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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海棠无花

    也许是天将降大任于己,却苦她所受磨难太少,偏要一再捉弄,否则又怎会看到陆无恤与那几个泼皮有说有笑地一起下山呢?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在翎国牢狱里一样,无力又无助。

    那伙泼皮里年纪最长的名叫吴同,五人结拜之初本是为了干一番大事,不料却因犯了人命案子无路谋生,躲到山野里欺负山民。十四五岁的那个名叫陆青,虽然没学过功夫但跑得贼溜,挡在桓清面前就像是一堵会左右移动的石墙,她往左一步他便往左跟一步,她往右一挪他便又先她一步挪了过去,总之是休想从他眼前溜走。

    “哈哈哈……我都忍不住想提醒你了,像你这样心软可如何是好,打个小孩子都不敢打,偷个驴也不好意思偷,就这样还想逃?”陆无恤大笑着从坡路上走下来,两边杂草疯长,蔓延到了路中间,被他随手一薅连根带起。

    “没办法,我只会骑马不会骑驴。”桓清白了他一眼,懒得解释。

    呵,还有功夫说笑,不错。

    陆无恤朝她额头狠狠一敲,嘲笑道:“原本还欣赏你有勇气对付萧琳,没想却是个书呆子,你可知小仁小义只会害了你!怎么,你不问问刚刚发生了什么?”

    桓清冷冷一笑:“还能有什么,以前我们山下村子里也有两个混子因为抢地盘打架,打完又拜了把子一起压榨百姓,结果被人一窝端了,你们也一样,不过都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罢了。”

    陆无恤既不生气也不解释,就地搭了个破驴车,带着这几个小泼皮一起上了路。

    因见那陆青年纪尚小,料想还未被这些贼人荼毒过深,桓清便动了策反的念头,好不容易趁他们吃喝喧闹的时候找到和陆青讲悄悄话的机会,便将颈上系着的玉玦塞到他的手中进行说服劝解。

    金簪被陆无恤没收了,眼下身上也只有这个值钱东西了,再不成就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只要你拿这鸾鸟玉玦找到我夫君萧鸿,让他来救我,哪怕是要千两万两他都会给你的。那陆无恤连掳人妻子这种事都做得出,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前途,跟他进大牢吗?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我夫君好歹是皇亲国戚,他一定能给你陆无恤给不了的一切,也绝不会对陆无恤所为轻易甘休,我此言绝无半句虚假……”

    陆青握着手中的玉,只顾翻来覆去地看,连后面桓清说的话都像是没听见似的。

    “吃饱了没有!”

    陆无恤远远走来突然扯了一嗓子,吓得陆青忙将那玉玦收入怀中。

    他瞧出了异样,开始不断对陆青进行言语敲打,给他施压:“陆青,你昨日是怎么跟我保证的,大丈夫义气当先,你若因这女人一字半句的好话便忘记了自己的誓言忘记了自己的兄弟,那么现在就走吧,你吴同大哥也不会留你!”

    陆无恤因为那陆青与其同姓时常对他提点关照,不仅打算教他识字还要传授他武艺,陆青被他这么一唬,便全招了。

    “陆叔叔,我没上当,这玩意儿我在集市上见多了,左不过一二两,她还说什么千两万两,就是个骗子……”陆青糯糯道。

    桓清垂头丧气,心中无限失望,这孩子真是没有慧根,现在就对这姓陆的又敬又畏的,以后真成了他的狗腿那还得了?

    陆无恤见她这样子极为赏心悦目,大笑不止。他虽不懂这玉玦具体价值几何,但也知道这玩意儿不论从玉质还是雕工来看都不像是个寻常物件,也就陆青这个尚无见识的小孩子看不出。

    先一步而行的姚虎、罗经等人早在蓉城内等候与其会合,也不知姚虎哪来的门道,每到一处便能找到荒宅废院,既免去投宿客栈的麻烦,也不至于太引人注意。

    陆青不知世事没被桓清说动,眼馋的泼皮侯老二却在闲谈中见陆无恤把玩过那鸾鸟玉玦,便主动来找桓清索要金银,桓清见他轻浮油滑,满口不离钱物,也不敢轻易相信,最主要的是她除了这身衣服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除了口头承诺给不了他什么东西,便随口敷衍了他几句,侯老二见无利可图便怏怏离开。

    过了繁岭,眼看将要抵达海棠镇,马上就跨入昌西境地。这日晌午,晴日当空,陆无恤似心情极佳,跑到马车里将桓清手脚都松了绑,与她闲聊起来。

    桓清却已到了看见他便心生厌烦的地步,这一路非人的日子全拜他的一时兴起,怎么能不怨恨呢。

    陆无恤拍了拍她的头,笑道:“只要以后继续这么乖,我就不再绑着你了,如今你身无分文,又能逃到哪里去,又不是让你赴汤蹈火怕什么呢?”

