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取经（三）
祖师闻言，见他这也不学那也不学，可是之前却是答应得好好的教什么学什么，心中就十分不悦，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说道：“你这猢狲，这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怎么？”
而后菩提走上前来，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众人而去。吓得那一班听讲的，人人惊惧，皆是埋怨悟空道：“你这泼猴，十分无状，师父传你道法，如何不学，却与师父顶嘴?这番冲撞了他，不知几时才出来呵！”
此时众人都甚是报怨他，又有些鄙贱嫌恶他是个猴头。只是悟空此时却是一点儿也不恼，只是满脸陪笑。
原来那猴王，已是打破菩提的盘中之谜，是以暗暗在心，并不与众人争竞，只是忍耐无言。祖师打他三下只是教他三更时分存心；而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却是教他要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道也，不让人看见。
当日悟空与众人别过之后，喜喜欢欢，在三星仙洞之前，盼望天色，只是一时不能到晚。及黄昏时分，悟空与众人一齐就寝，假装合眼，却是定息存神，等待时候将之。只是山中又没支更传箭，却是不知时分，只能自家将鼻孔中出入之气调定，估算时辰。
等到约莫子时前后，悟空便轻轻的起来，穿了衣服，偷开前门，躲离众人，走出门外，抬头观看。正是那：月明清露冷，八极迥无尘。深树幽禽宿，源头水溜汾。飞萤光散影，过雁字排云。正直三更候，应该访道真。
只见悟空从旧路径行至菩提居所的后门外，只见那门儿半开半掩。悟空喜道：“老师父果然注意与我传道，故此开着门也。”即曳步近前，侧身进得门里，只走到祖师寝榻之下。见祖师蜷缩身躯，头朝里睡着了。
悟空却是不敢惊动，只是跪在菩提榻前。那祖师不多时，便已醒了过来，舒开两足，口中自吟道：“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
悟空见菩提已醒，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连忙应声叫道：“师父，弟子在此跪候多时。”祖师闻得声音是悟空，当即起披衣盘坐起来，喝道：“这猢狲!你不在前边去睡，却来我这后边作甚？”
悟空回道：“师父昨日坛前对众相允，教弟子三更时候，从后门里传我道理，故此大胆径拜老爷榻下。”祖师听说，见悟空果然聪慧，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十分欢喜，暗自寻思道：“这厮果然是个天地生成的!不然，何就打破我盘中之暗谜也？”
悟空又说道：“此间更无六耳，止只弟子一人，望师父大舍慈悲，传与我长生之道罢，永不忘恩！”祖师点头道：“你今有缘，我亦喜说。既识得盘中暗谜，你近前来，仔细听之，当传与你长生之妙道也。”悟空叩头谢了老师，洗耳用心，跪于榻下。
只听祖师说道：“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无他说。都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
此时菩提说破根源，悟空本就天地感天渊超脱之气所生，是以立刻心灵福至，记住了这口诀，对祖师拜谢深恩，即出后门细细思考。但见东方天色微微舒白，西路金光大显光明。
悟空依着来时旧路转到前门，轻轻的推开门走进去，还是坐在原寝之处，故意将床铺摇响说道：“天光了!天光了!起耶！”此时众人还正在睡，都不知悟空已是得了好事。当日起来众人打混，悟空则是暗暗维持，子前午后，自己调息。
又过了三年，祖师复登宝座，与众人说法。这次却是谈的公案比语，论的是众生外像包皮。忽问道：“悟空何在？”悟空近前跪下，道：“弟子有。”祖师道：“你这一向修些甚么道来？”悟空道：“弟子近来法性颇通，根源亦渐坚固矣。”
