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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雪北歌11-12

    一个满月圆润的夜,泛白的亮光照耀着百年的老街,坐落于许昌一栋气派雄伟的建筑群,原是曹操开始创业时所建,孟德性情素来节俭,他居住的宫殿也古朴简约,如今这里是司马囧的住处。

    齐王军以此为根据地,正暗中准备兵马粮草。

    大汉帝国实行征兵制,它以全部符合年龄的人口为征兵对象,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帝国丞相都要亲自去迎接新兵入伍。

    晋帝国的兵制,叫做“士家制度”,这是曹孟德的创意。“士家”又称“兵家”、“兵户”、“营户”,就是当兵的被列为单独户籍管理,只要有打仗的事,就是你这个兵户出人,而且外派士兵与家庭长期两地分居,地位介于平民与奴仆之间。

    实际上,晋帝国的士兵地位极其低贱,人身极度不自由,等同于贱民兵奴。晋随曹魏制度,曹操当年在全军全面推行人质制度,就是让所有军人和家庭两地分居,谁敢投降逃跑,就杀你全家。

    这种通过极度反人性打造出来的“士家制度”,其对兵源的卑贱化管理,让晋人对当兵开始不再有荣誉感。

    曹魏旧宫内灯火辉煌,每扇窗都映照着泛红的烛光。一位鲜卑婢女端来了热茶,她将茶杯摆在司马囧,郭阳,王处穆以及张乌面前。司马囧挂着神秘莫测的笑脸,漫不经心地啜饮着热茶说:

    “曹操起家争雄时,手里的地盘很少,甚至连袁绍都比不上。所以只能在接汉献帝的时候,把他安置在许昌。以许昌为都城,后来,魏文帝曹丕以“汉亡于许,魏基昌于许”,改许县为“许昌县”。”

    “明公出镇许昌,可倡大义,联络成都王司马颖等人讨伐司马伦,迎接晋惠帝复位”,张乌是司马伦派来刺探实情的钦差,他在朝廷被孙秀排挤,临时反水投靠了司马囧。

    “奉旨讨贼?”司马冏已有现成的计划,他暗中联络地方诸王,现在足以和赵王朝廷分庭抗礼,他是个比司马伦隐藏更深的人。只是军队动员方面存在各种问题,还没有开始施行,所以他担心事情泄露。

    “对,打出惠帝的旗号。”张乌断然说。

    一旦走漏了风声,就可能引起超乎预料的危难,司马囧的行动必须极为隐秘。他思索片刻,不紧不慢说,“我们需要时间整饬军备,要取得司马伦的完全信任,才能渡过这段非常时期。”

    “怎么才能赢得信任?”王处穆疑惑。

    “借你项上头颅一用”!

    王处穆望着司马囧,丝毫没有惊慌失措,看起来倒是早有预判:“大汉帝国遗风,外交谈判使者兼职刺客,谈不拢就直接拔剑。赵王是有拉拢我,让我刺杀齐王您,许诺事成以后封我为侯。”

    “是吗?”

    王处穆毫不保留向司马囧汇报司马伦拉拢他的事,并以族人性命相威胁,司马囧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他明白事理,他的内心在背叛与忠诚之间纠葛。

    “我不死,家人没法活下去。砍下我的脑袋,可以报齐王,也可以给族人富贵”。他站起来,拔出剑,这一刻,下定了决心:“郭将军,令弟郭敬托付的人,我把他卖做奴隶换了酒钱,今天让我成就你一刀斩的荣耀吧”!

    郭阳从容饮完茶,信步走到大厅中央,向王处穆拱手作揖,算是对素昧平生遇知己的答对。

    王处穆一点点靠过来,他缓缓拔剑,郭阳脸上刹那间露出杀气,他手按剑柄,右脚滑步往前趋,便闭眼伫立不动。王处穆喊了一声,举剑冲过来,周围人压根没看见郭阳挥剑,他的动作迅捷如电,带着疾风般的气势,王处穆眼中有道白光闪过,就已扑通栽倒了,红液很快从脖子渗透到木质地板里,血腥味飘散在房内。

