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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留意印

    承星殿内,妙得楼中。

    月光越过疏枝,透过窗棂,把墙上地下映的波光粼粼,如同藏着一汪积水般空明。

    一个身影侧倚在窗边,银白长发如瀑披洒,额间环戴弯月头饰,淡金为底镂空成纹,眉心处镶一粒天蓝色玉石,配上那眉眼,华美之中又有几分异域风情,她望着那如积水般的月光,不由得想起那一年曾于妄海之上的虚实之辩。

    一袭白衣,站在那艘仿佛载着一座城的楼船之上,那人离众人很远,影子已经浸在海中。风吹拂着他两鬓的头发,将他的眼神遮住又在下一刻把那明亮的眸子露出。他的背后,百米高的楼阁檐角上勾着月亮,仿佛就要向他倾倒下来,把那个身影压入砖瓦碾入残垣中。楼阁上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众人斥他大错特错;责他离经叛道;笑他异想天开;谤他用心险恶。有人怒目,有人摇头,有人唾弃,有人叹息。

    “伏应乘!你满口胡言乱语!你以为使些诡辩危言就无人能将你驳倒拆穿?简直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在你想来,怕是这天地都该因你一句话改换!这世间千年的至妙真理都不如你巧舌空谈!”

    “应乘他……就是太过固执己见……”

    “太早了……他不该早露锋芒……即使是……也不该在这里当众说出!”

    “应乘!你快给我滚回来!你从哪里听信的如此妖言!……我这弟子最是不知礼数,定是受人蛊惑……还请您多多容情……”

    “难道他是想当异见人!哈哈哈可笑……若真是编一段不可见证的虚言就行,那异见人也太过好当……”

    “跪下!你这亵渎之徒!”

    ……

    她记得自己当时望着他置若罔闻独立船首时,心里在想:“他究竟在想什么?”她觉得那个白衣的身影要坠入海中了,她想去拉回他,可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把她按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许多年后,她才明白为何那一幕场景让她悚然颤抖,因为那已经不是论道,而是一场审判!

    他站在水边,却像是困在刑架之上。水花溅上来化成烈火要吞噬他,要把他烧成枯柴,烧尽血肉,燎断筋髓,熔成一具下跪的形骨方肯罢休!

    她看见无数藏在钢铁甲胄中的禹舟城赝兵,潮水一般朝着那个身影涌去,长戟拢成密林,她的目光挤过戟林人海,鬓发荡起,她看见他的眼睛,以及释然的笑容。隔着很远,可她仍然听见他轻轻开口的声音:“就像是诗……在水面上写下诗。”他转过头深深的看向她,那一瞬,她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被看穿了,一干二净。他摇摇头,嘴无声的张动,转过身去,面朝着山一般的楼船,海一样的赝兵。

    那个白衣的身影上忽然散发出一股十分玄奥的气息,那感觉仿佛是天地本身,普通却又让人捉摸不透,磅礴却又令人心神宁静。那气息陡然攀升,从人海中升向超脱,从辉煌中升向寂灭……

    千楼万阁中的烛火同时颤动,沸腾喧哗的人群有一瞬哑然。

    接着烛火膨涨,人群震动。

    “不可能!他竟然顿悟了!他怎么可能……”

    “他在升境!他……入了壤境!他的境阶还在攀升!”

    “他还没有停下!他直入了灵境!”

    “他顿悟了什么?!竟能让他连破两个大境界!不!他的问道还没结束……难道……”

    “那气息……已经触到了灵境神阶巅峰!莫非真能连破三境?”

    “……这……难道竟是我们所有人……错了?”

    所有人注视着那宛若仙人一般的白衣身影,他的目光沉凝透彻,他的衣袍猎猎鼓舞,就在他即将突破达境的那一刻,他消失了,于众目睽睽之下、万顷碧波之上。

    那是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抵达那白衣身影,她读出了他要说的话:“蔓居,不要……释放。”

    蔓居的回忆终结在那空无一人的船首,如今的蔓道师眼神迷离的伸出手,去触摸墙边如积水般的月光,仿佛是想要在水中写下什么,她喃喃自语:“……你那时究竟明白了什么?”

    ……

    ……

    “现象就如同诗句,从心神中释放现象,就如同在水面写下诗句。”林诺影郑重的说道:“这是我认为关于现象的叙述中,最绝妙的比喻!”

    景衍一头雾水:“啊?不是要说摄意了吗?怎么又扯到现象了?”

    “唉……孤陋寡闻……这你就不懂了吧。”林诺影摇头,不知为何有些微微雀跃起来。

    “……嗯嗯,这位博学多闻的大师,请继续说吧,有个孤陋寡闻的人很感兴趣。”景衍敷衍的应和道。

    林诺影微笑着再度摇头:“我可称不上大师,不过你倒是说对了一半。这事说来话长,总之就是太一城中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师,对另一位非常传奇的天琢者的一句话的解读。我觉得很有道理。”

    “你很仰慕那位大师吗?”景衍问道。

    “不,我仰慕的是那位传奇的天琢者!”林诺影说道:“虽然人们对他的评价毁誉参半,但那仍是许多人心目中的仙人。”在这个时候,她仿佛从一位神秘的、来自太一城的天琢者,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少女,眼眸里闪动着神往与憧憬。

    “是啊,谁会不仰慕传奇的天琢者呢?”景衍点点头表示理解,接着扭头望着林诺影,等着她继续说出下文。看着林诺影的侧脸,他忽然觉得摸不透她的性子,有时她像是冰,有时又感觉那冰之中燃着火焰,不时钻出来,冒着并不灼人的热气。

    之前因心神受损而稍显低沉的林诺影似乎心情好了些,她继续说道:“因为现象是诗句,所以当现象被心神释放时,就像是把诗写在水中,会逐渐散去痕迹,消失无踪,但若是想办法写在纸上,就可暂留;若是不辞辛苦刻在石碑上,就可长存。因此不可言说的现象就有了载体,从而可以像感悟其他天地法则一样,去感悟某个现象的奥秘。若能领悟其中真意,自然也能于心神中生出新的脉络从而进境。这就称作摄意,但之所以说摄意可遇不可求,是因为,要想用某个载体去记录某个现象,既要求现象足够强大,也往往需要及其珍稀的材料作为载体,并且载体之秉性还要与现象匹配。”

    “就比如你们承星殿里的那块琢磨碑,之所以能助力修行者琢磨心神,就是因为其中蕴有启蒙心神的一种现象。像这样蕴藏有现象的器物,就叫做留意印。”

    “世间的天琢者,往往是杂糅这三种方式升阶进境。而世间也有一些宗门,专研其中某一种,比如,禅宗擅长以问道修行,渊海门则以摄意闻名。”

    “那有专研极演的宗门吗?”景衍问道。

    “有!”林诺影露出鄙夷的神情:“极武宫!天下一等一的莽夫,他们极演到魄力耗尽就去锻体,锻体累了就再极演去消耗精神。绝不留下时间去试着钻研或领悟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