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病名
“吃什么？”
房间点了安神的熏香，厚重的窗帘被拉开，刺目的阳光如雷电般劈涌的闯进。
琥珀靠坐在床头，手懒洋洋搭着眉宇眺望窗外，语气哑得迷魅：“还能吃什么？宅子就剩一个佣人，难道还能给我做出一桌满汉全席？”
落地窗前，侧对视线的男人用帘索固定窗帘。琥珀眯着眼睛瞧，这人用骨节分明的手打了个漂亮的结，清冷得像一块上好的白玉，窗外热潮里的风景都拥不热他，纯澈得干干净净。
泷泉说：“会刺眼吗？”
“不会。”琥珀勾唇，她喜欢未婚夫用淡漠的嗓音说出关心自己的话。
窗外有一棵绿叶舒展，繁茂的大树，大树前头栽着成片打着浪儿的鲜花。琥珀放软神情，用稀罕的，缓和而温柔的口吻说：“太阳最好再大点，才能杀死藏在黑暗里的脏污。”
泷泉背对着窗口的光芒走来，琥珀说：“庄园和我都不能容忍废物的存在。”
下午三点的钟声一响，琥珀转身下床。她来到梳妆台，对着镜子正要梳理头发，泷泉过来接手。他从头梳到尾，力度适中，琥珀享受地眯起眼睛。
片刻，泷泉说：“我让人做点肉粥。”
琥珀睁眼看向镜子，泷泉低垂着眉眼，淡淡地说：“这两天作息颠倒，你要吃些养胃的。”
他神色冷寡，眼底却能窥见几分暖意，看她披散的秀发像看捧在手心的宝贝。
琥珀涂完唇彩，抿起惹眼的红唇，“啵”地一声说：“行啊，你给我做。”
琥珀小姐不爱扎发，爱佩戴头饰，泷泉替她别上细银套链，当真准备下楼去厨房。
琥珀等他走到门口，慢悠悠地起身，说：“跟你闹着玩的。”
泷泉脚步一顿，在门边停下。琥珀说：“你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会做什么？就算落魄过学了点皮毛，在庄园特聘的厨师面前也不够看。”
这是叫他别丢人现眼？泷泉站着原地等待。琥珀小姐一步一步走过来，发现这人嘴角噙了点微乎其微的笑，泷泉说：“那位特聘的厨师现在在哪？我让他来做。”
家里只剩一位佣人的琥珀小姐：“……”
“算了，我找管家做。”没几个靠谱的，琥珀兴味索然地说，“你回去还是在这吃？在这里呆了一天两夜，你家那位没上来闹？”
泷泉没有一丝波澜，回答说：“没有。”
那小疯子竟然没来？琥珀挑高细眉。高跟鞋“哒哒”踩在地板上，她拐弯下楼，边问：“那早上我怎么听到有声音？”
泷泉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回想道：“山下镇里的警官上门，说住在七号别墅的主播死了。”
“嗯？”
楼梯中间的琥珀小姐脚一撇，甩回一张美艳夺目的脸蛋，冲还没下楼的未婚夫嚷：“怎么回事？又有人死了？”
这话声略微尖锐，少许刺耳。未婚夫站在高处瞧她，跟瀑布顶上的寒石似的。
泷泉冰凉地启唇：“自杀的，与我们无关。”
琥珀没有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她冲泷泉说：“别站那么高看我，跟上来。”然后扭头往楼下走，路过二楼时又抱怨了几句那对所谓去周游世界的父母。
观光大厅的入口昏沉沉的，泷泉给了几个眼神，琥珀扬声喊：“快点！等下吃完你就回三号别墅收拾行李，然后来这陪我再住几天！”
泷泉说：“你怕？”
“怕又怎样？”琥珀小姐行走如风，绯红的裙摆像燃烧的火焰。
泷泉被烫得转移视线，只听她说：“留在这儿总比你回去守着神经病好。你不想看到她，就待在我的身边。”
——“神经病？”
房间暗得出奇，有人沉浸在阴郁的氛围里，干涩地说：“我不是神经病。”
“你当然不是。”另一个声音回应她，“谁让你产生了这种错误的认知？任何人都不该辱骂一位拥有独特人格的灵魂。在我看来，你得的只是小病，感冒一样无足轻重的毛病。”
