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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抚顺少年

    1578年,明万历六年,抚顺马市。

    翻过两座一二百米的小山包,再穿过被当地汉人称为“南城子”的抚顺关,就是占地大约三十七、八平方公里的抚顺马市。

    明人以圈墙规范马市的范围,将整个市场划为一个规规矩矩的方形,就和长城边上大部分的关城一样,马市以两条纵横东西、南北的交叉为十字型的主干道沟通,从这些主干道上又分出毛细血管般的小路,深深的植入每一个可以摆摊叫卖的角落。

    朝廷规定,抚顺马市三日一开,今天正是开市的日子,努尔哈赤昨天就带着弟弟们到了城外,牵着自己的两峰骆驼,上面驮满了三兄弟采集的山货。

    今天大早,随着城吏吹响胡管,南城子如约开了门,努尔哈赤昨天给城门口的兵爷塞了一张小紫貂皮子当作孝敬,今天早上就得以站在城门近处,大门一开,他第一批就入了城。

    抚顺关虽然叫“南城子”,但城门其实开在马市的西墙,东面也有一道门,那是汉、蒙客商从抚顺城方向进马市的路。

    努尔哈赤前脚迈入城内,后脚就头也不回的向市场中间冲,两峰骆驼被他拽的小跑了起来,十四岁的舒尔哈赤和十三岁穆尔哈赤因为怕被人趁乱抱走、努尔哈赤就让他们各自坐在一峰驼的身上,此时正咯咯的笑。

    眼前的场景,当真是蔚为壮观,骆驼走的慢,身后不少牵着马的人已经后发先置,赶到了努尔哈赤前头,只甩给他一个小小的金钱鼠尾,而在市场对面,蒙、汉商人也在黑压压的往市场中心跑,一个个各显神通,有把带来的羊夹在腋下、骑马飞驰的,有先把货物交在同伴手里、自己拿一块兽皮狂奔、先圈定小摊范围的,万般辛苦,都只为找个相宜的位置。

    大约半个小时后,这开市之初的骚乱才停止,前头发生了几起因为抢位置引发的打斗,但都被巡市的辽东军给抓起来、扔了出去,这都是马市的固定节目,也无人引以为奇,只是埋头忙自己的事。努尔哈赤因为进城进的早,得以在两条主干道交错的位置附近立了摊儿,这是马市的黄金地段,不枉他用一张貂皮子换。

    到了地方,他先是手脚麻利的把两峰骆驼放倒、又把它们的四踢捆扎,使其一峰左、一峰右的匍匐在地,就给他占住了一块地皮,然后努尔哈赤便不紧不慢的从它们身上卸起了货,两个弟弟也来帮忙,很快就把小摊儿支了起来。

    他这趟带来的货物主要是些兽皮,两张鹿的、一张红狐狸的、五张貂的、还有几十张兔子的,他不会鞣制,就简单处理了一下,毛的那一面品相都还可以,皮的那一面则还都带着血丝,也得亏现在是秋冬季节,关外一日冷似一日,把皮子内里也冻上了,要不然少不得臭气熏天。

    回想起夏天里马市的气味,努尔哈赤自己都直想敲脑壳。

    简单把冻得梆硬的生兽皮铺在地上,上面再摆两筐木耳、半袋榛蘑、一盆杂菌,外加三小捆人参,努尔哈赤就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本三国演义,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而两个弟弟则扯着小孩尖刺的嗓子叫卖,等着客商的光顾。

    历史上,努尔哈赤最爱读的书也是三国,打头的时候王澜还不理解,但是在这晚明边关生活的久了,他也就明白了,无它,实在是日子太无聊而已,关外贫乏,除了和婆娘睡觉就几乎没有别的娱乐,而辽东的那些汉人城市,轻易绝不会放满洲人进去,一墙之隔,就隔绝了文明和花花世界。

    手中的这本三国,是小时候塔克世给他买的,用的是汉文,努尔哈赤把书页都翻的稀烂,装线也换了几次,但还是反复通读,真可谓是穷极无聊。

    昨个他又一次翻到了五丈原七星灯那里,诸葛丞相天年不假,将要离世,他不喜欢这段,干脆就翻回开头,重新去了黄巾初起的年代。

    看了那么一小会儿,小摊上来了人。

    “朋友!紫貂皮子和人参怎么卖?”

