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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胭脂劫

    邵忆品茶的时候,文道随着侍女在楼里转了几转,来到台后。补妆的寻扇的搬鼓的调琴的,一派忙乱景象。在一间小门处停下,侍女:“姑娘就在屋里,公子请自便”。说罢便退了回去。

    文道刚要敲门,门呼啦一下打开,一位素颜素衣的姑娘直愣愣的冲了出来。姑娘披散着发髻,短衣打扮,退了外面的戏服,脸上唱戏的粉彩也已然洗去,面色蜡黄。圆脸,厚唇,扑闪着大眼睛,死死的盯着文道。

    文道哑然,这头一遭点胭脂,竟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却先脆着嗓子出了声:“便是你点了本姑娘的胭脂?这妆我已自己卸了,这是你的十个银钱,还给你。”说完就将一张钱票塞向文道,也不管文道接没接,旋即关上了门。

    文道反倒被这一下弄回了神。隔着门说道:“姑娘不要误会,我是见姑娘枪法新奇,并没有非分之想。”

    “我管你怎么想,钱我还你了,你再不走,我就用枪赶你走。”

    文道一听,乐出了声。“我为了见姑娘,可是付了一金又二十银,只为让你用枪赶上一赶。怎的这钱少了许多,枪也不见了?”

    “一百二十个银钱?”那姑娘惊叫到,门又忽的拉开。

    “不错,一百二十个银钱。先是伙计要了二十银,后来掌柜的说你还是黄花大闺女,又来加了一个金钱。”文道说罢,又将银票一般无二的塞向了姑娘。

    “这天杀的伙计,只给了我十个银钱,说有贵人要来。定是他贪墨了许多。余下的,你找他要去。”姑娘拿着钱票,急的不知是要收还是要推。

    “所谓车船店脚牙,总要有些不干不净的时候。我问你要十银,再找他要十银。难不成我是个要饭的乞儿?”文道抬腿挤过姑娘身侧,进了这低矮的小门。

    “我真没拿那么多,我,我要是拿了那么多钱,我,我哪敢啊。”

    “好了好了,便是些银钱罢了,我又不是来要钱的,我是来看你的枪法的。”说着,文道拿起立在墙角架子上的白杆红缨枪,轻轻的抖了个枪花。顿感屋里狭小低矮,无法施展,又换了架上的齐眉棍,舞了自家五路枪的头一式,直刺向梳妆的铜镜,于岌岌之时停住,棍头距铜镜只有分毫。

    “你真的是来看我这枪的?”姑娘见了,也忘了惊慌,变成惊奇。

    “不错,我见姑娘的枪法,甚是精妙,可惜为了演戏,改的乌七八糟。便花了一百二十个银钱,想让姑娘再使一次这八面佛。”

    “你怎知我这枪法名号,师父说已无人识得。”

    “看来当真是八面佛,我也是听我师父说的。”

    “你也会八面佛?你师父是谁?你使个八面佛我看看。”

    “你这姑娘好不讲理,我是花了银钱看你舞枪的,难道还要我给你唱戏?”

    “好好好,由得你,说好了,只看我舞枪,不做别的。”

    “那是自然,只看舞枪。”

    “此处狭窄,咱们出去,我使给你看。”姑娘说着,从架后地上捡起一柄长枪,推门就往外走。此枪不是戏台上的白杆枪,枪身黝黑,枪头包着布囊,光是枪杆就比这姑娘还高,似乎分量也不轻。

    文道跟着姑娘走出院子,此处是京戏园后身,一侧是京戏园围墙,一侧是些已关门的店面。借着戏园的光亮和一弯月色,只勉强能看清几步外姑娘的身形。

    “看好了。”这姑娘也不扭捏,直接舞起了长枪。此番不是戏台上的光景,长枪如巨蟒出林,搅起一阵冷风。长枪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攻,往往点到即止,回枪和身侧,却大开大合。一杆长枪,横扫八方。

    文道正看的入神,却见两道黑影从暗处直奔舞枪的姑娘,刚要出言提醒,便觉自己身后也有两股阴风袭来。连忙向前纵身一跃,急急回身。姑娘也有察觉,长枪一抖,点向一人,刚逼得此人后退,便一个横枪扫向偷袭自己的另一个黑影。黑影不退反进,竖起左臂硬挡枪身。只听一声闷响,枪身犹中败革,竟被弹开。起先后退之人借着长枪被弹开的当口又冲上来,右手上似持有短棍,姑娘压枪头递枪杆,格住短棍借势后跳。短短一合,四人已将二人围在当中。

    两人方才瞧见来的四人,深色衣着,脸上全都蒙着黑布,宽檐圆帽遮着上半张脸,正自心惊。一蒙面人开口道:“你可是文道?”