    “……那侯二是你派来试探我的?”桓清狐疑道。

    陆无恤轻轻一笑未置可否,正要说什么,吴同却从车外掀开帘子问道:“将军,我刚从前面回来,这镇子确实不对劲,见了我们像见了瘟神似的,一溜烟全跑光了!”

    什么?将军?

    这个称呼无异于一道惊雷劈得桓清外焦里嫩,这种人也配当什么将军?

    陆无恤无视桓清惊讶的目光,对吴同吩咐道:“马上要到叠石城了,此刻不正是你们兄弟立功的机会吗?否则在大哥面前我该如何抬举你们?”

    马车在镇外停了下来,吴同则带着他那几个弟兄先行探路。陆无恤从马车下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副卷轴,这画她眼熟,正是那个缃绮飞天画。

    “你花了多少银子?”桓清道。

    “八百两。”陆无恤好生收起画卷,低下头说道,“这样,只要你不吵不闹安心嫁我大哥,那日月同辉我送予你做彩礼如何?”

    桓清无奈地笑了:“韩光白送我都没要,你以为我稀罕?”

    陆无恤眼中流露出惊异的目光,愈加犯愁该如何让她听话,却听她继续道:“你大哥莫非就是左庾人首领淳于嘉?在你掳我之前我们不过只见了两次面,能让你如此坚持的原因大概是因为那画吧?你也知道我远没有那画中人漂亮,也并非权贵出身,何况还是别人的妻子,你却还要进献给他,你觉得他会高兴?”

    他摇了摇头:“不光如此,娶了名扬天下的缃绮夫人,犹如天授王权,百姓们会更加信服。”

    “搞这些花招欺骗百姓还不如做些实在事正经,什么天仙下凡的……这和那日月同辉一样不过是为了卖高价乱嚼的噱头,你以为这世间都是糊涂人?”桓清万没想到是因为这个,更不知道那画已经传遍天下,如今是苦笑不得。

    “聪明人自然是有,但愚昧的人更多。你嫁萧鸿不也为了对付萧琳吗,如今萧琳死了,他又如此冷落你,你还跟着他做什么?”

    你这种奇葩怎么会懂别人需要什么,又怎么会懂别人在意什么?桓清气闷,懒得理他,掀起车帘朝外看去。

    这镇子不算富裕,人也不多,一部分稀稀疏疏住在山间寨子里,一部分住在山脚平地上。

    桓清早有耳闻,附近的左庾人日前多来骚扰掳掠,弄得人心惶惶,活下来的不少都搬离了此地,留恋故土的便结寨深藏,若是他们一行人各个带着刀剑就这么进去,多半也会吓到当地百姓。

    事实上她所担忧的事已经发生了,不一会儿便听见刀剑争鸣声、厮杀叫喊声,从镇子里传来。桓清暗叫不好,一定是吴同他们和村民起了冲突,这些地皮流氓个个手握刀剑又强横惯了,如何懂跟百姓好好说话?陆无恤此举可真是失策了。

    “你还不去帮忙?”桓清焦急道。

    “哦,我去帮忙你好趁机溜走是吧?”陆无恤心无旁骛似的,抱着手臂,稳坐如山。

    桓清没心思跟他说笑,想要下车,却被他死死捏着手腕,眸底如千年寒潭看得桓清心里发冷:“你看,你先前不是还发愁如何处置他们吗?杀了他们你嫌我心狠,放了他们你又担心他们继续为祸百姓,如今不挺好,但看天意要不要他们活命了!”

    她被这番话惊得跌坐回去,此人行事不光是令她匪夷所思这么简单,而且冷酷无情到令人发指。

    “陆兄,你可以去用德义引人向善,也可以用律法警示罪恶,但不能在路上给人挖坑直接将人推下地狱啊!陆青那孩子该死吗,这里的村民该死吗?”

    陆无恤不为所动,嘴角挂着一丝讽笑:“桓姑娘,话说得再漂亮也没用,是他们自己选择拿起刀的。”

    “也是,如今陆公子是在为淳于嘉卖命,祁国百姓自相残杀,你恐怕还乐见其成呢,又怎么会去管。”

    如果听了这话他都能坐视不理,那么桓清也不打算再废话了。

    陆无恤抿唇不语,淡淡看了她一眼,过了一会儿突然跳下马车,对罗经吩咐道:“是时候了,你留下来看好她,余下的跟我走!”

