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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郝英

    等到别人都睡下,乔远却一时难以入睡。今日不经意跟肖剑提起巽州,让他陷入过往。

    早年跟自己一起去巽州的,正是肖剑的父亲。两人算是雷刀门新锐,被门派放出去巽州瞧瞧那吴苏峰比武。两人在比武时也算露了脸,各自战胜了几名对手,登了吴苏峰顶,志得意满之际,下山后碰见一门派以武抢亲。两人血气方刚,拔刀相助,杀退了歹人,救下那待字闺中的少女。那少女孤苦无依,怕回了家去还是被掠走,肖剑的父亲便带她回了上京,两人成亲,生下肖剑。不想三年后的吴苏峰,抢人的门派竟然反咬一口,说雷刀门人见色起意杀人抢亲。肖剑父亲单人一刀下巽州闯山门,力战身死。雷刀门彼时正欲接受朝廷收编,不愿再在江湖上生事,而巽州的这门派,被上京的雷刀门单人单刀冲到自己的地盘上杀人无数,传出去也不光彩,双方各自守口如瓶,就此不了了之。

    肖剑母亲得知后,将肖剑托付给乔远,连夜离开了上京城。乔远觉得愧对肖氏夫妇,加上自己和夫人一直没有孩子,就将肖剑当成自己的亲骨肉一样带大,但肖剑性子随他父亲,急公好义,满腔热血,乔远深怕他知道真相后寻仇,一直说他父母是病故。至于巽州吴苏峰,乔远是再没去过。这么多年,他自己也不知道若是再回吴苏峰,自己能不能忍住不出刀。

    正值盛夏,虽已夜深,仍让人难熬。乔远起身,寻了晚间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谁人没有些仇怨,文道和肖剑,在乔远眼中多少还是两个孩子,国仇家恨,前路漫漫。便如这杯中花香酒,若是散去了花香,便只剩浊酒的苦了,还是让这些少年郎,再留些百花香。相比之下,乔远倒是有几分欣赏施诗这姑娘,行自己愿行之事,哪怕是被父母逐出家门。就算是被赶出来,心里却也还装着父母故人。

    做好眼前事,莫问去路远。只盼着明天见到了郝先生,能消了施诗家里的灾,能帮看懂那羊皮古卷。乔远提酒来到院中,月朗星稀,人言他已入三垣境,他自己心里,却觉念头更多更杂。不知道是当下的安稳盖住了仇怨,还是仇怨本身已经消散。只知道,自己手中这原本杀人之刀,已经变成了一把护人之刃。

    这小村落距离黎弼县城只有半日路程,四人到达黎弼县时,正是午时。黎弼县算是大宁正南边陲。再往南走一两日,除了些荒地,便是数条东向溪流。说是溪流,春夏多雨之时,便成河川。往东汇入巽州的多条大河。这些溪流对岸,便是丛林沼泽,据说这溪流和沼泽也联通云梦泽,多有毒虫瘴气,人不能近。

    可就这人畜难近的地方,却生活着一些野人样的南蛮,时不时侵扰州县百姓。黎弼县深入腹地,南蛮虽不多,也有百余名驻军守护。越往东去,这些人越多。到了巽州境内,这些野人少则三五人,多则十数人,突然窜出,抢了收成牲畜就又躲会林莽,林莽里的毒虫猛兽瘴气又成了他们的天然庇护。以至巽州的军民疲于奔命,苦不堪言。抵御这些野人的袭扰,成了九黎将军府的重担。除了兵士,百姓也多自发习武。以至于上京兑州震州几乎绝迹的江湖侠士,在离巽二州比比皆是。九剑九这横跨一州的大门派,就是有人习武,又有铜铁矿藏造就的。

    若是不考虑这些歹人,南方风物倒是别具一格,无论山形,溪川,还是植被鸟兽,都与文道三人平日所见不同。但四人倒是无暇这南疆的景致,进了县城,就一路问寻着,奔着天劫教寺庙寻去。

    黎弼县只是个边陲小城,又没有极北山鞍城那般守着小林寺倒悬天这等圣地,其天劫教寺庙,虽然算不上破败,但也是清贫的很。只得一间佛堂,数间茅舍。好在洒扫的甚是干净,文道上前,寻到佛堂里礼佛的沙弥报上姓名说明来意,沙弥示意文道等人稍待,便去了边上一间茅舍。

    片刻间,茅屋中跑出一人,快步高声道:“三哥!”