蜷缩起来的患者说：“无足轻重？哪怕，患上疾病的是，我的心脏？”
“是的，良药会治愈所有疾病。我固执的认为，心上病也不例外。”
咨询师说完，患者没有回话，沉默得让人觉得她融化到了黑暗里。咨询师又突兀地问：“需要开灯吗？”
咨询师不是害怕黑暗，只是认为恰到好处的光亮会给患者带来安心。
对方默认，房间不再发出声响，转而亮起稳实的灯光。高而清瘦的歙用灰色被单罩住身体，她的咨询师马医生离开落地灯，重新坐回她的对面。
由于先前处在昏黑里，马瀚凌的白纸板上没有任何咨询记录。他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叠起修长的双腿，嘴上迟来的台词异常温雅：“很抱歉昨天让你久等。一位热心的患者久病成疾，缠了我很长时间，可怜见的，实在让人不忍心拒绝。”
歙把被单拉紧，长长的额发遮住仅露出来的面孔：“那位患者，比我更有趣吗？”
“没有比你更有趣的人了。”马瀚凌矢口否认，转问她，“最近病情怎么样？小歙来找我，是为了继续咨询的事？”
听闻，歙紧裹着单薄的被单，试图从中摄取温度。马先生轻缓地敲叩腕上的金属手表，打击出一段规律的音响。
歙从畏寒的状态里清醒，沉闷地说：“他不允许，我继续进行治疗。但我想，我不是他听话的，玩偶。”
马瀚凌说：“好孩子。”
“我不是，好孩子。”歙抬起脸，凌乱的碎发里有双空洞，瑰异且漂亮的眼睛。
她看着她的马医生，或者能说‘在看着’：“他在消耗我的忍耐，和爱。总有一天，我会亲手，让自己失去他。”
歙说：“我是个坏孩子。”
“好样的坏孩子。”马先生是位称职的医生，他细心地安抚他的患者，纠正她错误的语言。
歙抿起嘴唇，马瀚凌双手交叉，枕着下颌瞧她。半会，他适当地转移话题：“你很像我的恩师，无论外貌还是经历。让人更加惊奇的是，她曾经也得过心病，比你严重很多。”
歙扬起目光，用眼神说话。马医生无声的鼓励她，不要恐惧自己的语言。
歙用舌尖润湿干燥的粉唇，说：“她也想要杀死自己，和最爱的人吗？”
她用她空泛得可怖的眼神凝视医生，一秒两秒三秒，马医生偏头，忍俊不禁：“恰恰相反。”
马瀚凌喉间发痒，他用指关节抵着唇齿，强忍住喷涌而来的狂啸的笑声，说：“她会杀掉阻碍杀死自己和爱人的人。在下地狱之前，她会把他们先送上天堂。”
空气好像被抽离，房间的光亮在静静流淌，歙希望它暗下来，最好灭掉。
她喜欢黑暗。
悉悉索索的响动冒出，马先生回头，生来欣长的歙挡在他的身前，遮住他的光说：“你是在引诱，你的患者吗？”
马瀚凌仰面，歙说：“你不是医生，你是……低语的撒旦。”
“要做我忠心的追随者吗？”马先生反问，对患者肆无忌惮的言论和举止气定神宁，他用含情的笑眼说，“医生能治愈你的身体，而撒旦可以拯救你的灵魂。”
歙深深地看他一眼，抽身将他甩在背后。
她站到紧闭的窗前，看缝隙泄漏进来的天光，歙平静地说：“我已经追随了，一个愚昧至极，令人厌恶的神。”
遥远的地面有个模糊的身影，歙背后传来马先生遗憾的声音：“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马瀚凌起身走来，撩开窗帘的间隙，意外地看见底下渐近的人影，他说：“能给你带来痛苦的神回来了，看来我们不得不中止这次面谈。”
歙动也不动，马瀚凌收拾自己的物品，把外套夹在臂弯辞行：“有任何事情随时来找我，我永远是你们忠诚的听众。”
马先生微微一笑，干脆地离开。等他走后，歙转身关掉台灯，呆呆地站在原地。
许久之后，屋里再次亮堂起来，泷泉拎着打包好的食物，淡声问：“怎么不开灯？”
