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无此人
2022年3月5日，BJ，晴朗。
“卧槽，咱们学校还有这种校园传说？”
室友A正一手一个鸡腿堡啃得油光满面，桌上还堆着刚送来的肯德基缤纷欢乐餐。
他面前的电脑屏幕停在一个简陋的论坛首页，粉色的页面设计实在有些辣眼睛。
那是他们的校内网站，一条关于俄乌冲突的帖子被学生会的管理员置顶了。
“说来听听！”对面的室友B趴在上铺的床上翻教材，一听这话来了兴趣。
“我看看啊……”
A腾出手来往下翻页，原本在讨论乌克兰局势的帖子下面，一个叫“巴黎在逃圣母”的ID忽然冒泡发了张不知道真假的报刊剪影。
看样子那报纸有些年头了，边沿泛黄页面灰暗，上面的铅字都模糊不清，只能大概看出内容。
标题很夸张，甚至占据了整个刊头：BJ某高校惊现幽灵！
底下的回复一时间都被带偏了，叽叽喳喳地讨论起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校园传说来。
A点开图片，直接把笔记本单手提起，转过身来搭在椅背上，嘴里嚼得吧唧响：
“喏，这不正是咱们学校么？”
“卧槽，还真是咱们学校，来来来给我看看！”室友C本来在午休，这时也从上铺探下脑袋来，瞬间睡意全无。
他快速下拉，搜寻着那些点赞率高的回复——
@撸完这Guǎn就睡：
当年美苏冷战的时候国家广积粮深挖洞。
据说咱们学校就建在一处防空洞的旧址上面，那时候发生过很多怪事，根本说不清楚，玄得很！
@Bug呀路：
确实确实！
可惜呀，原本那个防空洞的入口是开着的，后来发生了很多离奇失踪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
学校直接找人把那里浇筑了，现在的学生谁也找不到咯！
@向我开炮：
15届老阿姨冒泡！
这事我还真求证过以前的一个学长，他现在定居芝加哥了已经，我把他给的旧地图发下面。
@爷傲奈我何：
等等，我按她说的比对了一下，这入口……不就在地质学院尽头那栋没人住的旧宿舍楼下面吗！
@咱奶拉炕上了：
细思极恐！
@集翔物：
我就说那里好多年没进去过学生了怎么还不拆。
每次去食堂的时候经过，我都想往里瞅瞅，总感觉怪怪的，可惜一直锁着的。
……
C缓缓合上笔记本，脑袋里一时间有些发蒙。
那栋旧楼……不就在自己这栋宿舍的不远处么？
难怪啊难怪，旧宿的一楼外侧沿着台阶下去，能看到一个被大锁链缠死后上锁的栅栏门。
学校的说法是里面堆放了一些旧桌椅，因为不方便打理索性就干脆锁起来了。
“要不……”C缓缓转头，发现其他两人也在盯着自己，眼神里的意思甚至不用多说，“咱们去撬开看看？想想就刺激！”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
“教务处开通报的时候就不刺激了。”淡淡的声音传来，一下子扫了大家的兴致。
是卢林。
一个相当帅气的男孩，阴柔的脸庞似乎永远低垂着眼帘，高大的个子堪比神话中的太阳神阿波罗。
就是表情不咋滴，或者说压根儿没有表情。
“诶我说面瘫卢，你就不能有点年轻人该有的思维？亏你还是法律系的系草，一天到晚跟个退休老干部似的，白瞎了这么帅的脸。”
A真不咋待见这哥们，大一第二学期都开学了，别说其他同学的名字，这个永远面无表情的室友连他们仨的名字都没记住过！
难得一见的交流只限于他们请教人家学科问题，而且永远是“A同学”“B同学”“C同学”……
最可气的是：
卢林期末成绩全系第一，包括体考时的篮球长跑等各项成绩，但从来没见他出现在体育馆过，也从没见他跟谁闲聊过。
加他微信的女生能从法学院一路排到3号图书馆，他却只是简单一句“我喜欢男生”就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但等舍友问起，他却一脸淡然地说：“找理由是件很麻烦的事，除非这个理由是万能的，喜欢男生？鬼才喜欢男生。”
这种人能有朋友，那真是老天瞎了眼——好在他没朋友。
全学校男生的公敌没有之一！
可他自己似乎对此都不在乎，永远独来独往，永远面无表情，明明只跟大家隔着几张课桌，却像是隔着整个世界。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地生活，谁也不知道这老干部在想些什么。
真无趣。
“切，只要你不举报就行，咱们现在就走，晚上我可没这个胆。”C利索地下了床，跟其他两人递了个眼色，一起悄咪咪出了宿舍。
