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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晚春无事2

    万宽走来,低声说:“皇爷爷不许三弟出城么?”

    文道说:“那两位皇卫说的,不许任何人带我出城,我自己也不行。”

    万宽轻叹一声:“三弟勿怪。”

    文道摇摇头:“在城里有那二位护佑,安心不少。”

    晚春美景,万宽却有丝丝愁容:“皇爷爷恐怕时日无多,到时三弟应就无需受这些禁制了。”

    文道不知如何应对,只好问:“陛下这病,快有一年了吧。一点也不见好么?”

    “快一年了,实则是一年前诊出痼疾恶化,太医说天寿恐不足年。”

    “可我见陛下这上谕条理明晰,决断妥当,不像是久病之人。”

    “全靠长生石和各种药材。”

    “长生石?那东西真能益寿延年?”

    “长期带在身边,确能增寿,但不能医病。皇爷爷曾说,带着那东西,神志清晰,也能清楚的感觉自己是油尽灯枯。”

    “这会儿五殿下也不见返京,看来是要四殿下承继大统了。大哥你身边怕是两个护卫都不够了。”

    万宽点点头,又摇摇头。两人驻足船尾,又连喝了几杯。歌舞已毕,船头挂了万宽带来的旗子,缓缓向内湖驶去。众人不便在立于船头,纷纷由姑娘领着,去了二层舱室。小白挽着文道在矮塌上坐下,依在文道身边一动不动。小白只有十六七的年纪,既没有什么风尘气,也没有莎莎那股香艳,更像个乖巧的小女孩:“公子可听说,有个大户人家,要纳莎莎姐姐为妾。”

    文道一愣,“不曾听说,清明后,倒是一次戏园也没去过。”

    小白:“清明前后,莎莎姐姐是红透了百芳街,一点也不输几个大园子的头牌。有人花重金要收她做妾,据说,于掌柜和莎莎姐姐自己都已应允。”

    文道心里有些空,随即又安慰自己,这即是莎莎想要的归宿,也算是帮于掌柜赚了一笔,便说:“这不是莎莎她自己想要的么,也算遂了她的愿。”

    小白苦笑一声:“哪里是莎莎姐姐想要,不过是我们只能这般罢了。若是有的选,谁不愿生在富贵人家,谁不愿嫁给心爱之人。求而不得,才想着卖个好价钱。”

    文道哑然,望向窗外。小白见了文道神色,接着说:“公子心善,可这百芳街上,多的是苦命的女子,你可怜惜不过来。公子不如做个寻常富家子弟的样子,游戏百花间,还能娶几个大家闺秀做妻妾。”

    文道说:“这成何体统。”

    “莎莎姐姐说,这就是体统,若是每人都如公子这般,那这满街的姑娘,别说绫罗绸缎胭脂水粉了,多半得去挨饿。谁做这营生,不是为了过的好一点。”

    游船驶过内外湖相连的狭窄水路。两侧码头和官船上的兵士见了船头的旗子,也不阻拦。等进了内湖,遥遥可见宫墙森森,万宽将青儿留在房里,独自走上船头。内湖较外湖狭小一些,偶有近处路过船只,见了万宽,隔着湖面寒暄。听到动静,文道等人也将姑娘留在舱内,来到船头。听万宽指点着宫中各处。

    曹桦感慨道:“我一小吏之子,竟也进了皇城。”

    万宽笑道:“曹桦兄忠厚勤勉,重情重义,来日前途无量,届时做个三四品官员,进个皇城算什么。”