歙不说话，安静得像被突如其来的光杀死的一抹黑。泷泉对此熟视无睹，他进来妹妹的房间，一边把食物打开摆放在桌上，一边说：“住在庄园的主播死了，最近不要随意出门。”
落地灯没有生命的立在眼前，歙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痉挛。身后物品细小的碰撞逐渐归无，她不敢回头看的人说：“有个工作需要外出几天，我晚上可能不会回来。”
歙的手指停止抽动。泷泉把最后一道食物掀开盖，叮嘱道：“桌上的餐点记得趁热吃。”
“……”
没有任何回复，房间仿佛消除了歙的存在。
泷泉滞留一会，退离出去缓慢地拉上房门，他在逐渐狭小的视野里凝望那道黑色背影。关上最后的空隙前，泷泉说：“在家注意安全。”
“咔嚓”一声，门被关上。有些人来了，又匆匆地走了，还走得不彻底。
房里还是亮的，灯没关，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夺目，刺眼，刺眼。
歙被无形的大手折断腰肢，她佝偻着用双手动作仓促地捂脸，狼狈地想要捂住生息？还是捂住话语？
末了，她什么都没有捂住。
歙还在呼吸，还在乱语：“别留我一个人，别把我，抛给……神的罪人。”
——“他们是神吗？”
“他们把白兔埋葬起来，让它在地下安息。”荼灵掷地有声，“他们是神吗？”
“带来苦难和绝望的神？”阿述的指尖落在屏幕，让画面暂停在两个黑色剪影上。手机的亮度已是极限，想要看清的东西照样模糊，阿述随口说，“那可就不是神了。”
荼灵支着脑袋瞧他，老十说：“别神啊魔的，当务之急得想办法搞清这俩龟娃子。”
阿述说“难”，黑色人影当真被泼了墨，不然怎么连衣角都瞧不清？那道闪电劈过来，放大的画面除了白骨，就照清四只正要掩盖泥土的反光的大手。
进度条拉动到这里，阿述心想荼灵的话，腹诽道：这怎么可能是神？怎么能是神？
这手只像恶魔瘦长的爪。阿述对老十说：“接下来的调查怕是难上加难了。”
“你还会怕吗？”老十找回丢失的理智说，“我们能混到现在，不就是靠‘迎难而上’么？”
阿述说：“我们以前跟人斗，这次打交道的是‘不是人的人’。”
不是人的人？听这话，老十意识到问题的棘手。他斟酌片刻，同阿述说：“但邪恶永远战胜不了正义。无论是人是鬼。”
“可你也说过没有绝对的非黑即白。”阿述说，“当邪恶和正义变得不再纯粹，黑白混合成灰暗，那么谁该战胜谁？谁才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好复杂的问题，老十默不作声。
阿述呼出一口浊气，不再郁闷：“好了，走一步看一步就是，总会有办法的。”他把视频关掉，转而去查找音频。
老十的声音消失很久，再响起来时，他说：“秀儿，这一趟你好像学到了很多。”
“才两三天我能学会什么？”阿述不以为然，“白兔之死有了进展，真相看似浮出水面，但实则还是一场僵局。”
那位自称与白兔有关联的主播小姐死了，留下一段不清不楚的视频，谜团只增不减。阿述望着远方说：“到头来，我什么都没有学到，白忙活一场。”
“不。”老十坚定有力地说，“你学会了成长。”
成长？
阿述眼里升起一团迷惘的雾，他想要问问老十，成长是一个连本人都发觉不了的过程吗？
倏忽，荼灵从旁边站起来，阿述中断思绪。几米开外的道上，衣冠楚楚的男人在向这边观望。
是那名心理咨询师，阿述认识他。
荼灵走过去说：“下午好，先生。”
“下午好。”从别处回来的马先生端着笑，看起来很和气。
荼灵喜欢这位先生的笑容，她报以更加灿烂的微笑，礼貌地问：“您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重要的事。”远远看见两位小朋友端坐在草坪，马瀚凌忍不住想同人打声招呼，“我见过你和他，你们也是朱朱的朋友。”