    文道迎着夏日正午的阳光,打眼望去,只见一略显瘦弱的黝黑布衣青年正向自己快步走来。“四弟!”文道认出来人竟然是甄智,惊喜万分。

    甄智:“三哥!乔大人,肖大人。如此炎炎夏日,几位怎么跑到这大南边来了。”

    文道:“四弟,你这…你这云游可是走的好远。”

    甄智将四人让进茅屋,屋里狭小局促,只得一张方桌,两张草席。原来甄智跟随两名护法僧来南方云游,起先在九黎的主寺,觉得主寺日子闲散,除了十日一次的论经赐福,完全不像云游该有的样子。不到半年,就又南下到了黎弼县。此处只得两位比丘一个沙弥,见到甄智

    这百人天出来云游的,尤其稀罕。便由得他在此,甄智同三人一同耕种,赐福,布施。寺庙极小,只有青灯古佛,却无晨钟暮鼓。但甄智却深切的体会到,天劫教在黎民百姓中的力量。这里不靠高大威严的佛堂让人心生敬畏,只靠佛法和佛心慰藉百姓,倒是合了甄智的意。

    几月后,甄智本想离去,顺溪流河川东向,去巽州看一看。一名老者却来到寺院,随手就是大把的香火钱,却只求在寺院中栖身。甄智暂缓了东去的打算,留下来帮着两个比丘将这大宗香火钱,置换成药材布施百姓,也瞧瞧这老者到底为何。

    相处下来,甄智才知道这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儒山三贤之一郝英,便以儒山后学自称,陪在郝英身边。郝英日间在各处溪流浅滩沼泽丘陵处探访,晚间回来便将所见一一记下。甄智就成了郝英的大半个助手。

    听了甄智所言,文道感慨万千。这郝英做了大宁巨富宋家的先生,想必报酬少不了,竟然一挥手就给了这么小得可怜的寺庙。郝英若是回京,必然人人敬仰,就是不图高官厚禄,在谁家做个先生,怕是连陛下都要差人来看护。却甘愿就在此间,睡个草席探究山野。文道把自己此来的目的告诉甄智,甄智听了,对施诗合手说道:“先生晚间才能回来。我知女施主一片仁心,但即便现在去寻,今日也难返程。不如稍等片刻。”

    施诗瞧见文道在此遇到故人,心中稍安,隐约觉得或许真有什么祥瑞带着好运气。知道郝英年事已高,今日也不便带着老人返程,也没催促。甄智讨了文道带来的水样和药方,端详了片刻,在茅屋所藏的厚厚的书本里,翻出了郝英的记载对照。

    一盏茶的功夫,甄智抬头道:“按郝先生的记载,从这药方判断,这水是混了地下碱水,致使作物无法生长。”

    文道:“碱水?可有法子解救?”

    甄智摇头:“我不知道,若是混的多,已经多次浇灌,那这地,三年五载是没救了。”见施诗焦急的神情,又说:“但百姓饮了这水,只有少人腹泻,两味药下去便可无恙,说明混的绝对不多。只是所种的稻谷吃水太多,才会不长。”

    施诗还是焦急:“那,大师可有法子。”

    甄智:“我可不是什么大师。等郝先生回来,或许有办法。”

    文道感叹:“四弟真是厉害,京中的陈先生人称通晓地学,都查不出缘由,你只看了药方就能猜到。”

    甄智:“不过是为郝先生整理行记时瞧过一点。郝先生常说,地学算学,与先学后进无关,潜心于一处,便得一方道理。陈先生在京中,如何习得黎弼县的水土。”

    施诗:“那郝先生,真的是神仙?”