    罗经是明显的左庾人相貌,高鼻深眼,虎背熊腰,汉话说得磕磕绊绊,手里提着长刀一脸警惕,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她。

    难怪姓陆的要留下此人,他跟去海棠镇是个麻烦,留下来看着她却再合适不过。

    陆无恤带着姚虎李都等人策马而去。等四人赶到时,街上已是凌乱不堪,双方的脸上都带着警惕与不安,因为陆无恤他们的到来中止了争斗。

    地上血迹斑斑,吴同倒在血泊里俨然已无气息,本镇村民中也有两个倒地不起的。众人见陆无恤英武不凡,不知是敌是友,纷纷停下来让出了一条道,侯二等人收起架势,候在一旁。

    陆无恤淡淡瞅了地上的尸体一眼,对手下三人点了点头,姚虎等人早已锁定目标,得到指令后身手极快地跳下马来,瞬间将五兄弟中剩下三人的首级砍了下来,三颗头颅几乎是同时落地,只是唯独不见了陆青的踪影。

    “你……”侯二瞪大双眼死死盯着陆无恤,头滚了一圈落在马蹄旁,眼珠子终于一动不动。

    “敢问本镇主事者可在?”陆无恤喊道。

    人群后走出一位发须半白的老者,拄着手杖,拱手行了一礼:“敢问足下是?”

    “在下昌西建武将军陆无恤,奉命缉拿此伙贼人余孽,不料想却来迟一步……诸位放心,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滋扰你们,先前两族冲突一事我也定会回禀陛下与昌西王,给大家一个交待,还本镇一个太平!”陆无恤举起令牌,目光坚毅镇定,他从包袱中取出百两金交于那位长者,不断安抚。

    百姓中仍有不平者议论纷纷,但杀人者既已伏诛,又赔给他们这么多钱,便只能作罢。这陆将军虽在为左庾人卖命,却终究是祁国人,他们纵使心有怨恨也不好直接拿他出气,听他如此承诺只能祈求他言而有信,还他们以往的太平日子。

    众人总算顺利出关,途径了白虎台最终抵达叠石城,城中虽也热闹非凡,却完全无法与恒城相比,高档的酒楼会馆和风月场所并不多见。

    淳于嘉居住在牙城之中,虽受封昌西王,但一应房屋陈设却相当朴素,像是个山寨,只有床铺衣物还说得过去。府中只有少半的汉人,而他们又因陆无恤的命令不肯与桓清多说半句话。

    若陆无恤当真是因为那副画的缘故才掳劫她来,那么一定会大肆宣扬,萧鸿纵使找不到她的线索,也早晚会得知此事,届时里应外合不怕没办法逃走。所以这段时间她相当配合陆无恤的安排,陆无恤渐渐放下戒心,也偶尔放她出来走动,但也只在牙城之内。

    他照着那画上的原样找人订做了一套衣裙,非要逼她穿去见淳于嘉,桓清恨透了那画,死活不肯。陆无恤便找来了两个侍女强逼她穿了起来,其中一个叫云吉的侍女比陆无恤本人还要健壮,她哪里挣扎得过。

    桓清便故意扭捏作着丑态,抹掉了脸上的妆容,发型也被她揉的乱作一团。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听话?我不想打你更不想羞辱你,别逼我做什么过分的事,你知道的我不是什么好人!若不是看在殷墨的份上……”陆无恤冷眼看着她。

    “那个李都,就是你在鹿山掳我时那个看门的瘦子吧,你先给我打他一百个板子!”

    陆无恤疑惑道:“李都?他怎么了,他……欺辱过你?”

    桓清箴口不言,胸中仍憋着一股怒气难以消解。

    “这笔账暂且记着,我日后再兑现。还想要什么一并说了,别到时又给我出幺蛾子!”陆无恤不耐烦地走过去,拿着毛巾沾了温水在她脸上抹来抹去,胭脂眉黛和花钿都被擦了干净,因为太过用力,脸都被搓红了,“还是不施脂粉好看些。”

    桓清嫌弃地一推,随口道:“先前路过海棠镇怎么没见有什么花开,难道那里不种海棠吗?”

    他将毛巾随手一甩搭在盆架上,又回身坐在榻上,笑道:“在寨子的另一面,但是花期已过,别想了。”

    如果萧鸿和容律他们去了海棠镇说不定能有机会遇见,再不济也可以留些线索给他们,可这陆无恤对她还是如此防备,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她叹了口气,看向陆无恤妥协道:“好吧,我嫁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