    “我们需懂得体谅死者的心境。”沉默致敬之后,郭阳端起几案上的清茶冲洗剑身上的血迹,又用随身携带的汗巾仔细擦干净,才收入鞘,整个流程充满神圣的仪式感。

    司马囧命人立即处理,把首级送给司马伦,以便让他安心。仆人取下王处穆首级,喝酒喷洒他脸部,在他嘴里放了一块玉片,用精致的椟匣子妆奁,放入香料等以防腐,由张乌快马加鞭送到洛阳宫城。

    12

    匐勒以为王处穆是大靠山,他这次以卖家身份驱赶着像牛羊的杂胡前进,看着奴隶们垂头丧气,他越发显得威风凛凛。

    他觉得自己的命运迎来了转机。

    结果,才骑马轻松了百里地,半路杀出东嬴公司马腾也在抢掠胡人到山东出卖以充军饷,王处穆只是一个低级军官,被宗室郡王司马腾狐假虎威几句就跑路了,匐勒这个投机商人也被踹下马,用一个大枷给枷住了,他再次成为奴隶。

    这些奴隶的脚上还捆绑着沉重的镣铐,周围的士兵时不时挥舞手里的皮鞭驱赶,催促着他们前进。“我这一辈子也就是这个命了!”匐勒闭上双眼,五官立体的面庞流下两行清泪,向生活屈服,让他内心里充满了凄凉。

    奴隶队伍在穿越河谷三百里漫长而疲惫的旅行时,一个羯族中年妇人病得实在走不动了,士兵们害怕她是瘟疫,只听一声大喝“把她扔远点”,于是,这个女人就被拖到树丛后面自生自灭了。

    三两成群的豺狼虎豹一直尾随着奴隶队伍,他们知道这里有行进中的赛百味,这可是人间至味。野兽们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太近的话,他们容易被看护的士兵们吃掉。

    连续淋雨后暖湿衣服,匐勒感冒发烧,咳嗽个不停,他寻思装死的方式来脱离奴隶行进队伍,然后找机会逃跑。一旦下定决心,行动就要变得迅速而不迟疑。在途径一处野草丛生地带时,趁士兵不留神,他故意踉跄几步,扑通栽倒进草堆里,正好把身体遮掩起来。

    对于队伍中奴隶们的这点小心思,看管的士兵们用了狠招,那就是用鞭子不断抽打倒地不起的奴隶,不管其是真病还是装累。

    “臭杂胡!”

    一个晋国士兵大怒,一把抓住匐勒的胳膊,把他拽了起来。原本他也是身体强壮,能空手与熊搏斗,只是饿了一个多月,他瘦了二十多斤,每天头晕眼黑,前心贴后背。旁边三个士兵笑嘻嘻地围过来,围着他拳打脚踢,用皮鞭子抽他。石勒趴在地上惊恐万分,肩头不住地颤抖,只有内心怒火支撑他的信念,耻辱地苟活于世,他想起韩信曾受胯下之辱,也就打掉牙活血吞,继续苟活了。

    过了疼痛的临界点,他快感受不到疼痛了。匐勒心想,今天是要被乱拳打死了,死的一文不名。他快要放弃自己了。

    他就像待宰的羔羊蜷缩在草丛里。

    “住手”!

    士兵们回头看,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的铠甲剑士缓缓骑马走了过来,来者正是司马腾最器重的郭阳校尉,他们拱手作揖,笑嘻嘻地回到岗位去了。

    郭阳走到瘫软在草丛里的匐勒身边,扶起他的身体,将手中的水袋打开,慢慢地倾倒在他干涸的嘴唇上。

    匐勒夺过牛皮水袋,一口气全喝完了。

    “我是郭敬的族兄,我们小时候见过几面,还记得吗?”

    “大哥,您救救我吧”!

