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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天地不假万物

    等到篝火渐熄,大家分头歇息。甄智说,郝英找文道过去。文道也正想找郝英问问羊皮古卷之事,欣然前往。郝英在渐熄的篝火里拨出一点炭火,架了几块石头煮茶。

    文道:“老先生日间操劳,夜里还喝这么浓的茶。”

    郝英:“人上年纪了,睡得少。况且这上好的花果茶,不易喝到啊。”

    文道:“先生说笑了,以先生之名,皇城里都是贵客,在哪还没有好酒好菜。”

    郝英:“你小子日日锦衣玉食,自然不觉。唯有这山野间,一饮一啄才有滋味。”

    文道:“还望先生教诲。”

    郝英:“我说的,你肯听么?”

    文道:“先生之言,就如小子义父之言。”

    郝英:“不要找长生石。”

    文道:“这…不瞒先生,不是小子要找,是陛下圣命…”

    郝英:“那就不要找到。”

    文道:“这是为何?”

    郝英:“方才还说听我的,现在又来问缘由?”

    文道:“小子只是好奇…”

    郝英将茶分作两碗:“昨日你说,不死不休?”

    文道:“小子妄言了。”

    郝英:“这村里的事,你也见了。即使我不来,陈良也知道办法。”

    文道:“那也是先生教的好。”

    郝英:“地学这东西,浩如烟海。看尽一山一川,也只得一方水土。我郝英,骂尽文武百官天皇贵胄都没皱眉,却为这离州白了头。尚且不知,今日救不救得这个村子。”

    文道起身合手躬身:“郝先生,晚辈斗胆问一句,为何,是离州。”

    郝英:“呵呵呵呵,我恐命不久矣,但听甄智所言,你们有位同窗,叫,九方锦?”

    文道:“正是,九方兄才学人品俱佳。”

    郝英:“那就是了,那就是了。文小子,你是文帅的儿子,你想的是与西迟不死不休。这事,邵老弟在做了,也没几人能比他做得好。我老头子有一事相托,这是我的事,是那未曾见过的九方的事。”

    文道听到文帅儿子几字,胸中翻涌,一躬到地:“先生但有所命。”

    郝英指了指身后营帐:“屋里,昨日用马匹驮来的那些书卷,你速速回京带给九方锦。”

    文道迟疑了一下,走入帐内,甄智用马匹驮来的两大捆书卷,被细心的码放在草席上。文道拾起一本,并无名目,翻开来,全是山川走向,水土质地。文道翻身出了帐篷:“老先生,这是…运河?”

    郝英:“运河。收東和,靠的是经律法政,敌西迟,靠的是金戈铁马,而南向云梦泽,则要靠地学。老头子我是来不及了,总要有后人。”

    文道:“晚辈定不负所托。”

    郝英:“去吧,明日就去。此地之事,由不得文家公子耽搁。”

    文道:“耽搁?”

    郝英:“年内里去一次北疆。”

    文道大惑不解:“北疆?这是为何?圣命是南下取玉神树,东向拿素纱禅衣…”

    郝英:“可有比丘问过你天劫之事?”

    文道摇头:“没有…我家同天劫教往来不多。”

    郝英:“将来总会有的,他们会问你,天劫是从天上来,还是从北边来。”

    文道想起宋耀所说之事:“先生的意思…”

    郝英:“为学者,不可妄断,又不可不断。你去北疆看看,看看虚实,若天劫不绝,你也算是可达天听。若只是危言耸听,去一糟也没什么不好。”

    文道有心再问冷玉之事,但郝英已起身向营帐走去。从初见到现在,郝英都是一副精神模样,这几步,竟有些蹒跚。

    文道夜里盘算着郝英之言,直到甄智来唤自己。两人同处一帐,深谈经夜。甄智对郝英推崇有加,但说两摞书卷交出去,郝先生就又回九黎去做哪个大户人家的先生了。郝英这些年便是如此,做一段时日的先生,得了些银钱,就一头扎进哪座天街寺里,勘察四周山势水文。查明后,再回去做先生。

