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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百芳街

    万红河由西南向东北,斜穿半座上京城,汇入皇宫前的罪洗湖。万红河最后一段两侧,乃是一众青楼画舫,赌场戏园之所在,即使在京城,也最为繁华喧嚣。这儿的姑娘每日所用的胭脂水粉,将整条街都浸染的芬芳四溢,故而得名:百芳街。

    两位华服公子,十八九岁年纪,立在百芳街前的桥上,走在前面的少年,中等身型略高一点,短发,却着锦缎长衫,回身道:“二哥,你说带我玩遍这上京城,怎么到了门前你反而怕了。”

    身后那少年,同是锦缎长衫,却是束发,看上去自然许多。略显瘦弱,笑道:“若让干爹知道,你来上京第一天就跑到青楼来,定然将你抓回去刷马槽。”

    “那也是你带来的,我若刷马槽,二哥你肯定得去搬草料。再说,谁要去青楼,咱们去戏园子还不行么?”说完,指向百芳街口喧闹的一处楼宇。这三层木楼甚是气派,一层门楼高大宽阔,二三层尽是雕花的窗棂。门前四根两人合抱的高桩,挑起八个通红通红的灯笼,金粉一样闪在火光前八个大字:南腔北调,西舞东歌。正中间三楼的匾额上,庄正的写着:京戏园。

    京戏园门口,自有操着戏腔揽客的伙计“天尚早,戏整好,听一曲,才解罗裙锦袄”。见到两个年轻人,身上虽不见什么名贵配饰,但锦衣方靴,气宇轩昂,一路急急的小跑而来。

    “二位公子,里面坐坐?今儿不仅有名角儿,还有坎州的班子。”见二人饶有兴致的抬眼望着,又紧紧的追着:“当真的南腔北调,两位喝口茶歇歇。这百芳街最好的姑娘,要到戌时才见得着。”

    两个少年之前久居异乡,不常见这等繁华和热络。便随着伙计迈进了大门。

    “二位不是上京本地人吧,这京戏园您可是来着了,全京城最好的戏园子。”

    短发少年略感惊诧:“你怎知道我们不是本地人?”

    伙计提了个小灯笼,领二人绕过硕大的屏风,弓着身子献媚道:“京里的少爷多半披红挂紫,金簪玉佩,喜爱这柔美之风。两位少爷这般身份,却一身英武之气。小的斗胆一猜。”

    “哈哈哈,不过是我二人多瞧了两眼门外的新鲜罢了。”束发少年笑道,“你说我二人什么身份?”

    “这位爷您别难为小的啊。”未行几步,便是宽阔的大厅。已经稀稀拉拉坐了些散客,高台上也只是些寻常的武把式。

    “场子里,一个银钱一位,二三楼有雅间,十个银钱一间,二位看…”伙计将灯笼举得高高的,似要照出来楼上的雅间一般。

    “走,上楼。”束发少年倒也干脆。

    “得嘞,楼上雅间两位。”伙计喜形于色,拖着长长的调子,将二人引到楼上。

    二楼的暖阁,不过是一间间木格的单间。丈许见方,正当中摆着方桌,四周是些厚麻布的帘子隔着声响。朝向戏台处开了露台,摆了躺椅。角落里竖着竹架,码了些瓶瓶罐罐。

    “二位爷,怎么称呼?”伙计麻利的擦着桌子,变戏法一般摆上了果脯糕点。

    “怎么,听个戏,还得留名么?”短发少年好奇道。

    “少爷说笑了,初来的贵客,我们掌柜的得来给您请安,总要有个称呼不是。再者,万一您上眼了哪个戏子,要点她的胭脂,我们也得喊个响动。您若有不便,随便赏个给府上下人用的名号就行。”

    “哪有不便,我姓文,这位姓邵。”短发少年在躺椅上一靠,眼睛已盯向台上。台上翻跟头耍花枪的武把式已经撤了,几个丑角也已上了台去。

    “得嘞,文少爷,邵少爷,这就给您备茶。二位若有事招呼,门口有铃绳,小的随叫随到。”伙计吆喝着退了出去。

    “二哥,方才这伙计说的点胭脂,你可知道?”