    山穷水尽之际,露出一线生机。匐勒跪在地上,抱着郭阳的腿,痛哭流涕,像个饱受委屈的孩子,终于等到了接他回家的亲人。郭阳安抚他,命士兵给他解开枷锁镣铐,让他骑自己的马,又请随军医生帮他诊脉看病,口服熬煮的退烧药。

    匐勒吃掉一斤牛肉和几个胡饼,他脸上才泛起些好气色。

    司马腾不会跟随奴隶队伍,他轻车简从先行回山东了。只能到奴隶市场后才能帮匐勒求情,负责押送的军官公事公办的态度,不愿意卖太多面子给郭阳,匐勒有点失望,还要继续做一段时间奴隶。

    ……

    大雨滂沱了整个黎明,过了中午还没有停的迹象,雾一般的雨濡湿了昏暗的旷野,杂胡奴隶们脚踏草鞋或光脚,跋涉于泥泞不堪的官路,穿过暗夜的街巷,直奔山东的奴隶市场。

    黄河岸边的口马行是有着北方最大的经营奴隶和马等家畜的规模店铺群,这里的奴隶,奴婢和家畜被关在笼子里,手脚都被捆绑着与家畜放在一起出售。

    在晋国贵族眼里这些杂胡奴隶不算是人,而是自己的私有财产,这些奴隶可以肆意的买卖,和其它牛羊一样,奴隶们会被卖给门阀士族当奴仆,每天耕地劳作。女奴就更加悲惨,这些女**隶被买回家后,除了做家务,还会被男主人随意糟践。

    奴隶市场上人声鼎沸,各色商贩、艺妓叫卖不绝。河两岸是喧闹的商业街,贩卖奴隶是这里的主要生意,其余是菜馆、饭铺和各种茶屋。跨过一座架在河上的桥,有一栋灯火通明的建筑,专门侍候达官贵人的胡女楼,各色女子立在门口迎客,好一番繁华热闹的景象。

    郭阳去找司马腾求情未果,按照官方办事流程手续,匐勒仍然被挂牌出售。人生地不熟,郭阳去内城找关系凑钱,另想办法赎回石勒。

    “胡人里面,匈奴的体格健壮,能吃苦,鲜卑妇女肤白,身体高挑,在奴隶市场上最受欢迎,普通奴隶的价值在绢六十匹左右,而健壮的胡人价值则在绢一百匹左右。年轻漂亮或能歌善舞的女奴价格很高,高达数绢五百匹。”一位商家正在给顾客介绍。

    一个中等个头的奴隶主,长着小眼睛,他拍打着匐勒的裸体,吆喝喊卖:身长九尺余,力举两千斤,挽五石力弓,百步射钱孔的羯族王子仅需绢二百匹。石勒脖子上挂着一个木牌子告示:上面标注了他的年龄、性别、特征、价钱、以及身体状况等。

    匐勒,除了满腹的愤怒外,什么办法也没有。纵然内心刚强,终究还是得屈服于生活。命运就像任人宰割的羔羊,半分不由自己做主。

    买主师欢仔细地查验匐勒,撬着他的嘴唇,仔细地检查他的牙齿。他在匐勒身体的每个部位都上手捏一捏,看看身体是否健壮,能否承受大量的劳动。

    “看这么久买不买?”

    “买!”

    师欢身量高大,肥硕壮实,方脸泛红,胡髭浓重,他仔细端详石勒,他很喜欢观察别人,并从中解读隐藏的真实情绪。

    一个男奴隶卖出了鲜卑女奴的高价,奴隶主非常开心,他用水冲洗匐勒,出售后,这个羯族奴隶就属于买家贵客的私人财物,必须小心对待,万一伤害到发肤,要给买家赔钱。

    师欢领了人将要走,郭敬挡在了他们前面,他看上去非常劳累,估计是快马加鞭不停歇,风吹发,雨洗头,一路奔波赶来的。

    “能不能将他转卖给我?”看到受苦受难的匐勒,郭敬禁不住流泪。

    “不行!”师欢用淡漠的声音说。

    匐勒看到郭敬激动的语无伦次,门阀士族套路深,早知道做生意这么大风险,他就老死在北原山的村里,永远不出来了。

    “我可以将所带的货物全给你,以做交换。我是太原郭氏,家兄郭阳效力于司马腾将军,这位羯族青年是我的至交,如果您同意,以后我郭氏必定报你的恩德。”郭敬言语诚恳,只差下跪了。

    师欢倒是来了兴趣,“我看这位匐勒相貌奇异,卖家说他会相马,我的养马场缺一个管事的人,你的朋友,如果帮我养好马,我就免除他的奴隶身份,郭兄看是否可以?”