到了楼下，A提议：“咱们玩个恶作剧吧，捉弄一下这一脸性冷淡的家伙，真有些看不惯他。”
“我看行！”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卢林在寂静的宿舍里埋头做选修课题。
手机忽然响了
是微信语音电话，备注“A同学”，头像是一只金色冰墩墩。
他想了想，接起了电话。
“卢林！我们在地下室迷路了！手机快没电了，能不能带个手电筒下来，求求了！”
对方的语气很焦急，看来确实是慌了。
卢林沉默了一秒。
“我这就下来。”
他简单地在没推完的高数题上做了个记号，抓起手机匆匆赶往那栋老旧的宿舍楼。
今天BJ的气温还不错，天空高远云海翻滚，校园的路上有不少小情侣在秀恩爱。
地方并不远，很快就到了。
卢林站在那栋年代久远的宿舍楼侧面，向下的台阶尽头是一扇已经被撬开的栅栏门。
附近一个学生也没有，难怪他们敢公然撬门。
他一路向下来到铁门边，锈迹斑斑的门锁已经断开，外边墙上的油漆早就斑驳，卷曲着剥离，身后树影摇曳。
里面黑洞洞的一片，太阳的光亮没照进多远就被粘稠的黑暗吞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万里晴空之下，卢林却突然感到刺骨的寒意，冰冷的气息从年久失修的地下空间里涌出，带着灰尘的旧味。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记忆恍惚，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谁。
但舍友还困在里面，他没有时间多想，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伸出长腿迈了进去。
这里的空间是真的大，不过校方似乎并没有撒谎，地下室里堆积着破破烂烂的长桌长椅，很多都断了腿裂了缝。
他没有心思关注这些，手电筒的光亮并不强，能看到的只有脚下那一两米的范围。
只能扫着灯光前进。
很安静，或者说死寂，进来的一瞬间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在黑暗的掩盖下这种安静被放大了无数倍，就像进入与世隔绝的地底岩洞，安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有规律地搏动。
过了很久。
久到让人有些焦虑。
可根本没看到ABC的影子，这些家伙到底跑了多深？
他越往里走越心惊。
宿舍楼并没有那么大，从东头走到西头根本用不了半分钟，可这下面似乎没有尽头，前面等待他的永远是混沌的黑暗。
他开始分不清是过去了几分钟还是几小时，没有阳光做参照，人很容易失去对时间的感知。
等低头想看看手机时，才发现时间居然已经停在了他打开手电筒的那一秒——他的桌面时钟是有读秒的。
而信号栏一片空白。
卢林没有注意到，一股无色的气流正在身后悄然涌动，灰尘卷起来四散飘扬，所过之处桌椅腐朽消散，墙皮风化剥落。
好像某种时间的病毒，被沾染的空间转眼逝去百年。
他本能地回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很远很远，进来时的入口早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仿佛……来这里的人就不会离开。
忽然，前面传来笑声。
听声音绝对是A那粗嗓门，但身影一闪而逝，卢林根本来不及叫住。
他大喊了几声，瞬间无数回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失真的音波反射回耳朵时凌乱又重叠，久久不散，像是有无数鬼魅躲在看不见的阴影里学舌。
让人再也不愿喊第二遍。
“咱们……出口……怎么样？”梦呓般的话语断断续续从更深的黑暗里传来，一听就是B。
“到时……好好吓他一顿……藏好……”
这些声音遥远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过去！
那梦幻泡影般的声音或许只是时间刻下的留声机，不断在这里重复播放。
卢林很不舒服，这感觉真是糟糕透了，尽管他不是什么迷信之人，但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离开。