    “正是小爷,怎的几位要请我喝酒?”文道心里发虚,嘴上却不愿输了阵势。

    “拿下!”那人并不与文道计较嘴上功夫,手持“短棍”迎上前来。几人间不过三五步距离,新月出薄云,照的清晰,右手“短棍”竟是未出鞘的短刀,左臂上绑着护臂。四人皆是一般打扮。难怪方才敢用手臂硬抗长枪枪身。

    “慢着,几位真找我文道有事,我由得你们便是,放了这位姑娘,我与她素不相识。”

    几人尚未出声,倒是姑娘先开口了:“你个软脚货色,方才一副武人模样,现在怎么未战先怯。”

    文道本不愿牵连旁人,也是一片好心,却被姑娘怼回,当下气结:“你是武人,你师父没教你如何对敌么?”

    “野外相逢,长枪对短刃,一寸长一寸强。”说着又紧攥了攥枪杆,深吸一口气。

    “那要是碰见两个呢,你师父怎么说。”

    “寡不敌众,跑。”姑娘倒也干脆。

    “现在这有四个,跑都跑不掉。”

    “那你说怎么办。”

    “人家既是寻我来的,我自同他们去便是,你啊,就待在这,等我们走了接着回去唱戏。”

    一蒙面人怒道:“哪里轮到你安排了。”登时向前一跃,左手朝着姑娘抓去。几人确实是来拿文道的,但当下最先要解决的,却是姑娘手里的长枪。姑娘自不愿束手,举枪应敌。又有两人齐齐杀出,以三对一,只一合,短刀便已抵上了姑娘咽喉。这刀虽未出鞘,胜负却已分晓。姑娘直接泄了气,手里长枪也被夺去。

    另一人独自横在文道身前,直接拔刀出鞘,月华映在明晃晃的刀刃上,文道也不能轻举妄动。赤手空拳又寡不敌众。文道二人顷刻便被制服。不待文道再逞口舌之快,蒙面人直接用绸布将二人的嘴封住,双手反绑于后。几乎同时,街口暗处哒哒哒缓缓踱来一辆马车。蒙面之人将二人推上马车,又在座下拿出两个黑布口袋,将两人脑袋罩了个严实。低沉一声“走。”

    已近子夜,上京城大半已褪去喧嚣,唯有这百芳街,仍是热闹非凡。四匹骏马两前两后护着一辆马车自百芳街出来直奔西城墙而去。谁见了,也只当是哪的贵人玩乐一番打道回府。

    车内两人背负双手,口不能言眼不能见,当真是苦不堪言。文道还算镇定,直挺挺坐在车里。姑娘起先挣扎了几下,除了忙乱中踢到文道两脚,车门结实的很,也只能作罢。

    马车未曾多少颠簸,一路畅通平坦,不知多少时辰,终于停下,只听得拉车马儿的鼻息,又踢踏了几下四蹄。一人拉开车门,将两人拽下车来。只听一个粗狂声音:“怎么是两个?”

    “这小子在戏园找了个武生耍枪,不得已,一同带来了。”

    “你确定是文家少爷?”

    “打进上京城起,跟了他一天,他自己也认了,错不了。”话音未落,文道的头套被去下。

    新月朗星,周遭早已不是百芳街的热闹,而是一片旷野,文道定睛分辨,三丈宽的黄土大道,一侧有石亭石台。此地他昨日来上京时曾路过,同行的商贾称此地做十里亭,说是过了十里亭,就入了上京地界。

    大汉走到文道跟前,却未蒙面,身材魁梧,三十多岁年纪,头上绑着头巾,瞧不出是短发还是束发。方脸阔口,下颚上留着些杂草样的胡须。一把扯掉文道嘴里的绸布,粗声粗气的问道:“你就是文家的小子?”