    司马囧联合三王攻洛阳,郭敬郭阳兄弟都得到征召的命令,族人迁往太原城作为人质,他现在也是朝不保夕,只能同意折中的方案。他嘱咐石勒,“天下将大乱,山中养马场倒不失为安全庇护所。我将你的母亲以及侄儿石虎也迁往太原,一切安好,勿念!”

    郭敬认为晋帝国处于极度的危险中,一定还有更大的危机正在悄然积蓄。他带匐勒去吃烤羊肉喝羊杂汤,留些许银钱,并买了新衣服送给他,临别承诺三王会战结束后,就来赎匐勒,他抱着郭敬哭成泪人儿。

    ……

    师欢经营的草料所挂靠于晋帝国的官方牧马场,汉人汲桑担任负责人牧率,匐勒打着太原郭阳的旗号说,“我是太原郭氏胡人,我们的专长就是能相马,一群马走过来,我就知道公母,哪些适合做战马,那个耐力好可以驾车。”

    汲桑被这个杂胡奴隶逗笑了,“马不穿衣服,他的家伙那么大,晋惠帝也知道哪个是公马!”

    汲桑,清河郡贝丘人,二十多岁,力能扛鼎,太安年间,担任帝国马场牧帅。他的远祖是西汉名臣汲黯,汲黯为人耿直,好直谏廷诤,汉武帝刘彻称其为“社稷之臣”。

    匐勒嘿嘿讨好讪笑,心内懊悔自己回答不够严谨,没有仔细咬文嚼字。

    这个羯人可能有吹牛成分,不过透着一股子聪明敏达,汲桑也听师欢详述购买过程,有太原郭氏的情义,他心内接纳了这个杂胡,“匐是什么玩意儿?你改汉人姓,以后就姓石,名勒,字世龙吧”。

    石勒千恩万谢,出门靠朋友,他认了汉人大哥,总算以后可以睡安稳觉,不用每天提心吊胆了。

    羯族奴隶石勒被安排在草料场养马,他背着一麻袋饲料,饲料主要由黑豆、麦秸以及野草为主。虽然祖先是游牧部族,石勒实际上是个晋帝国的编户农民,只会耕地,并不太擅长照顾战马。倒是与他一起被卖为奴隶的汉人石朴从小与战马厮混,非常有耐心的告诉他,“黑豆谷物主要供应战马,以保证其战斗力。”

    石朴字玄真,渤海郡南皮人,他是晋帝国大司马石苞的曾孙。因为石家与楚王殿下为同党,被抄家罚没了家产,石朴自己时运不济,瞎折腾栽跟头,他也被人贩子拐卖到山东。石勒以自己与石玄真同姓,俱出河北,引石朴为同宗兄弟。

    在做奴隶的这些天,石朴教会了石勒怎么骑马,还有管理草料场,以及怎么对战马进行战场得适应性训练。石朴给石勒讲了春秋战国,汉人的祖源老秦人也是牧马部族,石勒拍了一下马臀部,叹道:

    “原来你们秦人也是一个养马的马夫。”

    石勒的毛笔字又更上层楼了,在石朴的悉心教导下,他的书法经过一番磨炼后,字里行间更充满成熟的气息。

    他自创行草写下一个“汉”字,石勒很是不解,为什么大汉帝国的汉人被称为银河族?

    石朴解释说“语曰天汉,其称最美”,意思是提到了汉,就能想到天,汉就是一个美称,所以汉族也可以被称为“天族”。

    “汉”原指天河、宇宙银河,《诗经》云“维天有汉,鉴亦有光”,魏武帝曹操诗中有“星汉灿烂”之句,指的就是星河,因为汉水与横亘天空的银河走向一致,所以也叫地上的银河,故得名“汉水”,所以汉族也叫银河族。

    石勒仰望浩瀚无垠的银河星空,若有所思说,“华夏族群是由东夷西戎南蛮北胡混居组成,银河这么大,怎么就容不下羯族这个小部落?”

    八王之乱开始后,并州大饥荒,天下开始强烈动荡,相对于汉人和鲜卑这些人口数量庞大的大族群,石勒的羯族小部落就像大海中的小舢板,随风雨飘摇,动荡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