这地方，说不出的诡异，让辅导员带人来找或许更稳妥。
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迷路了，周围已经没有桌椅了，地下空间不知何时变成了无解的迷宫，走来走去他还是在原地打转。
直到看见绿色的“安全出口”标识，在黑暗中亮着荧荧绿光。
他加快脚步朝着箭头的方向前进，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直接狂奔起来。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下一个冒绿光的“安全出口”。
卢林继续前进，让自己保持直线行走。
“安全出口”
“安全出口”
“安全出口”
……
怎么回事？
地下一层仿佛在一瞬间扩大了几十倍！
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就像溺水的人在大海上漂流，无论朝哪里游，都只有看不到尽头的蓝色。
这时再点开手里的华为Mate40pro，信号不知何时竟满格了！
他赶紧打开微信想问一下ABC他们，然而，微信列表空空如也。
一个联系人都没有。
一种不好的预感缓缓浮现，他克制着自己的呼吸点开了高德地图，GPS定位。
一个黑色弹窗跳了出来：“定位失败，GPS不可用。”
地图上一片空白。
联系人列表，空白。
QQ列表，空白。
电子邮箱，不可用。
电子指南针红色的指针在屏幕上飞速旋转，着了魔一样不肯停下来。
……
那么只剩110了，哪怕手机欠费这种紧急呼救电话也不可能停掉的。
卢林拨通号码，祈祷那头有人接听。
“您拨打的号码不正确，请查证后再拨。Thenumberyoudialedisincorrect，Pleasecheckitbeforedialing……”
换号换号换号！
能记得的号码被他拨了个遍，无一例外都显示号码不正确。
他彻底绝望了，无力地转身，意外的是，前方居然出现了亮光！
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就像迷失的孤船看到了岸边的灯塔，他没有犹豫，朝着亮光冲刺。
孤独的脚步声响起在空荡荡的地下，身后灰尘卷积，诡异地跟随，所过之处物是人非。
直到脚步声骤然止息，听起来是急停。
一个安静的，仿佛被灰尘和时光封印了几十年的防空洞入口在前方等着他。
冰冷腐败的气息从里面涌出来，说不清楚那深邃的黑暗中是空无一人还是站满了人。
破败的矿灯挂在上方摇摇晃晃，刚才就是它发出的光。
这洞门通向哪里？外面的世界么？能是安全出口就怪了！这是通向地狱吧？
此刻从里面爬出一个贞子都他妈不奇怪。
如果只是贞子倒好了，卢林对自己的搏击水平还是比较自信的，干死她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那阴森森的黑暗中似乎藏着某种超出理解的东西，远比贞子可怕一万倍！
卢林没有犹豫，一步步后退，转身狂奔。
他是上届校运会的长跑冠军，跑步横跨几个街区都不是问题，何况一个装神弄鬼的地下室！
极速带起的流风从耳边拂过，夹杂着奇奇怪怪的声音，脑子里闪现着完全陌生的画面，破碎交织。
似乎有什么人，也在这个地方徘徊，隔着整个时空与他经历同样的怪事。
后脑勺痛得厉害，神经被某种灼热的东西烫伤，记忆开始混乱。
一向冷静的他此刻被名为愤怒的情绪所支配，脸上是自己看不到的狰狞。
他并未感到害怕，只是想把那幻想出来的幕后人撕成碎片，哪怕现在面前真的站着一个贞子，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挥拳，将她砸成烂泥！
“您已偏航，正在重新规划路线，前方请掉头。您已偏航，正在重新规划路线，前方请掉头……”
手机里的高德地图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自己启动了，林志玲同款语音正温柔地发出导航提示。
可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地下空间里听起来只觉得毛骨悚然。
傻子才会掉头！
不过卢林还是放慢脚步打开了手机，导航地图上只标注着一个目的地——0号防空洞。
除此再无其他坐标。