    甄智自己则打算东向去巽州。文道说郝英让自己尽快回京,但自己担心此间之事。甄智却劝说,此间事,文道不应再管。若此等事只能通过文道个京官假着陛下圣意才能办成,那便是没办成。郝先生和陈先生在,弄明缘由,有县丞和州司按规章办,才是最好。

    文道:“奇了,我个做官的总想着如何便宜。四弟做了方外之人,反而想起了规程。”

    甄智:“天劫教里有个说法,若天地不假万物,这规程,是该守,还是不该守?”

    文道:“天劫教里的规程?”

    甄智:“哎呀不是,天地不假万物。”

    文道:“我哪知道,事情办成就是了。”

    甄智:“是了。事情如何办成?”

    文道:“不是办成就是了么?”

    甄智:“按规矩办,以后事事能成,不按规矩办,成了也没成。”

    文道:“有理,那和天地万物何干?”

    甄智:“天地不假万物,那人呢?”

    文道思索良久:“但愿如此吧。”

    晨炊袅袅,文道正和众人安排今日启程回上京的事。一种兵士倒是听话,本来他们主要护卫的就是陈先生。陈良听说是郝英的安排,也没什么意见,还写了两封书信,分别给工部和万厚说明情形。乔远肖剑更是没什么意见。唯有施诗,她怕文道就这么一走了之,但郝英和陈先生都在为其奔波忙碌,她也不好在说什么。

    文道也瞧出施诗心思,但郝英和甄智给些书卷,才是当下要紧之事,也没有开口。正当此时,村中百姓三三两两往此处来,这两日,陈良为其殚精竭虑,百姓们都是奔着他去的。唯有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个不大的孩子,高叫着施诗的名字。

    施诗刚要躲闪,肖剑抓住了她:“施诗姑娘,那便是你的家人吧。”

    施诗甩开肖剑:“是又怎样。”

    肖剑:“见一见吧,何苦如此。”

    施诗被这么一耽搁,那一家三口赶到近前。妇人开口遍骂道:“你这死性婆娘,赔钱的东西,还知道回来。”

    施诗听了,低着头,抿着嘴,也不答话。

    男人拉着妇人劝道:“女儿还不容易回来…”

    妇人不依不饶:“回来?回来个屁。她进过家门么,带回来过一个铜钱么?”

    施诗转身要走,却被肖剑一把拉住,不等施诗说话,肖剑提刀指着妇人鼻子怒骂道:“你这人,太不识好歹,要不是施姑娘舍命拦住皇差,请来大贤,谁人管你们死活。”

    “肖剑!”乔远喝到,“人家家事,乱掺和什么。”

    那妇人本被肖剑吓住,看见年长的乔远喝止了肖剑,气焰又起:“啊呸,也不知道在哪寻了这么个小白脸给自己撑腰,就回来耍威风。”随即就要哭闹起来,什么不孝子,白眼狼的喊起来。

    这几年文道这不是亲朋挚友,就是高官大儒,这等泼皮样的人见的少了,自己也正经了不少。可这妇人如此胡闹,实在有点看不下,眼看着施诗眼眶发红,文道迈着四方步过来了:“哟,大娘,这话可说不得。”

    那妇人假意擦泪,瞧着文道更是年轻,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你,你又是哪根葱…”

    文道:“小爷我是上京城五品特命钦差,这位是上京城同五品金甲卫。这施姑娘现在和我们一同办差,就是个听吆喝的也算是个七品京官,莫说你们县太爷,就是九黎城里的大官,见了她也得作个揖,陪个座儿。”

    这一番话果然唬住了妇人,登时张口结舌:“她,她是我闺女,当娘的骂…”

    文道可不等他说完:“你骂自己闺女没人管,当你刚才辱骂了本官,这笔账,可得先算算。”