祖师叮嘱道：“你既通法性，会得根源，已注神体，却只是防备着‘三灾利害’。”悟空听说，沉吟良久问道：“师父之言谬矣。我尝闻道高德隆，与天同寿；水火既济，百病不生。却怎么有个‘三灾利害’？”
祖师回道：“此乃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浸日月之玄机；丹成之后，鬼神难容。虽驻颜益寿，但到了五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再五百年后，天降火灾烧你。
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再五百年，又降风灾吹你。这风不是东南西北风，不是和熏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唤做‘赑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所以都要躲过。”
悟空闻说这三灾如此厉害，吓得毛骨悚然，叩头礼拜道：“万望老爷垂悯，传与躲避三灾之法，到底不敢忘恩。”祖师却是说道：“此亦无难，只是你比他人不同，故传不得。”悟空问道：“我也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窍四肢，五脏六腑，何以比人不同？”
祖师说道：“你虽然像人，却比人少腮。”原来那猴子乃是孤拐之面，凹脸尖嘴，确实没腮。悟空伸手一摸，讪讪笑道：“师父没成算!我虽少腮，却比人多这个素袋，亦可准折过也。”祖师说道：“也罢，你要学那一般?有一般天罡数，该三十六般变化；有一般地煞数，该七十二般变化。”
悟空说道：“弟子愿多里捞摸，学一个地煞变化罢。”祖师道：“既如此，上前来，传与你口诀。”遂与悟空附耳低言，却不知说了些什么妙法。这猴王也是他一窍通时百窍通，当时习了菩提的口诀，便自修自炼，没多少时候就将七十二般变化，全部都学成了。
忽一日，祖师与众门人都在三星洞前戏玩晚景。祖师问道：“悟空，事成了未曾？”悟空回道：“多蒙师父海恩，弟子功果完备，已能霞举飞升也。”祖师道：“你试飞举我看。”
于是悟空施展本事，只见他将身一耸，打了个连扯跟头，跳离地面有五六丈高，踏着一道云霞去了，过后有顿饭之时，云霞只返复了不上三里远近，落在菩提面前，拱手道：“师父，这就是飞举腾云了。”
祖师见他这架云之术如此低劣，却是笑道：“这个算不得腾云，只算得爬云而已。自古道：‘神仙朝游北海暮苍梧。’似你这半日，去不上三里，即爬云也还算不得哩！”悟空赶忙问道：“怎么为‘朝游北海暮苍梧’？”
祖师回道：“凡腾云之辈，早辰起自北海，游过东海、西海、南海，复转苍梧。苍梧者，却是北海零陵之语话也。将四海之外，一日都游遍，方算得腾云。”悟空道：“这个却难，却难!”
祖师却是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悟空闻得此言，叩头礼拜，启奏道：“师父，‘为人须为彻’，索性舍个大慈悲，将此腾云之法，一发传与我罢，决不敢忘恩。”
祖师点头，而后说道：“凡诸仙腾云，皆跌足而起，你却不是这般。我才见你去，连扯方才跳上。我今只就你这个势，传你个‘筋斗云’罢。”悟空又礼拜恳求，祖师便又传了个口诀道：“这朵云，捻着诀，念动真言，攒紧了拳，将身一抖，跳将起来，一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路哩！”
众人听说此事，一个个都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会这个法儿，与人家当铺兵，送文书，递报单，不管那里都寻了饭吃。”师徒们等到天昏便各自归了洞府。这一夜，悟空即运神炼法，很快就会了筋斗云。每日里都无拘无束，自在逍遥，此亦是长生之美。
这一日，春归夏至，众人都在松树下会讲多时。众人对悟空道：“悟空，你是那世修来的缘法?前日老师父附耳低言，传与你的躲三灾变化之法，可都会么？”悟空笑道：“不瞒诸兄长说，一则是师父传授，二来也是我昼夜殷勤，那几般儿都会了。”