    那是一个年轻人的嗓音,说的是蒙语,听口音是察哈尔的方言。

    努尔哈赤打一个机灵,赶紧把手里的三国扔在一边,从地上爬起,招呼起了客人。

    眼前人有着宽宽的脸盘,一看就是蒙人,约摸二十三四左右的样子,身上穿一件好皮子的衣裳,脑袋左右两边扎成环形的麻花辫上也有玛瑙石装饰,看起来颇为的贵气。

    “朋友!带货来了吗?是要用钱换还是货换?”

    努尔哈赤就像个小商贩一样油腻腻的笑了笑,用娴熟的蒙语回他的话。

    “没带货来,带了几吊子铜钱,还有些碎银子。”

    年轻蒙人质朴的笑了笑,敲了敲自己的胸膛,衣服里面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这一幕,把努尔哈赤看乐了。

    在马市说自己带了很多细软是什么意思呢?大概就相当于小姑娘脱了衣服进男囚牢房一般...

    果不其然,王澜左右看看,发觉几个在马市有名的贯偷已经把目光斜了过来,甚至还有两人按捺不住,斜着眼,假装东瞧西瞧,已经慢悠悠摸了过来。

    然而眼前的蒙古青年似乎毫无察觉,还是在那里笑眯眯的傻乐,真是傻白甜到了的极点。

    “这是哪家汗王没把傻儿子看好,居然放到这里来了...”

    努尔哈赤挑着眉暗暗嗤笑对方,不过行动上还是一副热情的小贩的模样,对他挥挥手,示意他走近些。

    “人参一斤五两,貂皮子一张七两,怎么样?”

    努尔哈赤嘿嘿一乐,笑的很是淳朴,对眼前的蒙古青年挥挥手,同时直接进行一狮子大口的开。

    看着这人的傻样,不宰他一刀,老奴都觉得自己心里过意不去,放他继续在马市闲逛,这钱早晚也要被别人坑去,不如就让他来坑。

    在辽东,一斤人参的市价最多三两,遇上收获多了、而采参人又急着用钱起灶开锅,卖到一两五分或者二两也是常事,至于紫貂皮子,一件成品的紫貂裘服才二十两,一张卖七两,简直是不如去抢了。

    努尔哈赤脸上笑的热情,同时眼中却放出精光,小心的盯着眼前人的反应。

    “当真是这个价?!”

    对面,蒙古青年愣了愣,随后眉头一扬,嘴唇一挑,一副...惊喜的样子?

    然而几秒后,他又如同川剧变脸一般,长叹一口气,看起来和司了马一样难受。

    “我要是早点来你这个摊子就好了,刚刚有个人,卖我半斤人参要了我十两。”

    “吭...”

    努尔哈赤一口气没出上来,差点笑出声...

    “在马市上行走,还是要小心一些,这市上奸商多,很爱欺生的。”

    不过随即,他就把脸色调整了过来,一本正经的“告诫”起了眼前的蒙古青年,就好像他这是个好卵一般。

    “我金豨衣就和他们不同,你可以到周围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要价公道,老实可信?”