阿述来到荼灵身后，听这位马先生说：“想起来，我得替她向你们致谢。”
“不用客气。”荼灵说，“不过您谢的是什么呢？”
马瀚凌垂着他好看的蓝色眼睛，说：“谢谢你们送她最后一程。”
那双眼睛透蓝，瞳孔一点墨黑，阿述看着他。马先生注视着另一个人，视网膜里映出荼灵挎起来的小脸。
荼灵不再露笑，转而低落地说：“您不该这样说。我们没能救下她。”
“这不是你们的错。”马瀚凌说，“朱朱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生活，在此之前，我始终坚信她是位坚韧的女士，可……”
荼灵说：“可她自杀了。在我和侦探大人的眼前。”
纯白的小朋友看起来怏怏不乐，马瀚凌安慰地抚摸她的头顶，自责地说：“如今细想有很多蛛丝马迹，她总是昼夜颠倒，独自在窗口遥望……如果我能早点发现……这是我的错，我不是一位合格的医生。不配做她亲爱的邻居。”
“不，您别这么想。”大手罩在头上，荼灵情绪颓丧得像只耷拉耳朵的小兽，“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朱朱小姐只是……只是去追逐属于她的蝴蝶。就像白兔一样。”
马瀚凌说：“她会在另一个世界获得幸福。”
“我想是的。”荼灵的头快要埋到胸口，这个姿势能把脸藏起来。
“你这是要哭了吗？”
小孩儿躲着人，不想让旁人瞧见她的柔弱。马先生心软得一塌糊涂，如教父抚慰他的孩子，那般温溺地哄：“不要哭泣。”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无论发生多么令人悲伤的事，都不要让它蒙蔽你的双眼。
荼灵轻轻颤动，泄出两声唔咽。
一旁，阿述盯梢般看着两人。顷刻，他开口问这位悲伤不及眼底的先生：“听说马先生是一名心理咨询师？”
见他出声，马瀚凌从荼灵身上分走几分关注用来瞧阿述。
这位小朋友身上带刺，像马先生曾经喂养过的刺猬宠物。马先生了解它们的习性，也喜欢它们幼年时期用来挠痒的软刺。
他说：“是的。”
“那是个非常有趣的职业。”马瀚凌说，“我常常为此感到幸运，能够从事热爱的工作有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说对吗？”
阿述说：“我认为你是对的。”
马瀚凌莞尔道：“不尽人意远比事事顺心多得多。”
事实确实如此。阿述内心附和，又说：“马先生和朱朱小姐昨天约了一顿午餐？”
马先生的视线不留余地地射过来，阿述说：“你们有聊什么？”
看来小刺猬揉捏久了也会辣手，马瀚凌的眸子闪过一丝玩味。他掩饰得极好，只微微侧开身，依旧是副好好先生的模样：“我们聊了很多。”
大道前方的别墅，敞开的窗口仿佛还趴着主播小姐的身影，马先生目光深远地瞧着。
荼灵趁机扭开头，阿述见她小猫似的蹭了蹭白净的脸颊。
这是个擦拭的动作。马瀚凌转头撞见这幕，神色像锁定猎物的猛兽。他遏制住嗜血的欲望，带上食草动物的温善面具，说：“你好像对我们的约会内容很好奇？”
“如果想知道点什么的话。”马先生邀请朋友的两位朋友，热心肠地说，“要进来做做客吗？到我家喝杯温茶？我有很多故事，或许我们能成为畅所欲言的挚友。”
马瀚凌说：“我不光是忠诚的听众，还是友好善良的说客。”
阿述没有吭声，荼灵说：“那就再好不过啦。”
她把眼睛擦得通红，营造出一种事后的迷蒙感。当然，这个事后指的是马先生口里的‘哭泣’二字。
老十唧唧歪歪，面对几个戏精，阿述盛情难却：“走吧。”
“让我们见识一下，马先生的待客之道。”
房间点了安神的熏香，厚重的窗帘被拉开，刺目的阳光如雷电般劈涌的闯进。