于是众人一齐说道：“趁此良时，你试演演，让我等看看。”悟空闻说此事，便抖搜精神，卖弄手段道：“众师兄请出个题目。要我变化甚么？”众人道：“就变棵松树罢。”
只见悟空捻着诀，念动咒语，随即摇身一变，就变做了一棵松树。真个是：郁郁含烟贯四时，凌云直上秀贞姿。全无一点妖猴像，树上尽是些经霜耐雪枝。大众见了，全都鼓掌呵呵大笑。都道：“好猴儿，好猴儿！”不觉众人的嚷闹，却是惊动了祖师。
祖师急忙拽杖出门来问道：“是何人在此喧哗？”众人听闻祖师呼喊，慌忙检束，整衣向前。悟空也现出了本相，战在人群中说道：“启上尊师，我等在此会讲，更无外姓喧哗。”祖师怒喝道：“你等大呼小叫，全不像个修行的体段!修行的人，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如何在此嚷笑？”
众人启奏道：“不敢瞒师父，适才孙悟空演变化耍子。教他变棵松树，果然是棵松树，弟子们俱称扬喝采，故高声惊冒尊师，望乞恕罪。”祖师便先吩咐道：“你等起去。”又叫：“悟空，过来!我问你弄甚么精神，变甚么松树?这个工夫，可好在人前卖弄?假如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
悟空赶忙叩头请罪道：“只望师父恕罪！”祖师却是道：“我也不罪你，但只是你去罢。”悟空听闻此言，满眼堕泪，问祖师道：“师父，教我往那里去？”祖师说道：“你从那里来，便从那里去就是了。”
悟空顿然醒悟过来道：“我自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来的。”又想起了自己来此乃是为了一山的猴子而来，如今却是有些忘了初心。
祖师则是吩咐道：“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间，断然不可！”悟空领罪道：“上告尊师，我也离家有二十年矣，虽是回顾旧日儿孙，但念师父厚恩未报，不敢去。”祖师道：“那里甚么恩义?你只不惹祸不牵带我就罢了！”
悟空见没奈何，师傅就是不受，只得拜辞，与众师兄弟相别。祖师道：“你这去，定生不良。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你说出半个字来，我就知之，把你这猢狲剥皮锉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
悟空赶忙起誓道：“决不敢提起师父一字，只说是我自家会的便罢。”而后悟空又谢了菩提。抽身离去，捻着诀，丢个连扯，纵起筋斗云，径直回了东胜神州。不消一个时辰，就在云头上看见了花果山水帘洞。
美猴王自知快乐，暗暗的自称道：“去时凡骨凡胎重，得道身轻体亦轻。举世无人肯立志，立志修玄玄自明。当时过海波难进，今日回来甚易行。别语叮咛还在耳，何期顷刻见东溟。”
而后悟空按下云头，直至花果山，正在山下找路走。忽听得有鹤唳猿啼，鹤唳声冲霄汉外，猿啼悲切甚伤情，当即开口叫道：“孩儿们，我来了也！”就见那崖下石坎边，花草中，树木里，若大若小之猴，跳出千千万万，把美猴王给围在当中。
只见众猴一齐叩头叫道：“大王，你好宽心!怎么一去许久?把我们俱闪在这里，望你诚如饥渴!近来被一妖魔在此欺虐，强要占我们水帘洞府，是我等舍死忘生，与他争斗。这些时，被那厮抢了我们家火，捉了许多子侄，教我们昼夜无眠，看守家业。幸得大王来了!大王若再年载不来，我等连山洞尽属他人矣！”
悟空闻说此事，居然有人觊觎自己洞府，心中大怒道：“是甚么妖魔，辄敢无状!你且细细说来，待我寻他报仇！”众猴叩头启奏道：“告上大王，那厮自称混世魔王，住居在直北下。”悟空问道：“此间到他那里，有多少路程？”
众猴回道：“他来时云，去时雾，或风或雨，或电或雷，我等不知有多少路。”悟空道：“既如此，你们休怕，且自顽耍，等我寻他去来！”好猴王，将身一纵，跳起去，一路筋斗，直至北下来观看，看见一座高山，真是十分险峻。好山：
笔峰挺立，曲涧深沉。笔峰挺立透空霄，曲涧深沉通地户。两崖花木争奇，几处松篁斗翠。左边龙，熟熟驯驯；右边虎，平平伏伏。每见铁牛耕，常有金钱种。幽禽长鸣声，丹凤朝阳立。石磷磷，波净净，古怪跷蹊真恶狞。世上名山无数多，花开花谢蘩还众。争如此景永长存，八节四时浑不动。诚为三界坎源山，滋养五行水脏洞!