0是个很奇怪的数字，阿拉伯数字出现之初是没有0的，它甚至根本就算不上一个数字。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代表着无，代表着不存在。
没有人会用0来给建筑标序。
“您已到达目的地，本次导航结束。”手机里重新传来提示音。
他震惊地停下脚步，还是那熟悉的矿灯灯光，还是那说不清的阴寒，脚下不远处标注着大大的铅字体“0”。
自己再次回到了这里。
卢林呆呆地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他摸摸自己的胸口，心脏还在跳动。
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他鬼使神差地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映出一张脸。
那真的是人脸么？
一对根本不属于人类的眼睛。
本该是眼白的地方漆黑如墨，眸子却是纯白，竖直的瞳孔缩成了一条细长的缝。
而他的身后，一切熟悉的痕迹都被抹去。
此刻卢林身处完全陌生的空间，钢铁的穹顶交织密布，黄铜管道曲折蜿蜒，锅炉里燃烧着炽热的煤炭……
一处本不该存在的防空洞，一层被隔绝在整个世界之外的地下室，和一个还活着的男孩。
……
下午第一节课过后，隔壁班的A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找B和C。
“卢林不见了！”
他的眼里满是惊恐，脸上是白日见鬼的神情，楼道里的人都被他那声嘶力竭的大吼吓了一跳。
疑惑的表情也出现在B和C脸上：
“啥意思，卢林逃课了？”
A看起来马上要疯掉了，脸上的肌肉因为过度惊吓而扭曲：
“是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
“他们都说我疯了，我翻遍了通讯录也没有找到一个叫卢林的人，我们班的点名表上根本就没有他的名字！”
然后他掏出手机：
“我相册里上学期期末的班级合照，本该是卢林的位置变成了一个四眼仔……”
中午的时候他们在地下室的门口给卢林打电话，只是想等他来后窜出去吓他一跳，但卢林并没有来。
他们便扫兴地回去上课了。
这下A的话让BC彻底慌了，问了问周围的人，果然，本该是学院明星的卢林，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们决定回地下室去找找。
然而，等他们站在那向下的楼梯口时，却发现那扇栅栏门重新锁上了，锁头满是灰尘，仿佛几十年没有被动过了。
一股凉意窜上他们的脊背，毛骨悚然。
三人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惧，明明站在太阳底下，却如坠冰窟。
卢林，消失了。
他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悄然抹去。
……
不久后A休学了。
据说他当晚暴揍了自己的室友——那个法律系第一的四眼仔XX，然后一晚上拨了所有老师和同学的电话，疯狂地跟他们讲卢林的事迹。
校方认为他患了严重的妄想症，精神已处于崩溃的边缘，需要好好治疗。
而B和C再也没提起过一个叫卢林的朋友，他们不想跟A一个结局，生活总要继续，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尾声】
“这个A的情况，你怎么看？”导师走出病房，随口问道。
A当然是化名了，病人的隐私不能随便泄露。
“啊……看起来确实是妄想症。”作为马上毕业的实习生，我真不敢随便下定论，只好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他说的那个卢林你去查过了没有？”
“嗯，去派出所查过了，有太多重名的，但我核对后发现没有一个跟A的描述相符。”
“也就是没这么个人咯？”
“对。”
“在精神病院待久了，真容易变成疯子。”导师叹了口气，转身去往下一间病房。
忽然大褂里的手机响了，我拿出来一看，原来是A的手机，医院有规定这种病人是不能带手机的，鬼知道是不是他爸妈偷摸送进来的。
但当我看清来电信息的时候却愣住了。
联系人名称——卢林。
我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摁了接听键。
“我要死了，救救我……”
（《查无此人》全文完）
“卧槽，咱们学校还有这种校园传说？”