琥珀靠坐在床头，手懒洋洋搭着眉宇眺望窗外，语气哑得迷魅：“还能吃什么？宅子就剩一个佣人，难道还能给我做出一桌满汉全席？”
落地窗前，侧对视线的男人用帘索固定窗帘。琥珀眯着眼睛瞧，这人用骨节分明的手打了个漂亮的结，清冷得像一块上好的白玉，窗外热潮里的风景都拥不热他，纯澈得干干净净。
泷泉说：“会刺眼吗？”
“不会。”琥珀勾唇，她喜欢未婚夫用淡漠的嗓音说出关心自己的话。
窗外有一棵绿叶舒展，繁茂的大树，大树前头栽着成片打着浪儿的鲜花。琥珀放软神情，用稀罕的，缓和而温柔的口吻说：“太阳最好再大点，才能杀死藏在黑暗里的脏污。”
泷泉背对着窗口的光芒走来，琥珀说：“庄园和我都不能容忍废物的存在。”
下午三点的钟声一响，琥珀转身下床。她来到梳妆台，对着镜子正要梳理头发，泷泉过来接手。他从头梳到尾，力度适中，琥珀享受地眯起眼睛。
片刻，泷泉说：“我让人做点肉粥。”
琥珀睁眼看向镜子，泷泉低垂着眉眼，淡淡地说：“这两天作息颠倒，你要吃些养胃的。”
他神色冷寡，眼底却能窥见几分暖意，看她披散的秀发像看捧在手心的宝贝。
琥珀涂完唇彩，抿起惹眼的红唇，“啵”地一声说：“行啊，你给我做。”
琥珀小姐不爱扎发，爱佩戴头饰，泷泉替她别上细银套链，当真准备下楼去厨房。
琥珀等他走到门口，慢悠悠地起身，说：“跟你闹着玩的。”
泷泉脚步一顿，在门边停下。琥珀说：“你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会做什么？就算落魄过学了点皮毛，在庄园特聘的厨师面前也不够看。”
这是叫他别丢人现眼？泷泉站着原地等待。琥珀小姐一步一步走过来，发现这人嘴角噙了点微乎其微的笑，泷泉说：“那位特聘的厨师现在在哪？我让他来做。”
家里只剩一位佣人的琥珀小姐：“……”
“算了，我找管家做。”没几个靠谱的，琥珀兴味索然地说，“你回去还是在这吃？在这里呆了一天两夜，你家那位没上来闹？”
泷泉没有一丝波澜，回答说：“没有。”
那小疯子竟然没来？琥珀挑高细眉。高跟鞋“哒哒”踩在地板上，她拐弯下楼，边问：“那早上我怎么听到有声音？”
泷泉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回想道：“山下镇里的警官上门，说住在七号别墅的主播死了。”
“嗯？”
楼梯中间的琥珀小姐脚一撇，甩回一张美艳夺目的脸蛋，冲还没下楼的未婚夫嚷：“怎么回事？又有人死了？”
这话声略微尖锐，少许刺耳。未婚夫站在高处瞧她，跟瀑布顶上的寒石似的。
泷泉冰凉地启唇：“自杀的，与我们无关。”
琥珀没有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她冲泷泉说：“别站那么高看我，跟上来。”然后扭头往楼下走，路过二楼时又抱怨了几句那对所谓去周游世界的父母。
观光大厅的入口昏沉沉的，泷泉给了几个眼神，琥珀扬声喊：“快点！等下吃完你就回三号别墅收拾行李，然后来这陪我再住几天！”
泷泉说：“你怕？”
“怕又怎样？”琥珀小姐行走如风，绯红的裙摆像燃烧的火焰。
泷泉被烫得转移视线，只听她说：“留在这儿总比你回去守着神经病好。你不想看到她，就待在我的身边。”
——“神经病？”
房间暗得出奇，有人沉浸在阴郁的氛围里，干涩地说：“我不是神经病。”
“你当然不是。”另一个声音回应她，“谁让你产生了这种错误的认知？任何人都不该辱骂一位拥有独特人格的灵魂。在我看来，你得的只是小病，感冒一样无足轻重的毛病。”
蜷缩起来的患者说：“无足轻重？哪怕，患上疾病的是，我的心脏？”
“是的，良药会治愈所有疾病。我固执的认为，心上病也不例外。”
