么是她的亲戚,要么是已婚人士,再有就是我们关系要好的同事了。她们我都认识,绝对是不可能的。”

    “其实,那段话,我们能看得出来,她就是过去式了。这样的事也很常见。”

    “我当时也这么想,所以我没有问他。我想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而且,我们从恋爱到我怀孕,他一直对我很好。我觉得这就足以证明他对我的感情了。如果我拿着那条微信说事,反而破坏了我们的关系。何必呢。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后来呢?你真的发现了什么?”

    “你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呆在书房吗?”

    “他喜欢看书,还有就是,他有工作要忙呗。”

    “才不是。书房里全是他的秘密。”

    “什么秘密?”

    “他经常在里面跟她视频聊天。她就是我们结婚当天给他打电话、发微信的她。而且我以为的她居然是个男人。”她用手抓了一把自己头顶的头发,脑后的半马尾被她拽了下来,头发乱蓬蓬地,有的散落在肩上,有的还保留着扎过马尾的痕迹。痛苦让她看起来很丑。午后的阳光从她背后照进来,只有她的侧脸上染了淡淡的金色。那金色与她因为痛苦而紧缩在一起的五官,看起来很不协调。明媚与暗淡在同一张脸上,看起来跟痛苦一样扭曲难看。

    “你是怎么发现的,会不会是误会?”

    “怎么可能是误会?我亲耳所见,亲眼看见。除夕那天,吃完年夜饭,大家都开开心心地在一起看电视,只有他的手机响个不停。他说那些都是拜年微信。不过,其中有些是重要的朋友和客户,所以需要简单回复几句。于是,他就去了书房,一钻进去就没出来。春晚看到一半的时候,我婆婆为大家准备了一些水果。我就去书房叫他。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又停住了,咬了咬嘴唇后接着说:“那个男人称呼他老公,还撒着娇说他想他,让他答应他,和他一起过元宵节。而且,他还称呼他为老婆,还用平时跟我说话的那种宠溺的语气,答应了他的要求。我听的清清楚楚。我当时就崩溃了。我狠狠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她长舒了一口气,目光凶狠地盯着面前的白墙,说:“他看到我的一刹那,神色慌张、手忙脚乱地赶紧合上了电脑。你是没见他当时那熊样,他求着我让我原谅他,说他只是玩儿的有点儿过火。我挺着大肚子,快步走到电脑跟前。我本想立刻打开电脑,臭骂对方一通。可我一站到桌前,就犹豫了。其实,我是害怕了。我觉得太恶心了,我的丈夫跟另一个男人。我不敢想象,也不敢面对。我就那样站在桌子前面,怒火像在我心里熊熊燃烧着。最后,我终于绷不住。我打开了电脑。视频已经挂了,对方的微信头像就是我结婚当晚看到的那张风景照,昵称也没变。”

    她闭上了眼睛,几秒之后又沉重地睁开了。接着,她又用手抓住头顶的一缕头发,用力地向后捋了几次。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我觉得无论我说什么,对她的遭遇而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无论我用什么语言或者新潮的思想开导她,都无法掩盖她被骗婚的事实。

    “那你当晚就生了,是跟这件事有关吧?”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的问题很愚蠢。

    “我站在电脑跟前的时候,肚子就感觉一阵剧痛。但我当时很气愤,完全没顾得上肚子疼的事儿。当我将电脑重重地合上时,我才感觉到有热乎乎的液体,顺着我的大腿往下流。我吓了一跳,惊叫一声。我婆婆闻声进来。她说我要生了。”

    “那你分娩的时候还顺利吧?”

    “我疼了一晚上,天快亮的时候终于生了。但我是产后大出血,大年初一,你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还在昏迷中。”

    我听的很难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能想象除夕夜一整晚,艾青从精神到肉体所遭受的痛苦和折磨。我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她说:“都怪我,都怪我,我要是听你的,来你家吃年夜饭,一起跨年的话,至少这一切发生时,有我陪在你身边。都怪我!”

    她弯腰从婴儿床下面的隔板上拿出一包纸巾,从中抽出两张纸递给我,示意我擦擦眼泪。她轻轻叹了口气,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