    “是又怎样?”

    “奉命,带你回大迟。”说罢,又轻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文道微微一怔,西迟国?大宁死敌能派人潜入京城来把自己绑了?挣了几下反绑的双手,徒劳无功,看了眼身侧的姑娘,那姑娘此时倒像个惊了的猫儿,瑟缩在一边无声无息。

    头巾汉子随后冲着石亭处一挥手,又打了声呼哨。石亭后绕出三人四马,阔步走来。皆是一般的高大汉子,绑着头巾。两队人在马车边碰头,低声说了几句,头巾汉子交给蒙面之人一袋物事,又将马车换套在自己的一匹马上。目送五个蒙面之人向东返去。

    头巾汉子看着五人走远了,才转回身来,来到文道身后为其松绑。说道:“少爷受惊,我等奉安宁公主之命接少爷回大迟。”

    文道更是吃惊,“我娘?她让你们绑我的?”

    “绑少爷的是那几个人,我可是给少爷松绑呢。”

    文道揉了揉早已酸疼麻木的腕,臂和肩。抢过去摘掉姑娘的头套,扯下嘴中绸布。撕扯了几下绑着姑娘胳膊的麻绳,还是纹丝未动。伸手向头巾汉子道:“拿刀来。”

    汉子毫不迟疑,从一匹骏马的褡裢里摸出一把匕首扔了过来,问曰:“少爷不是刚到上京,怎么就有小姐相伴左右了?”

    “在戏楼听戏,这姑娘乃是戏园的人,和我一同被这帮人强绑了来,哪来的什么小姐。”

    “少爷好兴致。就是这唱戏的小妞儿,也太干瘪了点。”

    “你怎么证明是我娘派你们来的。”

    “证明不了,可信不信,也由不得少爷您啊。”

    “既如此,我随你们去,放这姑娘回去。我与她素不相识,连名字都不知道。”

    “这也由不得少爷,毕竟我们是在宁国,走漏了风声可不好办。”

    “我要如厕,这总由得我吧。”文道有些气恼,但喝了一肚子茶水,又被绑了一路,这想如厕却不是假的。

    “少爷莫要生气,只要跟我们回了大迟,一切好说。”

    文道疾走两步去到石亭之后,却见那头巾汉子不远不近的跟在身后。暗自揣度自己亲娘找人绑自己回西迟这事有几分真假。无论真假,既然这帮人喊着少爷,就先应下来,反正也逃不掉。总比绑在车里好些。以后寻到机会再说。

    打定主意,文道回到马车边说道:“可有酒水,被方才几个强人绑了一路,甚是口渴。”

    头巾汉子从马背上取下酒囊,递了过来。文道也不客气,润了下唇舌,又喝了一大口。随手又将酒囊塞给了姑娘。姑娘早已口渴难耐,抢过酒囊就是一阵痛饮。姑娘哪知这是西迟粗粮酿制的烈酒,才一入喉就如同火烧一般,剧烈的咳嗽起来。才算是出了下车以来第一声。

    “慢点喝,这帮人仍不肯放姑娘回去。只能委屈你再随我们走一程了。”转身又对头巾汉子说:“此去西迟可要四五天时间,带着个姑娘,你也不嫌麻烦?”

    “少爷和姑娘还是坐马车。途中多有宁国驿站关隘,还望两位不要给我们添麻烦。”

    “回去见我亲娘,我找什么麻烦。不知几位怎么称呼?”

    “我等粗人,都是一个马队里的兵士,哪有什么像样的名字。按年岁,分别是二三四五。”说罢随手指了一直默默矗立的几人。

    文道听了,知道问也白问,也不计较许多,拉着姑娘走向马车。那姑娘也不说话,默默的跟在文道身侧,一并钻进了马车。

    夜色正浓,三马一车静静的上了西行的官道。

    车里两人并坐,松了绑的二人都半瘫在软座上。

    姑娘忽然开口道:“你真的给了掌柜的一个金钱?”

    “我说你这丫头,现在我们被强人绑了要带去尽是荒漠的西迟,你怎得还心心念念那几个银钱。你都不担心自己的小命?”