咨询师说完，患者没有回话，沉默得让人觉得她融化到了黑暗里。咨询师又突兀地问：“需要开灯吗？”
咨询师不是害怕黑暗，只是认为恰到好处的光亮会给患者带来安心。
对方默认，房间不再发出声响，转而亮起稳实的灯光。高而清瘦的歙用灰色被单罩住身体，她的咨询师马医生离开落地灯，重新坐回她的对面。
由于先前处在昏黑里，马瀚凌的白纸板上没有任何咨询记录。他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叠起修长的双腿，嘴上迟来的台词异常温雅：“很抱歉昨天让你久等。一位热心的患者久病成疾，缠了我很长时间，可怜见的，实在让人不忍心拒绝。”
歙把被单拉紧，长长的额发遮住仅露出来的面孔：“那位患者，比我更有趣吗？”
“没有比你更有趣的人了。”马瀚凌矢口否认，转问她，“最近病情怎么样？小歙来找我，是为了继续咨询的事？”
听闻，歙紧裹着单薄的被单，试图从中摄取温度。马先生轻缓地敲叩腕上的金属手表，打击出一段规律的音响。
歙从畏寒的状态里清醒，沉闷地说：“他不允许，我继续进行治疗。但我想，我不是他听话的，玩偶。”
马瀚凌说：“好孩子。”
“我不是，好孩子。”歙抬起脸，凌乱的碎发里有双空洞，瑰异且漂亮的眼睛。
她看着她的马医生，或者能说‘在看着’：“他在消耗我的忍耐，和爱。总有一天，我会亲手，让自己失去他。”
歙说：“我是个坏孩子。”
“好样的坏孩子。”马先生是位称职的医生，他细心地安抚他的患者，纠正她错误的语言。
歙抿起嘴唇，马瀚凌双手交叉，枕着下颌瞧她。半会，他适当地转移话题：“你很像我的恩师，无论外貌还是经历。让人更加惊奇的是，她曾经也得过心病，比你严重很多。”
歙扬起目光，用眼神说话。马医生无声的鼓励她，不要恐惧自己的语言。
歙用舌尖润湿干燥的粉唇，说：“她也想要杀死自己，和最爱的人吗？”
她用她空泛得可怖的眼神凝视医生，一秒两秒三秒，马医生偏头，忍俊不禁：“恰恰相反。”
马瀚凌喉间发痒，他用指关节抵着唇齿，强忍住喷涌而来的狂啸的笑声，说：“她会杀掉阻碍杀死自己和爱人的人。在下地狱之前，她会把他们先送上天堂。”
空气好像被抽离，房间的光亮在静静流淌，歙希望它暗下来，最好灭掉。
她喜欢黑暗。
悉悉索索的响动冒出，马先生回头，生来欣长的歙挡在他的身前，遮住他的光说：“你是在引诱，你的患者吗？”
马瀚凌仰面，歙说：“你不是医生，你是……低语的撒旦。”
“要做我忠心的追随者吗？”马先生反问，对患者肆无忌惮的言论和举止气定神宁，他用含情的笑眼说，“医生能治愈你的身体，而撒旦可以拯救你的灵魂。”
歙深深地看他一眼，抽身将他甩在背后。
她站到紧闭的窗前，看缝隙泄漏进来的天光，歙平静地说：“我已经追随了，一个愚昧至极，令人厌恶的神。”
遥远的地面有个模糊的身影，歙背后传来马先生遗憾的声音：“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马瀚凌起身走来，撩开窗帘的间隙，意外地看见底下渐近的人影，他说：“能给你带来痛苦的神回来了，看来我们不得不中止这次面谈。”
歙动也不动，马瀚凌收拾自己的物品，把外套夹在臂弯辞行：“有任何事情随时来找我，我永远是你们忠诚的听众。”
马先生微微一笑，干脆地离开。等他走后，歙转身关掉台灯，呆呆地站在原地。
许久之后，屋里再次亮堂起来，泷泉拎着打包好的食物，淡声问：“怎么不开灯？”
歙不说话，安静得像被突如其来的光杀死的一抹黑。泷泉对此熟视无睹，他进来妹妹的房间，一边把食物打开摆放在桌上，一边说：“住在庄园的主播死了，最近不要随意出门。”