    “莫问我,我只比你早来半月,这京里的戏园子也是头一遭。”

    “你当初软硬磨着义父和我爹让你来上京,说是要来陪我。这话我不信,二哥你到底为什么来上京。”

    “文帅的本意就是让咱们一起来,我软磨硬泡,不过是给我爹看的。”

    “我爹想让你来?”

    “文帅是不想让你来,但又没办法。我来陪着,他多少安点心。”

    “为什么不想我来,我自己考得太学,整个兑州才十人中榜,难道陪着他喂马才能建功立业,入太学进朝堂就不行了?”

    “陛下卧病,不登朝已有半年,在内,就算几位殿下没有夺嫡之念,朝中大臣们也要某个新朝富贵。在外,西迟也对我大宁虎视眈眈。本来义母就久困西迟不能回来,这时候你个独子又跑出来,文帅自然不放心。”

    “什么独子,军中之事早有大哥在忙,你也是他义子。”

    “我和大哥终归是义子,你才是铁骑军帅府独子,将来承接那擎西疆柱的,也该是你。”

    短发少年哑然。台上换了青衣,唱着担忧丈夫出征的段子。戏腔婉转,月琴声也甚是催人。忽而响起扣门声,得了束发少年的应声,一个锦缎褂子,略显矮胖的半大老头踱了进来。

    “文公子,邵公子,小老儿是这戏园的掌柜,鄙姓于。特来给二位奉茶。”说罢,身后跟进来两个侍女装扮的女娃,一捧茶器,一捧水器。

    “有劳于掌柜。”

    “二位公子,这茶,有甚喜好?”

    “书中说,上京清茗,首推临江津,不知此茶是何味道?”

    “邵公子好见识。去,换临江津来。可惜这万红河水浊了,权用井水代替,邵公子见谅。”

    “于掌柜客气,从未喝过万红河水沏出的临江津,这茶的名号,也只在书中读过。”

    “小老儿二十年前倒是有幸尝过。不过这深井中的静水也不错,我再送您一壶双井寺,聊补公子遗憾。”

    短发少年不谙茶艺,插嘴道:“这戏里,为何总是这王侯将相才子佳人,从不见黎民百姓芸芸众生。”

    于掌柜失笑:“文公子说的是,可这引车贩浆之辈的戏,没人爱听啊。我们卖艺的,就编点子常胜将军的戏了。就如这茶,大伙喝的多是建宁茶,达官贵人喝临江津,据说皇子皇孙,喝的是龙团胜雪,皇帝陛下喝什么,小老儿也不知道。可这茶老板要是只卖建宁茶,定然无人问津。”

    短发少年一愣,旋即问:“方才伙计说点胭脂,又是何意?”

    于掌柜答曰:“我们这,有客人看上了哪个戏子,可以花些银钱去台后,单独为其卸妆。称为点胭脂。”

    少年哈哈大笑:“只是卸个妆那么简单?”

    于掌柜也陪笑说:“后面的,就出了这戏园子了,我不知,更不管了。”

    少顷,侍女摆好了茶水。随于掌柜退了出去。拿起茶盏在鼻尖闻了闻,清淡寡味,一口灌下,只觉舌尖生涩,随即又满口清香。啧啧称奇。

    束发少年:“这临江津,味道全在茶里,闻是闻不见的。”

    “二哥,我只知牛饮,好喝不好喝的,你去品。只是这掌柜,怎么弄出来个常胜将军?”

    “约是猜出你是兑州文氏的人了,京里这帮人,当真精明的紧。”

    “我不信,不过猜就猜到吧,我文家,又不羞于人知。倒是这点胭脂甚是有趣,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二哥点上一个?”