美猴王正在观看此山景致，只听得似乎有人言语。于是径自下山寻觅，见原来那陡崖之前，乃是那座水脏洞。洞门外有几个小妖正在跳舞，见了悟空不似善类，扭身就走。悟空道：“休走!借你口中言，传我心内事。我乃正南方花果山水帘洞洞主。你家甚么混世鸟魔，屡次欺我儿孙，我特寻来，要与他见个上下！”
那小妖听说，急忙跑入洞里，报与混世魔王道：“大王!祸事了！”魔王问：“有甚祸事？”小妖道：“洞外有猴头称为花果山水帘洞洞主。他说你屡次欺他儿孙，特来寻你，见个上下哩。”魔王却是笑道：“我常闻得那些猴精说他有个大王，出家修行去，想是今番来了。你们见他怎生打扮，有甚器械？”
小妖回道：“他也没甚么器械，光着个头，穿一领红色衣，勒一条黄丝绦，足下踏一对乌靴，不僧不俗，又不像道士神仙，赤手空拳，在门外叫哩。”魔王闻说，悟空居然敢赤手空拳而来，便叫道：“取我披挂兵器来！”那小妖即时将他武器取出。
只见那魔王穿了甲胄之后，又绰一把大刀在手，与众妖一齐出得门来，即高声叫道：“那个是水帘洞洞主？”悟空急睁睛观看，只见那魔王：头戴乌金盔，映日光明；身挂皂罗袍，迎风飘荡。下穿着黑铁甲，紧勒皮条；足踏着花褶靴，雄如上将。腰广十围，身高三丈。手执一口刀，锋刃多明亮。称为混世魔，磊落凶模样。
猴王见状，喝道：“这泼魔这般眼大，看不见老孙！”魔王见了，却是笑道：“你身不满四尺，年不过三旬，手内又无兵器，怎么大胆猖狂，要寻我见甚么上下？”悟空骂道：“你这泼魔，原来没眼!你量我小，要大却也不难。你量我无兵器，我两只手彀着天边月哩!你不要怕，只吃老孙一拳！”而后纵一纵身，跳上去，劈脸就打。
只见那魔王伸手架住悟空，说道：“你这般矬矮，我这般高长，你要使拳，我要使刀，使刀就杀了你，也吃人笑，待我放下刀，与你使路拳看。”悟空回道：“说得是。好汉子!走来！”只见那魔王也丢开架子便打，这悟空钻进去相撞相迎。
但见他两个拳捶脚踢，一冲一撞。只是魔王长拳空大，悟空却是短簇坚牢。以至于那魔王被悟空掏中短胁，撞了丫裆，几下筋节，把他打重了，吃了些亏。于是他闪过身去，拿起那板大的钢刀，望着悟空劈头就砍。
悟空急忙撤身，魔王砍了一个空。悟空见他有些凶猛，当即使出身外化身之法，拔一把毫毛，丢在口中嚼碎，望空喷去，叫一声“变”!这把猴毛当即变做三二百个小猴，周围攒簇。
而后菩提走上前来，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众人而去。吓得那一班听讲的，人人惊惧，皆是埋怨悟空道：“你这泼猴，十分无状，师父传你道法，如何不学，却与师父顶嘴?这番冲撞了他，不知几时才出来呵！”
此时众人都甚是报怨他，又有些鄙贱嫌恶他是个猴头。只是悟空此时却是一点儿也不恼，只是满脸陪笑。
原来那猴王，已是打破菩提的盘中之谜，是以暗暗在心，并不与众人争竞，只是忍耐无言。祖师打他三下只是教他三更时分存心；而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却是教他要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道也，不让人看见。
当日悟空与众人别过之后，喜喜欢欢，在三星仙洞之前，盼望天色，只是一时不能到晚。及黄昏时分，悟空与众人一齐就寝，假装合眼，却是定息存神，等待时候将之。只是山中又没支更传箭，却是不知时分，只能自家将鼻孔中出入之气调定，估算时辰。
等到约莫子时前后，悟空便轻轻的起来，穿了衣服，偷开前门，躲离众人，走出门外，抬头观看。正是那：月明清露冷，八极迥无尘。深树幽禽宿，源头水溜汾。飞萤光散影，过雁字排云。正直三更候，应该访道真。
只见悟空从旧路径行至菩提居所的后门外，只见那门儿半开半掩。悟空喜道：“老师父果然注意与我传道，故此开着门也。”即曳步近前，侧身进得门里，只走到祖师寝榻之下。见祖师蜷缩身躯，头朝里睡着了。
悟空却是不敢惊动，只是跪在菩提榻前。那祖师不多时，便已醒了过来，舒开两足，口中自吟道：“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
悟空见菩提已醒，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连忙应声叫道：“师父，弟子在此跪候多时。”祖师闻得声音是悟空，当即起披衣盘坐起来，喝道：“这猢狲!你不在前边去睡，却来我这后边作甚？”