落地灯没有生命的立在眼前，歙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痉挛。身后物品细小的碰撞逐渐归无，她不敢回头看的人说：“有个工作需要外出几天，我晚上可能不会回来。”
歙的手指停止抽动。泷泉把最后一道食物掀开盖，叮嘱道：“桌上的餐点记得趁热吃。”
“……”
没有任何回复，房间仿佛消除了歙的存在。
泷泉滞留一会，退离出去缓慢地拉上房门，他在逐渐狭小的视野里凝望那道黑色背影。关上最后的空隙前，泷泉说：“在家注意安全。”
“咔嚓”一声，门被关上。有些人来了，又匆匆地走了，还走得不彻底。
房里还是亮的，灯没关，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夺目，刺眼，刺眼。
歙被无形的大手折断腰肢，她佝偻着用双手动作仓促地捂脸，狼狈地想要捂住生息？还是捂住话语？
末了，她什么都没有捂住。
歙还在呼吸，还在乱语：“别留我一个人，别把我，抛给……神的罪人。”
——“他们是神吗？”
“他们把白兔埋葬起来，让它在地下安息。”荼灵掷地有声，“他们是神吗？”
“带来苦难和绝望的神？”阿述的指尖落在屏幕，让画面暂停在两个黑色剪影上。手机的亮度已是极限，想要看清的东西照样模糊，阿述随口说，“那可就不是神了。”
荼灵支着脑袋瞧他，老十说：“别神啊魔的，当务之急得想办法搞清这俩龟娃子。”
阿述说“难”，黑色人影当真被泼了墨，不然怎么连衣角都瞧不清？那道闪电劈过来，放大的画面除了白骨，就照清四只正要掩盖泥土的反光的大手。
进度条拉动到这里，阿述心想荼灵的话，腹诽道：这怎么可能是神？怎么能是神？
这手只像恶魔瘦长的爪。阿述对老十说：“接下来的调查怕是难上加难了。”
“你还会怕吗？”老十找回丢失的理智说，“我们能混到现在，不就是靠‘迎难而上’么？”
阿述说：“我们以前跟人斗，这次打交道的是‘不是人的人’。”
不是人的人？听这话，老十意识到问题的棘手。他斟酌片刻，同阿述说：“但邪恶永远战胜不了正义。无论是人是鬼。”
“可你也说过没有绝对的非黑即白。”阿述说，“当邪恶和正义变得不再纯粹，黑白混合成灰暗，那么谁该战胜谁？谁才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好复杂的问题，老十默不作声。
阿述呼出一口浊气，不再郁闷：“好了，走一步看一步就是，总会有办法的。”他把视频关掉，转而去查找音频。
老十的声音消失很久，再响起来时，他说：“秀儿，这一趟你好像学到了很多。”
“才两三天我能学会什么？”阿述不以为然，“白兔之死有了进展，真相看似浮出水面，但实则还是一场僵局。”
那位自称与白兔有关联的主播小姐死了，留下一段不清不楚的视频，谜团只增不减。阿述望着远方说：“到头来，我什么都没有学到，白忙活一场。”
“不。”老十坚定有力地说，“你学会了成长。”
成长？
阿述眼里升起一团迷惘的雾，他想要问问老十，成长是一个连本人都发觉不了的过程吗？
倏忽，荼灵从旁边站起来，阿述中断思绪。几米开外的道上，衣冠楚楚的男人在向这边观望。
是那名心理咨询师，阿述认识他。
荼灵走过去说：“下午好，先生。”
“下午好。”从别处回来的马先生端着笑，看起来很和气。
荼灵喜欢这位先生的笑容，她报以更加灿烂的微笑，礼貌地问：“您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重要的事。”远远看见两位小朋友端坐在草坪，马瀚凌忍不住想同人打声招呼，“我见过你和他，你们也是朱朱的朋友。”
阿述来到荼灵身后，听这位马先生说：“想起来，我得替她向你们致谢。”