    甄智:“郝先生不是神佛,但我甘心侍奉。”

    四人就在茅屋等候郝英,文道和甄智许久不见,两人在寺周围散步闲行,仍亲密无间。文道说,还以为甄智会不认他们这些兄弟,喊个什么施主出来。甄智却再也没有当初的扭捏和迟疑,言谈间带着从容。

    文道:“四弟,当初你说但随本心,如今,可得本愿?”

    甄智:“不曾得,但,本心仿佛就在眼前,只是脚下路漫漫。”

    文道:“在路上,强过我等啊。”

    甄智:“只有一事抱憾,听闻文帅为国尽忠,我却没能去陪着三哥。”

    文道:“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是家父夙愿。起初我确实难以接受,现在,不过是和西迟的血仇又多了一笔,不死不休。”

    “好个不死不休,你便是文道?”两人相谈,心无旁骛,忽然听得一声洪钟也似的声音。

    二人一回头,甄智踏前一步道:“郝先生,您回来了。”

    文道见这老者,须发花白,却肌肤黝黑,面有红光,精神矍铄,再听甄智之言,知道眼前人便是郝英,上下合手躬身道:“正是在下,晚辈见过郝先生。”

    郝英:“你不是留京做了官,这次是皇帝差你来的,还是你义父让你来的?”

    文道毕恭毕敬的答:“陛下和义父确实都多次提到想念先生,但晚辈此来,是偶尔得知先生在此,有事相求。”

    郝英:“呵呵,你义父想着我是真,皇帝可是没工夫。说吧,什么事。”

    文道把从宋杏儿处偶得郝英下落,为此遇见施诗姑娘听说村子遭灾之事一一说了。甄智也说从药方看兴许是浇灌的溪水和井水混了碱水。郝英听了,皱眉道:“怕什么来什么。走,瞧瞧文小子带来的东西去。”

    郝英回到茅舍,随口和乔远肖剑施诗寒暄了一句,就拿起文道带来的水和药方。端详片刻,又沾了一点水在舌尖尝了尝:“不错,应是混了碱水,但混入的不多。大量浇灌庄稼肯定不长,但人喝了只会腹泻。”

    施诗急切的问:“老先生,活神仙,那还有救么?”

    郝英:“去你村里瞧瞧,若能找到在何处混入的碱水,把源头切断,流水不腐,多过几日水源清澈了就好。也就耽搁一季庄稼。若是找不到,可就麻烦了。”

    施诗:“你是活神仙,一定能找到,一定。”

    郝英:“你这姑娘,听文小子说也是堂堂九剑之一,怎么张口闭口神仙。有没有神仙我不知道,这事是为百姓,人人都应出力。走!”

    文道和甄智:“现在?”

    郝英:“要不然呢?天又没黑,一日路程,现在走,入夜在村中歇息,明日午时就能到。人家姑娘村子等着呢,早一刻找到,早一刻治好。就这么放着,万一混的碱水多了,这村子就废了。几百口人,怎么办?”

    施诗眼眶发红:“多谢老先生。”

    乔远却说:“老先生,可这夜路…”

    郝英笑了:“掌一盏灯,我带你们走。”

    几人既为了郝英如此爽快答应欢心,越觉着这老爷子赶夜路有些心急。却也不便争执,只能无奈的跟着走了。郝英和甄智没有马匹,四人也就都牵马前行。甄智还在郝英的授意下,将不少书卷放在了马上。将近黄昏,一行六人又离开了黎弼县。

    郝英年岁虽大,但这精神可不得了,入夜便由甄智提灯,由郝英领着众人前行。除了宽敞道路,一些沙石溪流,就是白天,几人也未必敢牵马走过,如今跟着郝英,却如履平地一般。近了子夜,又到了几人歇脚的那村落。肖剑上前叩门,拿银钱堵住了农户埋怨的嘴。几人草草吃了一口,见郝英大口吃着南方的稻米,文道和肖剑自觉汗颜,也把眼前的吃了个精光。

