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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舜钦篇(二)

    “你在等我?”

    殷舜钦撑着伞站在雨中。

    看得出他刚买来伞,身上湿漉漉的,发丝裹在耳畔,雨水顺着下颌滴落下来,笑着看她。

    好像一只淋雨的狐狸,等着牧缘筠掉进陷阱。

    云涌起巨浪,斜影厮磨,相盼相生,渐行渐远。

    “是啊,”殷舜钦走得靠近些,“雨下得急,你怕是没带伞。”帮她把风挡住。

    “你不也是?”

    “干我这行,空手套白狼。”

    “那你来套我?”

    “不敢,”他摇头坏笑,“仅是来套个缘分。”

    招数可真多。

    “敢问公子大名?”

    雨是越下越大,落到伞面上,如同脱线蚌珠,声音脆响。

    淮湖群山环绕,雨随云走,对岸看着是晴天,这边却大雨滂沱。

    斜阳落入凡尘,擦过殷舜钦身后,衬得这一幕好生遥远。

    “殷舜钦,江湖骗子,”他抬头看了一眼天,“姑娘呢?”

    “牧缘筠,曾任珺燚宫长公主之职,现任凤台村私塾先生邓书桐棋友。”

    “牧姑娘头衔不少。”

    “为何不唤我殿下?”

    此话引得他作笑,觉得她可爱:“淮济的老百姓连皇帝是谁都不知道,谁会在乎公主?”

    明明他也没比她大几岁,说话就和吃了多年江湖饭一般。

    牧缘筠也不生气,她这公主当得也不尽如人意。

    “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去找你朋友吧,”她看到远处跑来的李伯,“我的伞来了。”

    “那……”他转身瞧一眼,垂下头,又抬起那亮色的眼睛,“改日再见。”

    她点点头,没拒绝,也没说好,只是接过伞后,走了几步,侧目回头说:

    “你是旧满舍的那个孩子吧?”

    殷舜钦也回头:“我以为你记不起。”

    “没差事可做,来找我吧,”她不讨厌他,“我田地里缺个帮手,膳房还缺个厨子。”

    “这算吃俸禄还是私活?”

    她真是吃饱了撑得问他。

    “你不是空手套白狼吗,这算白给。”

    “那行,”雨下得小了,“我考虑考虑,明日给你答复。”

    “得,等你。”

    回去的路上,雨已经停下,云跑别处,草色青青柳色一新,让人心情变好不少。

    李伯见她看向淮湖,不做声,边从手边拿起今早摘下来的野果子:“长公主,这是今早狗子摘来的,我尝了一个,酸甜的,味道不错,您来一个?”

    牧缘筠接过来那红果子:“谢李伯。”往嘴里浅尝一口,果真是酸酸甜甜,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多吃。

    “谢什么,要说谢,我还得谢谢您,”他笑得一脸褶子,“要不我家那小子现在还是个光棍儿。”

    “瞧您说的,言重了,”她又拿了一个吃,“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还乐得给您家做媒呢,不然哪有机会尝李婶子做的槐花酿。”

    “嗨哟,您看您真是……”李伯想说菩萨心肠,可一看她那让人退避三舍的吃相,立刻改口,“善有善报,白得了个帅小伙当农夫。”

    这果子果然不能多吃,要不是牧缘筠嗓子眼儿大,得噎死:“他不一定来。”

    “肯定来,”李伯说得像经验老道,“看他样子就是非富即贵,淮湖周围哪有像样的人家,和您谈得来也是正常。”

    李伯肯定是不知道,望京城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您看我像个公主吗?”

    “这个……”他犹豫着说,“我还没见过别的公主,不过,和话本里不太一样。”

    “话本儿里怎么讲?”

    “说是,公主都矜持。”

    “哦,矜持,”她点点头,“还有呢?”

    “端庄?”

    “端庄,不错,然后?”