室友A正一手一个鸡腿堡啃得油光满面，桌上还堆着刚送来的肯德基缤纷欢乐餐。
他面前的电脑屏幕停在一个简陋的论坛首页，粉色的页面设计实在有些辣眼睛。
那是他们的校内网站，一条关于俄乌冲突的帖子被学生会的管理员置顶了。
“说来听听！”对面的室友B趴在上铺的床上翻教材，一听这话来了兴趣。
“我看看啊……”
A腾出手来往下翻页，原本在讨论乌克兰局势的帖子下面，一个叫“巴黎在逃圣母”的ID忽然冒泡发了张不知道真假的报刊剪影。
看样子那报纸有些年头了，边沿泛黄页面灰暗，上面的铅字都模糊不清，只能大概看出内容。
标题很夸张，甚至占据了整个刊头：BJ某高校惊现幽灵！
底下的回复一时间都被带偏了，叽叽喳喳地讨论起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校园传说来。
A点开图片，直接把笔记本单手提起，转过身来搭在椅背上，嘴里嚼得吧唧响：
“喏，这不正是咱们学校么？”
“卧槽，还真是咱们学校，来来来给我看看！”室友C本来在午休，这时也从上铺探下脑袋来，瞬间睡意全无。
他快速下拉，搜寻着那些点赞率高的回复——
@撸完这Guǎn就睡：
当年美苏冷战的时候国家广积粮深挖洞。
据说咱们学校就建在一处防空洞的旧址上面，那时候发生过很多怪事，根本说不清楚，玄得很！
@Bug呀路：
确实确实！
可惜呀，原本那个防空洞的入口是开着的，后来发生了很多离奇失踪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
学校直接找人把那里浇筑了，现在的学生谁也找不到咯！
@向我开炮：
15届老阿姨冒泡！
这事我还真求证过以前的一个学长，他现在定居芝加哥了已经，我把他给的旧地图发下面。
@爷傲奈我何：
等等，我按她说的比对了一下，这入口……不就在地质学院尽头那栋没人住的旧宿舍楼下面吗！
@咱奶拉炕上了：
细思极恐！
@集翔物：
我就说那里好多年没进去过学生了怎么还不拆。
每次去食堂的时候经过，我都想往里瞅瞅，总感觉怪怪的，可惜一直锁着的。
……
C缓缓合上笔记本，脑袋里一时间有些发蒙。
那栋旧楼……不就在自己这栋宿舍的不远处么？
难怪啊难怪，旧宿的一楼外侧沿着台阶下去，能看到一个被大锁链缠死后上锁的栅栏门。
学校的说法是里面堆放了一些旧桌椅，因为不方便打理索性就干脆锁起来了。
“要不……”C缓缓转头，发现其他两人也在盯着自己，眼神里的意思甚至不用多说，“咱们去撬开看看？想想就刺激！”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
“教务处开通报的时候就不刺激了。”淡淡的声音传来，一下子扫了大家的兴致。
是卢林。
一个相当帅气的男孩，阴柔的脸庞似乎永远低垂着眼帘，高大的个子堪比神话中的太阳神阿波罗。
就是表情不咋滴，或者说压根儿没有表情。
“诶我说面瘫卢，你就不能有点年轻人该有的思维？亏你还是法律系的系草，一天到晚跟个退休老干部似的，白瞎了这么帅的脸。”
A真不咋待见这哥们，大一第二学期都开学了，别说其他同学的名字，这个永远面无表情的室友连他们仨的名字都没记住过！
难得一见的交流只限于他们请教人家学科问题，而且永远是“A同学”“B同学”“C同学”……
最可气的是：
卢林期末成绩全系第一，包括体考时的篮球长跑等各项成绩，但从来没见他出现在体育馆过，也从没见他跟谁闲聊过。
加他微信的女生能从法学院一路排到3号图书馆，他却只是简单一句“我喜欢男生”就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但等舍友问起，他却一脸淡然地说：“找理由是件很麻烦的事，除非这个理由是万能的，喜欢男生？鬼才喜欢男生。”
这种人能有朋友，那真是老天瞎了眼——好在他没朋友。
全学校男生的公敌没有之一！
可他自己似乎对此都不在乎，永远独来独往，永远面无表情，明明只跟大家隔着几张课桌，却像是隔着整个世界。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地生活，谁也不知道这老干部在想些什么。
真无趣。
“切，只要你不举报就行，咱们现在就走，晚上我可没这个胆。”C利索地下了床，跟其他两人递了个眼色，一起悄咪咪出了宿舍。
到了楼下，A提议：“咱们玩个恶作剧吧，捉弄一下这一脸性冷淡的家伙，真有些看不惯他。”