    “我看是你想点吧,来上京第一天就做这等事,传出去,这文家怕是要羞于见人了。”

    兄弟两人喝着茶,看着台上走马灯一般的戏子。

    短发少年名为文道。是兑州同二品将军文生独子,自小在军中长大,本是个跨马舞枪的跳脱少年,后拜了有名的大儒邵俨为师,并认作义父,学了几年经律法政,总算收敛了一些。如今十八年来头一次远离兑州西京城,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又多少冒出来一些。

    束发的,名为邵忆。邵忆是邵俨之子。邵俨早年是太学学政,二十年前乾州用兵,上京民乱,邵俨一子一女皆丧于民乱,心如死灰下辞官归了故里。年近五十又得子邵忆。邵俨本不愿再入官场,禁不住文生带着文道来府上一拜再拜,自己做了文生将军府的军师,还收了文道做义子,又让邵忆也拜了文生做义父。

    邵俨念起旧事,无论如何不让邵忆来考太学。却不能拦着义子文道参加州试,文道高中,邵俨也只能勉强同意两个孩子一同来上京城。太学将于四月开讲,刚过完年节,长一岁的邵忆就来到上京,置办了一处小院。二月初,文道也来了上京。第一天入夜,两个少年就跑到繁花似锦的百芳街,真的是少年心性。可台上的戏,多是些文场旦角儿,咿咿呀呀的唱,二人起初看着热闹,半个时辰就觉百无聊赖。本想起身离去,又觉得不到一个时辰就没了十多个银钱,有些悻悻。

    正直略有烦闷之时,台上又换了武场,一个武生打扮的姑娘,手持白杆红缨,舞的煞是热闹,吸引了文道的目光。文道自幼随父习武,军中一套五路枪更是每日必练的功课。隐约觉得,这少女的枪法和自家的五路枪有许多相似之处。哪怕上了戏台,做了诸多改动,还是能看出这不是舞给客官看的花枪,是真真的枪法。邵忆并不认得其中门道,但见文道的神情,开口询问:“怎的这花枪耍的很好么?”

    “好不好在其次,却很像军中的枪术,但我铁骑军的枪,乃马上所用,尤其精简,讲求力道,注重列阵配合。这女子所用,像是江湖的枪法,长于单人独斗。二哥你看,为了耍给人看,她的枪绑了红缨,还故意抬了一臂的高度,但她身子却压得低,脚下很稳。”

    “那也无甚稀奇吧,江湖里多了舞枪弄刀的,练几年进不得军营,也寻不得镖局护院的营生,便来这戏班,也算有口饭吃。”

    “若是普通的刀枪,自然算不得稀奇。可我爹曾说,铁骑军的枪术,出自古时佛宗武术,后佛宗圣地倒悬天为天灾所毁,天下人又大多开始信奉天劫教,练武这金贵事儿,也随着亡了。”

    “你说这姑娘,使得是古佛宗枪法?”

    “应该错不了,此枪舞起来威风凛凛,横扫八荒,却极少强攻,深藏内敛。名为,八面佛。”

    邵忆见义弟这般神情,便说:“若真是如此,怕是与咱们有些渊源。今晚真的要点个胭脂了。”说罢,起身去轻轻拽了拽门边的铃绳。还没等回身坐下,先前的伙计就冲进门来,躬身问道:“二位少爷有何吩咐?”

    “我兄弟想见见现在台上这舞枪的姑娘。”

    “文少爷好福气,这姑娘今儿是初次来我们京戏园,还没什么贵人点过她的胭脂。这唱武场的身段,包的是油光水滑。”伙计自当是公子哥来了兴致,出口便是淫靡之词。

    文道眉头一皱,正要出声,却被邵忆轻轻摆手劝下。邵忆也不喜这轻浮之言,直接开口:“你只说,要多少银钱就是。”

    “二十个银钱。”伙计未曾觉察文道的不悦,只当是公子哥已急不可耐,便狮子大开口。

    邵忆听过青楼赌坊概不还价的说法,摸出两张十银的钱票递给伙计。伙计啄米般接过钱票,说道:“少爷稍后,戏一完就请您去台后。”倒退着出了暖阁,又在门口高唱了一声:点胭脂喽。

    这戏园本就嘈杂,雅间的木格上又包有粗麻布,这一声与其说是喊给台上的戏子,不如说是喊给屋里的两人听的。少时,台上的枪舞完了,换上来更多持各色兵刃的角儿,开始了热闹的打戏。可叩门进来的,却是于掌柜。

    于掌柜上下合手施礼,说道:“二位公子厚爱,小店大感荣光。只是…”顿了顿,面露为难之色。

    文道问:“只是什么?”