    “这……这想不出来了。”李伯时不时也觉得这女娃娃古怪。

    反正从记事起这些词就与她这个宫外公主毫无关系,可牧纪箫也不像话本所说,牧绍筝勉强能算得上。

    话本果然不可靠。

    “没事儿,李伯,我亲民。”她得意地说。

    “那倒是,嘿,”不然依话本里说,他得自称老奴呢,“您来了之后,官老爷都不敢天天在家等人供着了。”

    那是当然,她好歹乃当朝公主,一个村长难不成还想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知县是个好人,底下办事儿的暗地里搜刮民财,怪不得胤远每年旱灾涝灾时总有地方大批死人,人心惶惶,抱怨上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合着都让这些小官小吏贪了去。

    虽然她不是官僚,但还是这方圆百里最大的人物,修理修理这些杂碎,绰绰有余。

    “李伯,以后哪个村儿再有这样的贪官污吏,尽管告诉我,都给他们拿下。”

    “公主抱负不输男子啊。”

    “什么抱负,看不惯他们仗势欺人,鱼肉百姓罢了。”

    “胤远千年基业,星河斗转,这人性之恶,却是甚为根深蒂固,难以抹除啊。”李伯还是读了不少书的,在村子里比大多数人有学问。

    他本来能费力气当个秀才做先生,无奈淮济是个穷地方,家里一堆兄弟姊妹,只得出来讨生活。

    后来李婶生了三个小子,俩女儿,费劲把孩子拉扯大,又有了好多个孙子,还得为家里奔波。

    之前她刚来,少个马夫,琢磨着去村西边儿,人多的地方寻个勤快人,恰好那日碰到村长强抢民女,拉村里老何家黄花大闺女做妾,而何淑芳跟李伯家三儿子李振业是青梅竹马。

    牧缘筠看到这阵势,气不打一处来,但自己一个人也打不过人家。

    当场想了个招儿,让跟她出来的家丁狗子,去找村里最壮的傻二哥,告诉他村长要来拆他家,让他去揍村长,结果也败下阵来,不过这事儿是耗到晚上了。

    接着,她自己跑去把村长家粮仓给烧了。

    急得村长马上跑回家,哪还顾得上纳妾。不过晚了,粮食早让她搬空发给村民了,一听牧缘筠是谁,也不敢吱声了。

    李伯后来知道是望京来的长公主救了自家媳妇,特来让儿子给她磕头道谢,请她入高座观礼。

    看李伯人老实,年岁大了,还跟商队跑卖茶叶的活儿,就问他愿不愿意来她家干马夫,给他一月二两银子。李伯应承下来后,她手头宽裕,就直接给了一锭银子。

    一听一锭银子,李婶差点儿吓晕了,这辈子她也没见过一锭银子,又要磕头。

    这回受惊的是牧缘筠,赶紧拉她起身,感觉自己不知人间苦。

    在望京城,身边都是名门望族,再不济也是外臣官僚,从没为钱担心过,更别说吃喝。在双清楼随随便便吃个饭都要一两钱,现在这一锭银子对皇家而言,算得了什么。

    地方越穷,人眼界越狭隘,做百姓的、做官的,哪一个不是只为眼前。

    孩子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地越种越贫,越贫越种。

    世道艰难,她尚且凭着投胎来的身份活得妥帖,可在宫里也是刀架在脖子上。

    管不了天下人,眼前这家可怜人总是能帮就帮。

    “李伯,安心,天塌下来有天子顶着。”她若在望京说这话,怕是又免不了一顿骂。

    而李伯只会说:“那是那是。”

    晚饭在村口儿吃大碗面,真叫一绝,要她说,不开在望京,就是开在墨台也能家喻户晓。

    “这棋可真是……”她在狗子爹旁边看下照棋,眉头紧蹙。

    “公主到点儿喂猪了。”

    “诶,看完这局,马上。”

    “不行啊,曼姐说你不快些,郑幺妹就生了!”狗子来得可真是时候,棋局正焦灼,太没眼力见儿。

    “生就生……”她想想不对劲,“什么?”

    “郑家幺妹生了!”

    牧缘筠赶紧跑回去,边跑边喊:“那还喂什么猪啊,赶紧去叫郎……产婆!”

    “叫了,叫了,”狗子不紧不慢叫住她,“等公主跑回去就生完了,别急!”

    甩开袖子,她跑得再快些:“没见过人生孩子,新鲜!”

    狗子爹叼着根草,在一旁说:“这真公主,是不是来的路上掉包了,村里的这个是土匪……哎呀,这局不算啊,再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