    “我进了戏班,也算半个身子进了娼门。在大宁,在西迟又有什么分别。只是我多得班主的照顾,本想给他多唱两年戏报答。如今怕是不行了,只想知道,他能得几个银钱,够不够我这几年的饭钱。”

    文道听了,有些惊讶,对这愣头愣脑的小姑娘颇感钦佩。“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看来这一个金钱是少了些。待将来,我再多补给他一些吧。“

    “哪有什么将来,你还回得了上京?就是回了,我们这天南海北走戏的班子,又上哪寻去。”

    “既是天南海北的走,那自然见的着。“文道只能出言宽慰,又紧接着错开这揪心的话头,“百芳街上,多谢姑娘出手相帮,还不知姑娘名讳。”

    “哪有什么名讳,打小师傅就叫我翠儿,说我是捡来的孤儿,刚捡到时,裹着翠绿的袄。后来师傅病故,我跟了戏班,班主也叫我翠儿。”

    “也好,翠儿姑娘,你也听见了,在下文道。”

    “你真是什么将军什么公主家的少爷?”

    “不错,家父兑州将军,家母是西迟皇室血脉,按辈分,应是当今西迟皇帝的侄女。”

    “皇家的人?”

    “并不是什么显赫的亲戚,据说这公主也是要嫁于家父时封的,所以才叫安宁。”

    “少爷这话不对。”赶车的二汉忽然从外插话。“安宁公主现在虽只是陛下侄女,但出嫁时,可是先皇最宠爱的小孙女。你小娃娃不懂,当时宁国和我大迟休兵结好,按宁国惯例是要通婚,可我大迟却从没有和亲这一先例。先皇本想拒绝,安宁公主却说看上了宁国领骑兵的将军,执意下嫁。“

    “哼,既然我母亲身份尊贵,由为何被你西迟软禁起来。不许她回西京城与我父亲团聚。”

    “这等大事我们小卒就不得而知了。安知不是宁国扣住了文帅,不让他到大迟与安宁公主团聚。”

    “笑话,我父亲是大宁将军,守土之责,开疆之任,去了西迟岂不是投敌了。”

    “少爷说话好生奇怪,你明明也有我大迟皇室血脉,怎么就一口一个西迟,认定了自己是宁人。”

    “我生在西京城,长在铁骑军,自然是宁人。”

    “罢了,罢了,这回你随我等回去,做一遭迟人吧。我大迟雄浑壮阔,不是上京城里那些不男不女的家伙能比的。“大宁多年盛行慵懒奢靡之风,达官贵人富商巨贾都喜欢个风雅,竟被邻国讥笑。

    “你说上京城的人不男不女,那绑我们那几人,是宁人还是迟人?”翠儿忽然问道。

    “不知道,我只知道来十里亭等着。”

    “我自幼就随师父练习这枪法,进了戏班也从未懈怠,可对上那几人,却全无招架之力。怎么看也不算不男不女,他们也是西迟人吧?西迟人都这么厉害?“

    文道听了,不禁失笑。“翠儿姑娘,怎么你斤斤计较的是自己输了这事?你今年才多大,便是练了一辈子,又有几年。”

    “我十六了,自我记事起,就开始随师父练武。”翠儿豪不示弱,一提起枪法胜负,全无方才那期期艾艾的样子。

    “那算你练了十年,今天那几人,都是二十多年的练家子。况且赢你的,也不是招式,而是成年男人的力道。抓住你我的,也不是功夫,而是五把快刀。”

    “光有力道有什么了不起。”

    “这力道最是了不起。这一枪,自上而下砸来,该当如何?”文道说着,以手为枪。慢悠悠挥向翠儿面门。

    “横枪弹开就好。”翠儿也伸手比划起来。“然后就可直刺对方面门。”

    “可若这枪重十几乃至几十斤,人又冲的飞快呢?”

    “哪有人拿那么重的枪,还能跑那么快。”

    “有的,西迟有不下一万这样的人,咱们大宁,也有一万。“

    ”少爷莫要吓唬人家小姑娘了,纵马冲杀还能挥枪自如的军士哪有那么多。真跑起来,能握住枪不松手就不错了。“赶车的二汉子笑道。

    三人就这么车里车外的聊着,连另三人也偶尔说上几句,倒不像绑匪和肉票,真成了主子和随从。一路西行,中间换过一次拉车的马匹,直到身后亮出一抹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