    施诗对郝英千恩万谢,郝英摆手:“谢我做什么,你要谢,去谢文小子。人家可是奉皇命出来的,却为了一个小村子奔走。”

    施诗:“文公子,还有乔大人和肖剑,确实都是好人。”

    郝英:“好人,好人不长命啊。”说罢,进屋去了。

    剩下施诗愣在堂屋,转眼望了望堂屋里的乔远肖剑。乔远低着声音给施诗说了当初郝英骂儒山是犬儒山后愤然弃官离京的事。

    施诗:“这老先生,看着不像那般性子啊。”

    乔远:“那也是二十多年前了。兴许这些年,好了一点。”

    施诗:“反正,他能救下一村百姓,就是活神仙。”

    天刚放亮,郝英甄智就起了身,文道也急于让郝英到村子里,挣扎了一下就爬了起来。乔远肖剑在堂屋和衣而卧,施诗更是干脆在椅子上坐着睡了一夜,众人踏着晨曦继续北上。不到午时,就到了施诗的村子。远远就瞧见有人在田间走动,施诗仍旧不想进村,但又想跟着郝英看看到底能不能救下一村百姓。肖剑低声劝道:“回去看看吧,你心里记挂着他们,家人心里也必然念着你呢。”

    正在施诗犹豫之际,田间的人发现了几人。为首的正是陈先生,正顶着近午的烈日在几处浇灌田地的溪流间查看,见到郝英,三步并做两步奔来:“恩师!恩师!”不等郝英答话,一把拉住郝英,几乎留下泪来。

    陈先生是一身官服,郝英是布衣草帽,却是陈先生对着郝英一拜再拜。无论是随行兵士还是村里人都见着新奇,郝英打量了一下陈先生:“文家小子说你要留在这查探,如何,可查出什么?”

    陈先生:“许是溪水和井水中混了碱水,但弟子无能,一直没找到在何处混入。”

    郝英:“溪水和井水中都有,你不去上游源头,在田间做什么。”

    陈先生:“弟子想看看这几条溪流混入的多少,想看看能不能找出源头的方位。”

    郝英:“如何,可有眉目?”

    陈先生:“南侧的多,北侧的少,村里人说前些日子下过大雨,弟子猜测,是夏汛让溪流水丰,在上游哪里沾染了碱水。正要去查看。”

    郝英:“那就走吧,耽搁不得。你可曾让村民注意饮水?”说着向溪流上游走去。

    陈先生跟在身边:“再往北三五里的水源便算清洁,我已劝大家这些日先去北面取水。虽不是长久之计,当下勉强过得。就怕…”

    郝英:“就怕再来一场大雨,还没找到源头的话,这村子就麻烦了。文小子!你让这些兵丁把营帐驻到前面去,毛病在那。”

    文道听了,和领头的兵丁商议,兵丁接下的军令是护着陈先生和文道。如今滞留了几日,已有些倦怠。但文道个京官的名头,和乔远那金灿灿的牌子,还是让他们很服帖的。

    如是,郝英连村子都没进,就开始了在溪流上游的排查。文道等人想帮忙,却不得法,只有郝英陈先生和甄智三人在忙活。文道索性去同兵丁扎帐篷,兵丁以为这京中的少爷做不来军营的活计,没想文道还处处精通。

    肖剑也帮着干活,嘴上却不闲着:“我家公子可是铁骑帅府的公子。军中之事,精熟的很。”

    一种兵士听了,大为震惊。他们也是九黎城里直接听命将军府的人,不是一点没见识的散兵游勇。纷纷围着文道问东问西。各自忙碌到晚间,施诗虽然见了些村里人,但并未遇见自己亲人,文道嘱咐着为其单独扎了帐篷。一日劳累,终于晚间围坐在篝火前歇息片刻。陈先生在郝英这执弟子礼毕恭毕敬,文道和甄智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肖剑又去找施诗比武。夏夜温良,让人暂时忘却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