“不用客气。”荼灵说，“不过您谢的是什么呢？”
马瀚凌垂着他好看的蓝色眼睛，说：“谢谢你们送她最后一程。”
那双眼睛透蓝，瞳孔一点墨黑，阿述看着他。马先生注视着另一个人，视网膜里映出荼灵挎起来的小脸。
荼灵不再露笑，转而低落地说：“您不该这样说。我们没能救下她。”
“这不是你们的错。”马瀚凌说，“朱朱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生活，在此之前，我始终坚信她是位坚韧的女士，可……”
荼灵说：“可她自杀了。在我和侦探大人的眼前。”
纯白的小朋友看起来怏怏不乐，马瀚凌安慰地抚摸她的头顶，自责地说：“如今细想有很多蛛丝马迹，她总是昼夜颠倒，独自在窗口遥望……如果我能早点发现……这是我的错，我不是一位合格的医生。不配做她亲爱的邻居。”
“不，您别这么想。”大手罩在头上，荼灵情绪颓丧得像只耷拉耳朵的小兽，“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朱朱小姐只是……只是去追逐属于她的蝴蝶。就像白兔一样。”
马瀚凌说：“她会在另一个世界获得幸福。”
“我想是的。”荼灵的头快要埋到胸口，这个姿势能把脸藏起来。
“你这是要哭了吗？”
小孩儿躲着人，不想让旁人瞧见她的柔弱。马先生心软得一塌糊涂，如教父抚慰他的孩子，那般温溺地哄：“不要哭泣。”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无论发生多么令人悲伤的事，都不要让它蒙蔽你的双眼。
荼灵轻轻颤动，泄出两声唔咽。
一旁，阿述盯梢般看着两人。顷刻，他开口问这位悲伤不及眼底的先生：“听说马先生是一名心理咨询师？”
见他出声，马瀚凌从荼灵身上分走几分关注用来瞧阿述。
这位小朋友身上带刺，像马先生曾经喂养过的刺猬宠物。马先生了解它们的习性，也喜欢它们幼年时期用来挠痒的软刺。
他说：“是的。”
“那是个非常有趣的职业。”马瀚凌说，“我常常为此感到幸运，能够从事热爱的工作有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说对吗？”
阿述说：“我认为你是对的。”
马瀚凌莞尔道：“不尽人意远比事事顺心多得多。”
事实确实如此。阿述内心附和，又说：“马先生和朱朱小姐昨天约了一顿午餐？”
马先生的视线不留余地地射过来，阿述说：“你们有聊什么？”
看来小刺猬揉捏久了也会辣手，马瀚凌的眸子闪过一丝玩味。他掩饰得极好，只微微侧开身，依旧是副好好先生的模样：“我们聊了很多。”
大道前方的别墅，敞开的窗口仿佛还趴着主播小姐的身影，马先生目光深远地瞧着。
荼灵趁机扭开头，阿述见她小猫似的蹭了蹭白净的脸颊。
这是个擦拭的动作。马瀚凌转头撞见这幕，神色像锁定猎物的猛兽。他遏制住嗜血的欲望，带上食草动物的温善面具，说：“你好像对我们的约会内容很好奇？”
“如果想知道点什么的话。”马先生邀请朋友的两位朋友，热心肠地说，“要进来做做客吗？到我家喝杯温茶？我有很多故事，或许我们能成为畅所欲言的挚友。”
马瀚凌说：“我不光是忠诚的听众，还是友好善良的说客。”
阿述没有吭声，荼灵说：“那就再好不过啦。”
她把眼睛擦得通红，营造出一种事后的迷蒙感。当然，这个事后指的是马先生口里的‘哭泣’二字。
老十唧唧歪歪，面对几个戏精，阿述盛情难却：“走吧。”
“让我们见识一下，马先生的待客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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