悟空回道：“师父昨日坛前对众相允，教弟子三更时候，从后门里传我道理，故此大胆径拜老爷榻下。”祖师听说，见悟空果然聪慧，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十分欢喜，暗自寻思道：“这厮果然是个天地生成的!不然，何就打破我盘中之暗谜也？”
悟空又说道：“此间更无六耳，止只弟子一人，望师父大舍慈悲，传与我长生之道罢，永不忘恩！”祖师点头道：“你今有缘，我亦喜说。既识得盘中暗谜，你近前来，仔细听之，当传与你长生之妙道也。”悟空叩头谢了老师，洗耳用心，跪于榻下。
只听祖师说道：“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无他说。都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
此时菩提说破根源，悟空本就天地感天渊超脱之气所生，是以立刻心灵福至，记住了这口诀，对祖师拜谢深恩，即出后门细细思考。但见东方天色微微舒白，西路金光大显光明。
悟空依着来时旧路转到前门，轻轻的推开门走进去，还是坐在原寝之处，故意将床铺摇响说道：“天光了!天光了!起耶！”此时众人还正在睡，都不知悟空已是得了好事。当日起来众人打混，悟空则是暗暗维持，子前午后，自己调息。
又过了三年，祖师复登宝座，与众人说法。这次却是谈的公案比语，论的是众生外像包皮。忽问道：“悟空何在？”悟空近前跪下，道：“弟子有。”祖师道：“你这一向修些甚么道来？”悟空道：“弟子近来法性颇通，根源亦渐坚固矣。”
祖师叮嘱道：“你既通法性，会得根源，已注神体，却只是防备着‘三灾利害’。”悟空听说，沉吟良久问道：“师父之言谬矣。我尝闻道高德隆，与天同寿；水火既济，百病不生。却怎么有个‘三灾利害’？”
祖师回道：“此乃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浸日月之玄机；丹成之后，鬼神难容。虽驻颜益寿，但到了五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再五百年后，天降火灾烧你。
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再五百年，又降风灾吹你。这风不是东南西北风，不是和熏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唤做‘赑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所以都要躲过。”
悟空闻说这三灾如此厉害，吓得毛骨悚然，叩头礼拜道：“万望老爷垂悯，传与躲避三灾之法，到底不敢忘恩。”祖师却是说道：“此亦无难，只是你比他人不同，故传不得。”悟空问道：“我也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窍四肢，五脏六腑，何以比人不同？”
祖师说道：“你虽然像人，却比人少腮。”原来那猴子乃是孤拐之面，凹脸尖嘴，确实没腮。悟空伸手一摸，讪讪笑道：“师父没成算!我虽少腮，却比人多这个素袋，亦可准折过也。”祖师说道：“也罢，你要学那一般?有一般天罡数，该三十六般变化；有一般地煞数，该七十二般变化。”
悟空说道：“弟子愿多里捞摸，学一个地煞变化罢。”祖师道：“既如此，上前来，传与你口诀。”遂与悟空附耳低言，却不知说了些什么妙法。这猴王也是他一窍通时百窍通，当时习了菩提的口诀，便自修自炼，没多少时候就将七十二般变化，全部都学成了。
忽一日，祖师与众门人都在三星洞前戏玩晚景。祖师问道：“悟空，事成了未曾？”悟空回道：“多蒙师父海恩，弟子功果完备，已能霞举飞升也。”祖师道：“你试飞举我看。”
于是悟空施展本事，只见他将身一耸，打了个连扯跟头，跳离地面有五六丈高，踏着一道云霞去了，过后有顿饭之时，云霞只返复了不上三里远近，落在菩提面前，拱手道：“师父，这就是飞举腾云了。”
祖师见他这架云之术如此低劣，却是笑道：“这个算不得腾云，只算得爬云而已。自古道：‘神仙朝游北海暮苍梧。’似你这半日，去不上三里，即爬云也还算不得哩！”悟空赶忙问道：“怎么为‘朝游北海暮苍梧’？”
祖师回道：“凡腾云之辈，早辰起自北海，游过东海、西海、南海，复转苍梧。苍梧者，却是北海零陵之语话也。将四海之外，一日都游遍，方算得腾云。”悟空道：“这个却难，却难!”