    “重情重义么,多谢皇孙夸赞。可我听过最重情义之人,听说已经获罪自缢了。”曹桦长叹一声。

    “哦?说来听听?”汪笙好奇道。

    曹桦在六人中最不爱言辞,寥寥数语,说了件旧事。

    曹桦父亲早年应征入伍进北烈军,在傅将军麾下与北灮征战。因勇武忠烈,被提拔到傅将军一个子侄辈身边做卫兵。子侄名曰傅望。傅望久居军中,对士卒宽厚仁义,但脾气急躁。和自己的部曲亲如兄弟,却和其他将领多有摩擦。若是战时,只要能征善战便是万人仰望,可在平日,不懂和其他将领相处,便难于出头。在胜了北灮行赏时,傅将军特意举荐他去别的州做武将,离开那些和其不睦的将领。上任前百般叮嘱,不可再莽撞行事。因傅望远调,曹桦父亲等人也成为第一批被裁撤的北烈军。

    傅望被调去河山关,虽隶属于河山关将军府,但军务和部曲相对独立,也算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后不知为了开罪了东青王,要被问罪,本不是什么重罪,只应罚俸削权便可了事,傅望却在府中自缢。

    曹桦叹道:“家父常说,傅望是他见过最为重信重义之人。却因为爱护自己的兵士,被他人排挤。若是仍在北烈军中,纵使不能出人头地,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甄智:“就因为将军调走,兵士便要被裁撤么?”

    曹桦:“仗打完了,还养那么多兵干嘛。裁是一定要裁的。坎乾两州之地连年兵火,百废待兴,先被调走,还有不少衙门官驿可去。若是晚上几年,就不知怎样了。这些年,常有离开军伍的士卒,败光了钱财落魄的事情。家父早一步出来,得傅望将军关照,能安稳在县衙做个小吏,焉知非福啊。”

    船绕着内湖缓缓转了一圈,又缓缓驶出。万宽要将姑娘们唤出来,却被汪笙阻拦,“你不要美人相伴,我们可还舍不得。”说着拉过绿儿,折返回舱内。万宽大笑道:“要得,要得。”也回了舱里。

    文道进了舱里,却无心玩乐。他回想刚才曹桦所说之事,如今西迟在边疆兵马调动频繁,两国暗中相较多年。铁骑帅府所辖兵力,已扩至五万,堪比上京。这还是文生邵俨接连抑制扩军的结果。当时文道不懂,兵马钱粮不是越多越好么。如今听了曹桦所讲,轻描淡写几句,又是多少人的生活。文道躺在榻上,盯着窗外景致,脑中却是一张张军中好友的面庞。心思烦乱,不觉间,合上了眼。

    只是浅眠,隐约间听见琴声。文道缓缓睁眼。发现自己竟是枕在小白的膝头,小白不知何时已褪去衣裳,只着诃子短裙,少女的肌肤光滑细腻。

    “可是琴声扰了公子?”文道半睡半醒间,小白的声音似远似近。

    “不妨事,不妨事。“文道起身。小白挪动着僵麻的双腿,见文道依然没有亲昵举止,回身披上外衣。

    船在湖心荡着,琴声断续。文道侧耳听着。小白说:“兰儿和我一同学的弹琴,都只弹熟了几只伴舞的曲子,公子要是喜欢听曲,可以去潇湘馆。”

    文道摇头:“我也不懂音律,有个曲子就觉得好听。”

    “红儿姐姐说过,歌舞这东西,妙就妙在就是不懂,好的就有人喜欢。潇湘馆里有不少女孩,只凭弹唱,就能和莎莎姐姐一样卖艺不卖身。”

    这次除了琴声,没有听到什么旁的动静。万宽觉着只是游湖还不尽兴,又在思讨晚间去哪里玩耍。碍于身份,青楼戏园赌场酒肆去不得。连汪笙个公子哥也无法可想了。倒是甄智出了个主意:“大哥不是喜欢下棋么,这时辰大的茶楼里兴许还有对弈的。你若隐了身份,兴许还能输两盘。”

    万宽起先甚是兴奋,随即又说:“不妥,除了咱俩,他们四个没人喜欢下棋。总不能咱们俩下棋,让他们干坐着喝茶。”

    文道说:“那便去我那里,让我义兄和你下。你们三个下棋去,我们几人在家中也自在些。”