    “文公子点胭脂的这姑娘,并不是我京戏园的人,是我们请的坎州的班子。”

    “怎的坎州的班子,不兴点胭脂么?”

    “不是不是,凡是进了我这京戏园,一切都得按京戏园的规矩。可坎州班子的班主说,这女娃刚开始登台没俩月,您看这唱的也不是正场,只在垫场里舞个花枪。不仅没点过胭脂,还是个处子。公子若肯行个方便,接下来三场,都是坎州班子的戏,您看上哪个旦角了,他们分文不取,也谢了别的客官叫价。您看…”

    文道听完哈哈大笑:“于掌柜多虑了,我只是看这姑娘花枪耍的甚是有趣,想问问她师从何人。她是不是处子,我都不会轻薄于她。”

    “您是体面人,姑娘碰见您也算积了德。可这传出去了,被点过胭脂的戏子,之后身价可大不一样了。”

    “这么一说,也是麻烦。可我若执意要请这位姑娘一叙呢?”文道瞟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邵忆,大咧咧的看着于掌柜。

    “这姑娘不是什么名角儿,处子的胭脂也就一个金钱。公子既然喜欢,这一金,小店给坎州班子出,只为交下二位这个朋友。”于掌柜也是不漏声色,低头抬眼望着二人。

    “哪有于掌柜破费的道理。”邵忆摸出一个金钱,递向于掌柜。

    于掌柜双手接下,轻轻拍手,唤来先前奉茶的女娃,说道:“带文少爷去台后。告诉坎州班主,我稍后去寻他。”

    文道随女娃出了雅间。邵忆对于掌柜说:“掌柜的若是不忙,便同我坐坐,等等我兄弟。”

    “邵公子赏脸,却之不恭。”

    “于掌柜好魄力,这一个金钱,抵得了上京城一家人一两个月的开销了。您倒是大方。”

    “邵公子见笑,小店能开在这百芳街街口,靠得就是各位贵人的照拂。我这一个金钱,不是也没敲开二位的门么。”

    “于掌柜早就看出我们是外乡人吧,外乡人到这上京城,得是请您多照拂才是。”

    “邵公子说笑,方才那位公子,英武洒脱,又是短发。感兴趣的不是青衣花旦,却是武生,文氏不是寻常姓氏,这习武的文家,莫不是西京文帅府上的人。”

    “哦?于掌柜何以如此肯定。”

    “早听说今年太学非比寻常,除了往年的达官子嗣饱学书生,还有一位皇孙,一位世子,和西京文家少帅。小老儿斗胆一猜,猜中了最好,猜不中,便当个笑话。”

    邵忆心里一阵感慨,不能应承,也不愿扯谎。只好岔开:“于掌柜这茶着实不错,不想这深井水,也能配这临江津。”

    “可惜啦,没了这万红河的水,这茶怕是算不得临江津。”

    “这是何意?”

    “临江津本是入口清苦,继而清香,回甘悠远。可换掉了水,入口由清苦变生涩,回甘也大不如前。幸而新茶本身味道浓烈,这清香没变,马马虎虎吧。”

    “这万红河水,真的这般神奇?”

    “非是万红河水神奇,实则水和茶,犹如琴和瑟,只有相协,才能出真声,出真味。邵公子来尝尝这双井寺。深井水本应是沏这双井寺的。”

    说罢,掌柜的将茶粉厚厚的铺进木碗,又从火上取下滚水,在瓷碗中折了两折,冲入碗中。顿时茶香四溢。轻转碗口后,递于邵忆,说道:“这双井寺,饮法很像東和的茶,茶粉可以一同饮下。”

    邵忆举起茶碗,分两口饮下,顿觉通体温热,一股子宁静与舒畅。口中味道却不算浓烈,远不及这屋中所满溢的茶香。

    “临江津,味道全在茶中,爱茶之人的至宝,这双井寺,却是天劫教寺庙里传出来的,要的是茶香满屋,腹中静静。有天劫教渡得众生,吾自圆满之意。”

    “晚辈学习了,不想这茶中,还有这层禅意。”

    “邵公子谬赞。小老儿还得去和坎州班主说一声,二位公子可是赏了大钱。”

    “于掌柜请便,转告班主,我兄弟确实只为枪法,当不会轻薄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