“我看行！”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卢林在寂静的宿舍里埋头做选修课题。
手机忽然响了
是微信语音电话，备注“A同学”，头像是一只金色冰墩墩。
他想了想，接起了电话。
“卢林！我们在地下室迷路了！手机快没电了，能不能带个手电筒下来，求求了！”
对方的语气很焦急，看来确实是慌了。
卢林沉默了一秒。
“我这就下来。”
他简单地在没推完的高数题上做了个记号，抓起手机匆匆赶往那栋老旧的宿舍楼。
今天BJ的气温还不错，天空高远云海翻滚，校园的路上有不少小情侣在秀恩爱。
地方并不远，很快就到了。
卢林站在那栋年代久远的宿舍楼侧面，向下的台阶尽头是一扇已经被撬开的栅栏门。
附近一个学生也没有，难怪他们敢公然撬门。
他一路向下来到铁门边，锈迹斑斑的门锁已经断开，外边墙上的油漆早就斑驳，卷曲着剥离，身后树影摇曳。
里面黑洞洞的一片，太阳的光亮没照进多远就被粘稠的黑暗吞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万里晴空之下，卢林却突然感到刺骨的寒意，冰冷的气息从年久失修的地下空间里涌出，带着灰尘的旧味。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记忆恍惚，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谁。
但舍友还困在里面，他没有时间多想，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伸出长腿迈了进去。
这里的空间是真的大，不过校方似乎并没有撒谎，地下室里堆积着破破烂烂的长桌长椅，很多都断了腿裂了缝。
他没有心思关注这些，手电筒的光亮并不强，能看到的只有脚下那一两米的范围。
只能扫着灯光前进。
很安静，或者说死寂，进来的一瞬间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在黑暗的掩盖下这种安静被放大了无数倍，就像进入与世隔绝的地底岩洞，安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有规律地搏动。
过了很久。
久到让人有些焦虑。
可根本没看到ABC的影子，这些家伙到底跑了多深？
他越往里走越心惊。
宿舍楼并没有那么大，从东头走到西头根本用不了半分钟，可这下面似乎没有尽头，前面等待他的永远是混沌的黑暗。
他开始分不清是过去了几分钟还是几小时，没有阳光做参照，人很容易失去对时间的感知。
等低头想看看手机时，才发现时间居然已经停在了他打开手电筒的那一秒——他的桌面时钟是有读秒的。
而信号栏一片空白。
卢林没有注意到，一股无色的气流正在身后悄然涌动，灰尘卷起来四散飘扬，所过之处桌椅腐朽消散，墙皮风化剥落。
好像某种时间的病毒，被沾染的空间转眼逝去百年。
他本能地回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很远很远，进来时的入口早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仿佛……来这里的人就不会离开。
忽然，前面传来笑声。
听声音绝对是A那粗嗓门，但身影一闪而逝，卢林根本来不及叫住。
他大喊了几声，瞬间无数回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失真的音波反射回耳朵时凌乱又重叠，久久不散，像是有无数鬼魅躲在看不见的阴影里学舌。
让人再也不愿喊第二遍。
“咱们……出口……怎么样？”梦呓般的话语断断续续从更深的黑暗里传来，一听就是B。
“到时……好好吓他一顿……藏好……”
这些声音遥远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过去！
那梦幻泡影般的声音或许只是时间刻下的留声机，不断在这里重复播放。
卢林很不舒服，这感觉真是糟糕透了，尽管他不是什么迷信之人，但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离开。
这地方，说不出的诡异，让辅导员带人来找或许更稳妥。
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迷路了，周围已经没有桌椅了，地下空间不知何时变成了无解的迷宫，走来走去他还是在原地打转。