    万宽说:“这样好,早就想见见邵忆兄了。”

    众人请船夫返程,下了船,就要直接回去。老板红儿听说几人要去南城万红河畔,说可以坐小船。万宽就贪图这些新鲜事,欣然应允。众人留下姑娘挤上小船,顺流而上。小船低矮,见不到太多景致,且万红河越往南行,越远离繁华,两侧先是商铺,再是宅院。撑船的见几人四处张望,攀谈道:“越是往南,越是高墙青瓦,几位公子是瞧不见什么景儿了。”

    “这是为何?”万宽问道。

    汪笙说:“要是想看临河的人间烟火,得再往南,出城最好。这里皇城脚下,又在水边。算是上佳的宅地。能住在这两边的,不是祖上的荫封,就是当下的富贵。”

    甄智说:“三哥那宅子确实不凡。”

    文道笑了,“那可是殿下给的赏。”

    万宽做羞恼状,“我曾趁家父心情好的时候提过自己找一处宅子,被好一顿训斥,他寻到这处宅子的时候我还窃喜来着。哪知道是给三弟准备的。”

    文道说:“大哥你要找宅子,肯定是北城那些高门大院。南边的定然不是给你找的。”

    说话间几人到了南城宅院附近。寻了处简陋的码头上岸。一进门,文道就对下人喊道:“皇孙殿下驾到。”惊得门房和马夫一团乱。邵忆从阁楼的书斋里下来,行全礼道:“见过皇孙殿下。”

    万宽忙摆手,“久闻邵兄大名,今天逼着三弟带我来见你,切莫这般客气。”

    文道说:“二哥,皇孙一直想找个敢赢他的人下棋。我就带他来了。”

    文道说着不以为意,汪笙却是一愣。又马上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万宽也反应过来,说道:“三弟,这里你有两个二哥,如何是好。”

    汪笙摆摆手,“我这二哥不如邵兄。”

    邵忆也笑起来:“我听三弟和甄智兄说过,皇孙殿下的棋力不俗。我有不放水的胆子,就是不知有没有赢的本事。”

    “再不要叫什么皇孙,邵兄长我一岁,小弟在这里,就是三弟的同窗。”

    下人端来茶水,万宽迫不及待要和邵忆对弈。邵忆带着万宽和甄智去了阁楼书斋。文道在庭中和曹桦对练刀枪,九方锦和汪笙坐在正厅里看二人比试。

    曹桦每次前来,都会和文道对练。文道的八面佛虽是半路出家,也勉强有了些模样。九方锦甚是喜爱庭中那一池活水,看个没够。汪笙问:“这池子水是不错,但也不至于让九方兄如此吧。”

    九方锦:“你们看,它只是个景致。但在我看,却是非凡之物。”

    汪笙:“这有什么非凡的,不过就是门外的万红河水引一个弯。”

    九方锦:“挖个河沟不难,今天咱们见的内湖,多的是引湖水去做景的地方。可在地下挖一条坑道,可不容易。”

    汪笙:“确实,不过也就是工程量大了一些。就从池子这下去,两头挖洞不行么?”

    九方锦:“这里的土质,流水这样常年侵袭肯定不行。洞要挖,挖完还得在洞内加固。但只是这样,池中之水必随着外面河流涨落。可两个多月了,雨水渐丰,外面万红河涨了近一尺,这里的水位丝毫未动。必然还有其他机关。”

    汪笙听了,好奇的走过去张望。他记得清楚,这池活水触手可及,清可见底。他又伸手撩了下水,确实水位没什么变化,啧啧称奇。“哪天找人来挖下去看看,三弟应不会心疼。”

    天色渐暗,到了晚膳时候。文道吩咐下人去近处饭庄送些吃食。万宽和邵忆也出了书斋。文道问:“如何,输了赢了?”