    妇人脸色已经不妙:“你,你…”

    文道背着手,踱了两步:“按大宁律,辱骂朝廷命官,杖刑。走吧,与我去见官。”说着又向前逼了一步。

    这一步,吓得妇人跌坐在地,脸色惨白。那男人扶着妇人哀叫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见文道不理不睬,又转向施诗:“闺女,你看,你看这…”

    施诗知道文道是为自己好,轻声说:“文大人,还请高抬贵手,家母她绝没有轻慢大人的意思。”短短一句话,施诗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无声的从脸颊滚落。

    男人扶起妇人,那妇人也没了嚣张气焰,场面尴尬的很。忽然,夫妇身后那孩童望着施诗说道:“阿姐,爹说你去练武了,练成什么样了?”

    施诗一愣,她离家时,这个弟弟刚出生尚未周岁,自己几次暗中回村,虽然远远见过,但从没想过他会认得自己。如今眼含着泪水,不知该说什么。

    肖剑蹲下来看着那少年:“你姐姐练的特别厉害,这里的人都打不过她。”

    少年抬头望着施诗:“阿姐,真的么?”

    男人松开搀扶妇人的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这孩子,自从知道有个姐姐去练武了,天天嚷着也要跟去。”

    施诗看了眼身形有些佝偻,刚到中年已经满是皱纹的父亲,对那少年说:“假的,他骗你呢。”瞧见少年眼中一丝失望的神情,又说道:“但是姐姐比他厉害。”

    少年重又两眼放光:“真的?”

    肖剑笑了:“真的,我打不过你阿姐,然后他们都打不过我。”

    少年听了,又开心起来,向施诗跑了两步,又停下来,有些怯怯的望着施诗。施诗伸手抚了下少年的头,抬头对中年夫妇说道:“爹,娘,孩儿不孝。”

    男人拍了拍妇人的手:“闺女,是爹对不起你啊。”

    文道听那男人喊闺女,心中一阵绞痛,转身背过脸去。乔远轻叹一声:“施诗姑娘,我们今日便要返京。本想再劳你送一程。”

    施诗轻轻侧身,极小心的拭去了眼角泪痕:“我送几位大人到天水城。”

    肖剑:“莫如施姑娘与我们同去上京,京中有位朋友,身法奇绝,或可让姑娘的武艺再进一层。”

    少年懵懂:“阿姐要出远门么?”

    肖剑:“怎么,你舍不得姐姐走?”

    少年重重的点点头:“我想和阿姐学功夫。”

    肖剑:“可姐姐出了远门,能变得更厉害。”

    少年瞪大眼睛:“真的么?”

    肖剑:“真的。”

    乔远:“施姑娘,如何,我雷刀门虽已入了宫门。但若能有江湖朋友来指点,还是求之不得。”

    施诗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父母:“我先送几位大人去天水城,再做计较吧。”

    四人四马上路。文道憋着坏笑:“肖大哥,你说的是哪位身手奇绝的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乔远一反常态没有指摘肖剑,反倒说:“公子,这施姑娘如今可算是我雷刀门请回的座上客,总比那七品京官来的真。”

    肖剑:“哎,师傅,公子,你们都忘了?可真有个身法了得的人,况且,他那功夫,本就应是女子习练。”

    文道:“秦雁?那可是上京飞贼,几时成了朋友。”

    肖剑:“人家可是帮了公子大忙,怎么连个朋友都不算?”

    文道:“算得,算得,不过…他肯教九剑九的人?”

    施诗好奇:“这秦雁,是什么人?”

    文道:“上京城内一名雅贼,武艺据说平平,但身法却是厉害。”

    施诗:“据说?”

    文道:“我又没打过,不过在我家里,被肖大哥一刀鞘从房上砸下来了。他是什么门派来着?”

    乔远:“落英门。”

    施诗看了眼肖剑:“你能用飞雷刀打中落英门的人?”