直到看见绿色的“安全出口”标识，在黑暗中亮着荧荧绿光。
他加快脚步朝着箭头的方向前进，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直接狂奔起来。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下一个冒绿光的“安全出口”。
卢林继续前进，让自己保持直线行走。
“安全出口”
“安全出口”
“安全出口”
……
怎么回事？
地下一层仿佛在一瞬间扩大了几十倍！
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就像溺水的人在大海上漂流，无论朝哪里游，都只有看不到尽头的蓝色。
这时再点开手里的华为Mate40pro，信号不知何时竟满格了！
他赶紧打开微信想问一下ABC他们，然而，微信列表空空如也。
一个联系人都没有。
一种不好的预感缓缓浮现，他克制着自己的呼吸点开了高德地图，GPS定位。
一个黑色弹窗跳了出来：“定位失败，GPS不可用。”
地图上一片空白。
联系人列表，空白。
QQ列表，空白。
电子邮箱，不可用。
电子指南针红色的指针在屏幕上飞速旋转，着了魔一样不肯停下来。
……
那么只剩110了，哪怕手机欠费这种紧急呼救电话也不可能停掉的。
卢林拨通号码，祈祷那头有人接听。
“您拨打的号码不正确，请查证后再拨。Thenumberyoudialedisincorrect，Pleasecheckitbeforedialing……”
换号换号换号！
能记得的号码被他拨了个遍，无一例外都显示号码不正确。
他彻底绝望了，无力地转身，意外的是，前方居然出现了亮光！
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就像迷失的孤船看到了岸边的灯塔，他没有犹豫，朝着亮光冲刺。
孤独的脚步声响起在空荡荡的地下，身后灰尘卷积，诡异地跟随，所过之处物是人非。
直到脚步声骤然止息，听起来是急停。
一个安静的，仿佛被灰尘和时光封印了几十年的防空洞入口在前方等着他。
冰冷腐败的气息从里面涌出来，说不清楚那深邃的黑暗中是空无一人还是站满了人。
破败的矿灯挂在上方摇摇晃晃，刚才就是它发出的光。
这洞门通向哪里？外面的世界么？能是安全出口就怪了！这是通向地狱吧？
此刻从里面爬出一个贞子都他妈不奇怪。
如果只是贞子倒好了，卢林对自己的搏击水平还是比较自信的，干死她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那阴森森的黑暗中似乎藏着某种超出理解的东西，远比贞子可怕一万倍！
卢林没有犹豫，一步步后退，转身狂奔。
他是上届校运会的长跑冠军，跑步横跨几个街区都不是问题，何况一个装神弄鬼的地下室！
极速带起的流风从耳边拂过，夹杂着奇奇怪怪的声音，脑子里闪现着完全陌生的画面，破碎交织。
似乎有什么人，也在这个地方徘徊，隔着整个时空与他经历同样的怪事。
后脑勺痛得厉害，神经被某种灼热的东西烫伤，记忆开始混乱。
一向冷静的他此刻被名为愤怒的情绪所支配，脸上是自己看不到的狰狞。
他并未感到害怕，只是想把那幻想出来的幕后人撕成碎片，哪怕现在面前真的站着一个贞子，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挥拳，将她砸成烂泥！
“您已偏航，正在重新规划路线，前方请掉头。您已偏航，正在重新规划路线，前方请掉头……”
手机里的高德地图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自己启动了，林志玲同款语音正温柔地发出导航提示。
可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地下空间里听起来只觉得毛骨悚然。
傻子才会掉头！
不过卢林还是放慢脚步打开了手机，导航地图上只标注着一个目的地——0号防空洞。
除此再无其他坐标。
0是个很奇怪的数字，阿拉伯数字出现之初是没有0的，它甚至根本就算不上一个数字。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代表着无，代表着不存在。
没有人会用0来给建筑标序。