    万宽说,“输了,但输的酣畅淋漓,行棋如人,君子如水,就邵忆兄这两盘棋,真是过瘾。”

    邵忆说:“三弟,你也输了。万宽兄表面儒雅高至,内里却有君临天下的威风。那篇文章,定是万宽兄亲手所做。”

    万宽惊异道:“邵忆兄这是何意?”

    邵忆说:“我拜读了那篇《恶法非法》,行文之间那种俯仰天地的气度让人折服,我说必是皇孙自己写的,不是皇族人,难有这种风骨。三弟他不信,他说你为人太过谦和文雅,猜测那文章是哪个大儒教的。我俩就打赌。”

    万宽笑道:“三弟,那你确实输了。你们赌的什么?我看看让你输了多少。”

    实则并没有这个赌约,邵忆暗里逢迎的手段罢了。只是这手段兄弟二人用过多次,赌注从来一般无二。

    文道假装气恼道:“赌的两匹骏马。西京草场出了两匹好马,一匹洁白,一匹黝黑。我俩打赌,谁赢了谁先挑。二哥,你又不爱骑马,干什么和我抢。”

    众人大笑起来,万宽说:“三弟莫急,秋狝时可去军中选最好的马匹来比试。你若赢了,可在其中任意挑选。京中子弟会骑马的不少,但要说精于骑术的,可真没几个。三弟定能拔得头筹。”

    听说可以纵马驰骋,来了精神,嘴上还谦虚着:“那可说不准,皇卫,上京将军府,连带着天劫教护法僧,有的是练武的人。”文道倒是听过这秋狝的事,要比试骑射,持刃,空手。

    汪笙说:“在军籍的一律不许参赛,军伍之人在前两日的围猎里可尽显本是,后两日的秋狝不能登场。据说以前的秋狝,多有江湖高手。但承平日久,上京城这哪有什么江湖,几个先前的门派也都散了。本还有些爱五枪弄棒的公子哥,这些年又多是慵懒柔弱的风气,最多几个花拳绣腿。不要说三弟跟曹桦兄,就是大哥去了,也能打过前几轮。”

    曹桦:“那些门派为什么散了?”

    汪笙:“学武为了什么?若是乱世,官府力弱,商户走商,大户护院,都需要一些习武之人看护。上京周围,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皇卫到的的比州司差役还快。我爹说皇卫和将军府扩编的时候朝廷收编了两次江湖武师。当初那些江湖人,现在都穿着官服呢。”

    曹桦:“北边还是有不少什么门派。大一些的,颇有势力。”

    九方锦也点头,“九黎再往南往东,也有一些。”

    万宽说:“这便是大宁之辽阔啊。秋狝应提高奖赏,广告四方,也省得都是些花拳绣腿。”

    饭庄送来饭食,邵忆直说招待不周。倒是一坛十年迎风倒,让众人交口称赞。邵忆说:“这兑州的酒,比不了南边各种式样工艺,无论酒家的精酿,或是自家的私酿,只讲求个年份。”

    九方锦:“所谓南方的酒各种样式工艺,不过是没办法罢了。西北的粮食酿酒,香醇无比。南方的粮食,量虽然大,但是口感生涩粗糙,酿酒也不好喝,只能琢磨着添加各种味道,以遮去原来的涩味。”

    万宽好奇:“这是为何?不都是稻米么?”

    九方锦:“西京上京河山关一线以北,都是一年一熟,到了九黎,就是两年三熟,再往南,还有一年两熟的。周期不同,品种也不同。味道相差太远。南边的米你们没吃过吧,干,硬,涩,柴。”

    曹桦:“那也是稻米,总比北边一遇荒年就挨饿好啊。”

    邵忆:“所以九方兄那篇文章,若是成了才真的是千秋功业。”

    众人想起那条文章里的运河,频频点头,举杯向九方锦敬酒。酒逢知己,邵忆又令人搬来一坛,十年迎风倒不是青瑶竹,醇香浓烈,七个人喝了两坛,就醉醺醺了。万宽被拉上马车时,已经睡了过去。汪笙也没有走,在邵忆文道家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