祖师却是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悟空闻得此言，叩头礼拜，启奏道：“师父，‘为人须为彻’，索性舍个大慈悲，将此腾云之法，一发传与我罢，决不敢忘恩。”
祖师点头，而后说道：“凡诸仙腾云，皆跌足而起，你却不是这般。我才见你去，连扯方才跳上。我今只就你这个势，传你个‘筋斗云’罢。”悟空又礼拜恳求，祖师便又传了个口诀道：“这朵云，捻着诀，念动真言，攒紧了拳，将身一抖，跳将起来，一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路哩！”
众人听说此事，一个个都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会这个法儿，与人家当铺兵，送文书，递报单，不管那里都寻了饭吃。”师徒们等到天昏便各自归了洞府。这一夜，悟空即运神炼法，很快就会了筋斗云。每日里都无拘无束，自在逍遥，此亦是长生之美。
这一日，春归夏至，众人都在松树下会讲多时。众人对悟空道：“悟空，你是那世修来的缘法?前日老师父附耳低言，传与你的躲三灾变化之法，可都会么？”悟空笑道：“不瞒诸兄长说，一则是师父传授，二来也是我昼夜殷勤，那几般儿都会了。”
于是众人一齐说道：“趁此良时，你试演演，让我等看看。”悟空闻说此事，便抖搜精神，卖弄手段道：“众师兄请出个题目。要我变化甚么？”众人道：“就变棵松树罢。”
只见悟空捻着诀，念动咒语，随即摇身一变，就变做了一棵松树。真个是：郁郁含烟贯四时，凌云直上秀贞姿。全无一点妖猴像，树上尽是些经霜耐雪枝。大众见了，全都鼓掌呵呵大笑。都道：“好猴儿，好猴儿！”不觉众人的嚷闹，却是惊动了祖师。
祖师急忙拽杖出门来问道：“是何人在此喧哗？”众人听闻祖师呼喊，慌忙检束，整衣向前。悟空也现出了本相，战在人群中说道：“启上尊师，我等在此会讲，更无外姓喧哗。”祖师怒喝道：“你等大呼小叫，全不像个修行的体段!修行的人，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如何在此嚷笑？”
众人启奏道：“不敢瞒师父，适才孙悟空演变化耍子。教他变棵松树，果然是棵松树，弟子们俱称扬喝采，故高声惊冒尊师，望乞恕罪。”祖师便先吩咐道：“你等起去。”又叫：“悟空，过来!我问你弄甚么精神，变甚么松树?这个工夫，可好在人前卖弄?假如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
悟空赶忙叩头请罪道：“只望师父恕罪！”祖师却是道：“我也不罪你，但只是你去罢。”悟空听闻此言，满眼堕泪，问祖师道：“师父，教我往那里去？”祖师说道：“你从那里来，便从那里去就是了。”
悟空顿然醒悟过来道：“我自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来的。”又想起了自己来此乃是为了一山的猴子而来，如今却是有些忘了初心。
祖师则是吩咐道：“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间，断然不可！”悟空领罪道：“上告尊师，我也离家有二十年矣，虽是回顾旧日儿孙，但念师父厚恩未报，不敢去。”祖师道：“那里甚么恩义?你只不惹祸不牵带我就罢了！”
悟空见没奈何，师傅就是不受，只得拜辞，与众师兄弟相别。祖师道：“你这去，定生不良。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你说出半个字来，我就知之，把你这猢狲剥皮锉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