“您已到达目的地，本次导航结束。”手机里重新传来提示音。
他震惊地停下脚步，还是那熟悉的矿灯灯光，还是那说不清的阴寒，脚下不远处标注着大大的铅字体“0”。
自己再次回到了这里。
卢林呆呆地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他摸摸自己的胸口，心脏还在跳动。
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他鬼使神差地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映出一张脸。
那真的是人脸么？
一对根本不属于人类的眼睛。
本该是眼白的地方漆黑如墨，眸子却是纯白，竖直的瞳孔缩成了一条细长的缝。
而他的身后，一切熟悉的痕迹都被抹去。
此刻卢林身处完全陌生的空间，钢铁的穹顶交织密布，黄铜管道曲折蜿蜒，锅炉里燃烧着炽热的煤炭……
一处本不该存在的防空洞，一层被隔绝在整个世界之外的地下室，和一个还活着的男孩。
……
下午第一节课过后，隔壁班的A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找B和C。
“卢林不见了！”
他的眼里满是惊恐，脸上是白日见鬼的神情，楼道里的人都被他那声嘶力竭的大吼吓了一跳。
疑惑的表情也出现在B和C脸上：
“啥意思，卢林逃课了？”
A看起来马上要疯掉了，脸上的肌肉因为过度惊吓而扭曲：
“是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
“他们都说我疯了，我翻遍了通讯录也没有找到一个叫卢林的人，我们班的点名表上根本就没有他的名字！”
然后他掏出手机：
“我相册里上学期期末的班级合照，本该是卢林的位置变成了一个四眼仔……”
中午的时候他们在地下室的门口给卢林打电话，只是想等他来后窜出去吓他一跳，但卢林并没有来。
他们便扫兴地回去上课了。
这下A的话让BC彻底慌了，问了问周围的人，果然，本该是学院明星的卢林，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们决定回地下室去找找。
然而，等他们站在那向下的楼梯口时，却发现那扇栅栏门重新锁上了，锁头满是灰尘，仿佛几十年没有被动过了。
一股凉意窜上他们的脊背，毛骨悚然。
三人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惧，明明站在太阳底下，却如坠冰窟。
卢林，消失了。
他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悄然抹去。
……
不久后A休学了。
据说他当晚暴揍了自己的室友——那个法律系第一的四眼仔XX，然后一晚上拨了所有老师和同学的电话，疯狂地跟他们讲卢林的事迹。
校方认为他患了严重的妄想症，精神已处于崩溃的边缘，需要好好治疗。
而B和C再也没提起过一个叫卢林的朋友，他们不想跟A一个结局，生活总要继续，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尾声】
“这个A的情况，你怎么看？”导师走出病房，随口问道。
A当然是化名了，病人的隐私不能随便泄露。
“啊……看起来确实是妄想症。”作为马上毕业的实习生，我真不敢随便下定论，只好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他说的那个卢林你去查过了没有？”
“嗯，去派出所查过了，有太多重名的，但我核对后发现没有一个跟A的描述相符。”
“也就是没这么个人咯？”
“对。”
“在精神病院待久了，真容易变成疯子。”导师叹了口气，转身去往下一间病房。
忽然大褂里的手机响了，我拿出来一看，原来是A的手机，医院有规定这种病人是不能带手机的，鬼知道是不是他爸妈偷摸送进来的。
但当我看清来电信息的时候却愣住了。
联系人名称——卢林。
我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摁了接听键。
“我要死了，救救我……”
（《查无此人》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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