    老奴一边说的唾沫横飞,一边哐哐的拍着自己的胸口,但是介绍自己的名字时用的却是汉文意译,悄默默的隐藏了真名。

    另一边,大哥无耻的嘴脸惊得舒尔哈赤和雅尔哈赤哑口无言,然而年轻蒙人却似乎全然无觉,框框就把自己怀里的银袋子和几大吊铜钱拿出来,给努尔哈赤检查过,顺手就甩在了一旁骆驼的褡裢里。

    紧接着,他扭过头,又向着身后招了招手。

    一个蒙古族的半大小孩,牵着一匹蒙古矮马走了过来,年轻人随即从马身上捆扎的口袋里摸索一阵儿,又掏出两颗比鸡蛋小不了多少的蜜蜡石、还有一小块方糖大小的金块,也一并丢进了骆驼褡裢。

    “你这摊子上的东西,我布延大人全要了!金豨衣是吧,就当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蒙古青年,或者说布延大人,笑眯眯的伸出一只手臂,看起来真是淳朴的令人心疼。

    对面,血赚了一大笔的老奴先是呆滞了几秒,随后赶紧伸出自己的手臂,抓住对方的手肘,而对方的手掌也握住他,如此就算达成了交易。

    “亲人啊...”

    努尔哈赤几乎热泪盈眶。

    用了一小会儿功夫,努尔哈赤带来的所有货物都被稳稳的装在了矮马的背上,布延大人笑呵呵的和兄弟三人告别,然后慢悠悠的走远了...

    另一边。

    眼看着那蒙古凯子的身影消失在了人群当中,努尔哈赤和两个弟弟都不用交流,齐刷刷就开始手脚麻利的解开骆驼,收拾摊子,要抓紧跑路!

    有幸遇到这样的傻子,兄弟三人今天也算撞了大运,靠着这些钱,兄弟三个可以买几大口铁锅、一些棉布或者成衣、还有油盐酱醋等各种调味品、铁斧、铁锯、铁钉一类的工具,最重要是能买一大堆的茶叶!

    把这些东西除去自己用的,省下的就可以带到更北方、不方便来马市的部族,或者送到被辽东军禁止来交易的、和明朝敌对的部落去卖,获利也将会非常的不菲。

    就是可惜,马市这边的汉商才是最大的奸商,一个个坐地起价,把货物的价格抬的老高,要不然老奴这趟还能赚更多。

    不到十分钟的功夫,摊子被收拾好,舒尔哈赤和雅尔哈赤又各自爬上骆驼,用腿夹紧褡裢的开口,警惕的作看又看,而努尔哈赤仍是步行着,牵着骆驼的缰绳,急忙忙就向东市汉商多的地方去了。

    “布延大人呐...布延大人...”

    他乐呵呵的在心里品咋着这个名字,反复咀嚼着这诈骗胜利的喜悦。

    不过,数秒钟后,他的脸色变了变。

    回过头,他对着蒙古青年消失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布延大人,用蒙语来说,就是布延彻晨。

    “布延彻晨汗吗...”

    老奴联想了一下对方地主家傻儿子一样的财力和察哈尔部口音,感觉概率不小。

    假如这人真是孛儿只斤·布延,那他未来就会是全蒙古的大汗,还会扯起旗子反明,成为明朝中晚期的重要边患,可以说仅次于努尔哈赤自己,不过当然,现在的蒙古各部还处在封建割据的环境下,说是大汗,其实也就那样,号令不了多少人。

    真正令他在青史留名,以至于王澜对他有印象的,是另外的三件事。

    第一、他找回了大元皇帝玉玺,算是有限的提高了汗庭的威信,第二、他诛杀了讨伐他的明朝名将、当今满洲太上皇李成梁之子、辽东总兵李如松,第三,他有个长孙,名叫孛儿只斤·林丹巴图尔,也就是未来的林丹汗。

    按照原来的历史,林丹汗会和皇太极在同一年出生,然后自这二人开始,满洲和蒙古之间将会开始一场绵延三百年的爱恨情仇...

    不过嘛,这既是原来世界的事儿,也是未来许多年以后的事儿,当今的努尔哈赤,还不到关心这些的时候。

    “还是赶紧去找汉商做买卖要紧啊!”

    他回过头,晃晃脑袋,牵着骆驼,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