    肖剑:“那会儿不是比武,是公子设计要抓他,趁他不备。怎么样施姑娘,落英门,不错吧。你的剑法配上落英门的身法,到时就是想用蛮力也抓不到你了。”

    施诗:“我须得禀明本门。”

    文道催了下胯下马匹:“这一遭,本以为就是我赚了两大箱书,没想到,雷刀门赚了个大活人。”

    四人一路快马,晓行夜宿,回到了九黎城。文道乔远肖剑想一同和施诗去九剑九说明情形,却被施诗婉拒。说毕竟下药胁迫文公子是自己一人独断,此一番,门里或许还要怪罪。

    三人不便强求,起身去天水城,约定在天水城等施诗一日。三日后正午天水城北河港。施诗下马行礼,又飞身纵马去了。三人想了想,还是不在九黎城停留,这一路从不曾避人,无论薛大人还是宋家必然已经得了消息。文道只在州司留了一纸公文,便马不停蹄的奔向天水城。

    三日后晨时,三人已在官船上。使舵的船家来问几时启程。文道:“等个朋友,午时走。”

    肖剑有些焦急,站在船尾向来路望去。除了晨时便开始在河港忙碌的百姓,再见不到别的人。乔远:“怎么,喜欢上人家姑娘了?”

    肖剑:“不是,就是…就是觉得她与那些小姐丫鬟不一样。”

    文道嘿嘿坏笑:“那要是施姑娘今日不来,咱们回去就为肖大哥比武招亲。”

    肖剑:“公子笑话我,我觉得施姑娘一定会来的。”

    文道:“那好,无论施姑娘来不来,怎么回去了都比武招亲,给肖大哥寻个练武的新娘子,只是不知,能不能有九剑这般本领。”

    肖剑臊红了脸:“谁,谁要招亲。”

    疲累了多日,已到了七月,文道懒散的靠在椅子上喝茶,把玩着那装有羊皮古卷的木筒,寻思着回去先得去跟陛下交差,然后去跟万厚赔罪,借着去给九方锦送书,还得找曹桦看看这新一卷羊皮古卷。若是能赶在七夕前折腾完,就七夕那天给肖剑嚷嚷个比武招亲。过了中秋再去河山关,要事这次没人跟着,就把傅珊傅禾带上。不过按陛下的意思,万厚不会去了,金大统领可是要跟着自己跑完的。还得想个由头去趟北边,这天降大灾的消息不坐实了可不能随便跟陛下说。正自胡思乱想,南边起了一阵烟尘,几匹快马向河港奔来。

    文道高兴的喊道:“肖大哥,大约是施姑娘来了。”

    肖剑:“瞧见了瞧见了,怎么这么多人。”

    快马转瞬到了码头,这官船插着官旗,周遭有不少衙役官差,甚是好认。几人刚下马,却被官差拦住,文道忙在船上喊:“请那几位上来吧。”

    登船的有四人,除了施诗和时嘉两人认得,还有一男一女。皆是三四十的年纪。

    文道合手:“时前辈,施姑娘,这两位是?”

    中年女子向前一步:“我是上一任红妆醉酒,施诗要虽你们去上京,本来不合规矩。但既然是雷刀门乔大侠盛情,又有宋老爷作保,门主才勉强同意。”

    文道:“哦?宋老爷作保?看来文某又欠了宋老爷子和九剑一个人情。”

    那中年男子道:“除此之外,乔大人,施诗为了能去上京,必须归还红妆醉酒。这是她拼了半辈子得来的。还望乔大人,不要失言。”

    乔远:“雷刀门已入了公门,但施姑娘,是我乔某人的座上客,几位放心。”说着转向施诗:“施姑娘,这归还九剑一事,乔某实是不知。”

    施诗反手从背后取出红箫:“九剑要守护的,是离州百姓。我离了此地,自然不配再用。”随后,转向那中年女子,双手捧着红箫:“不肖弟子,归还红妆醉酒。但施诗,生是九剑人,死做九剑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