悟空赶忙起誓道：“决不敢提起师父一字，只说是我自家会的便罢。”而后悟空又谢了菩提。抽身离去，捻着诀，丢个连扯，纵起筋斗云，径直回了东胜神州。不消一个时辰，就在云头上看见了花果山水帘洞。
美猴王自知快乐，暗暗的自称道：“去时凡骨凡胎重，得道身轻体亦轻。举世无人肯立志，立志修玄玄自明。当时过海波难进，今日回来甚易行。别语叮咛还在耳，何期顷刻见东溟。”
而后悟空按下云头，直至花果山，正在山下找路走。忽听得有鹤唳猿啼，鹤唳声冲霄汉外，猿啼悲切甚伤情，当即开口叫道：“孩儿们，我来了也！”就见那崖下石坎边，花草中，树木里，若大若小之猴，跳出千千万万，把美猴王给围在当中。
只见众猴一齐叩头叫道：“大王，你好宽心!怎么一去许久?把我们俱闪在这里，望你诚如饥渴!近来被一妖魔在此欺虐，强要占我们水帘洞府，是我等舍死忘生，与他争斗。这些时，被那厮抢了我们家火，捉了许多子侄，教我们昼夜无眠，看守家业。幸得大王来了!大王若再年载不来，我等连山洞尽属他人矣！”
悟空闻说此事，居然有人觊觎自己洞府，心中大怒道：“是甚么妖魔，辄敢无状!你且细细说来，待我寻他报仇！”众猴叩头启奏道：“告上大王，那厮自称混世魔王，住居在直北下。”悟空问道：“此间到他那里，有多少路程？”
众猴回道：“他来时云，去时雾，或风或雨，或电或雷，我等不知有多少路。”悟空道：“既如此，你们休怕，且自顽耍，等我寻他去来！”好猴王，将身一纵，跳起去，一路筋斗，直至北下来观看，看见一座高山，真是十分险峻。好山：
笔峰挺立，曲涧深沉。笔峰挺立透空霄，曲涧深沉通地户。两崖花木争奇，几处松篁斗翠。左边龙，熟熟驯驯；右边虎，平平伏伏。每见铁牛耕，常有金钱种。幽禽长鸣声，丹凤朝阳立。石磷磷，波净净，古怪跷蹊真恶狞。世上名山无数多，花开花谢蘩还众。争如此景永长存，八节四时浑不动。诚为三界坎源山，滋养五行水脏洞!
美猴王正在观看此山景致，只听得似乎有人言语。于是径自下山寻觅，见原来那陡崖之前，乃是那座水脏洞。洞门外有几个小妖正在跳舞，见了悟空不似善类，扭身就走。悟空道：“休走!借你口中言，传我心内事。我乃正南方花果山水帘洞洞主。你家甚么混世鸟魔，屡次欺我儿孙，我特寻来，要与他见个上下！”
那小妖听说，急忙跑入洞里，报与混世魔王道：“大王!祸事了！”魔王问：“有甚祸事？”小妖道：“洞外有猴头称为花果山水帘洞洞主。他说你屡次欺他儿孙，特来寻你，见个上下哩。”魔王却是笑道：“我常闻得那些猴精说他有个大王，出家修行去，想是今番来了。你们见他怎生打扮，有甚器械？”
小妖回道：“他也没甚么器械，光着个头，穿一领红色衣，勒一条黄丝绦，足下踏一对乌靴，不僧不俗，又不像道士神仙，赤手空拳，在门外叫哩。”魔王闻说，悟空居然敢赤手空拳而来，便叫道：“取我披挂兵器来！”那小妖即时将他武器取出。
只见那魔王穿了甲胄之后，又绰一把大刀在手，与众妖一齐出得门来，即高声叫道：“那个是水帘洞洞主？”悟空急睁睛观看，只见那魔王：头戴乌金盔，映日光明；身挂皂罗袍，迎风飘荡。下穿着黑铁甲，紧勒皮条；足踏着花褶靴，雄如上将。腰广十围，身高三丈。手执一口刀，锋刃多明亮。称为混世魔，磊落凶模样。
猴王见状，喝道：“这泼魔这般眼大，看不见老孙！”魔王见了，却是笑道：“你身不满四尺，年不过三旬，手内又无兵器，怎么大胆猖狂，要寻我见甚么上下？”悟空骂道：“你这泼魔，原来没眼!你量我小，要大却也不难。你量我无兵器，我两只手彀着天边月哩!你不要怕，只吃老孙一拳！”而后纵一纵身，跳上去，劈脸就打。
只见那魔王伸手架住悟空，说道：“你这般矬矮，我这般高长，你要使拳，我要使刀，使刀就杀了你，也吃人笑，待我放下刀，与你使路拳看。”悟空回道：“说得是。好汉子!走来！”只见那魔王也丢开架子便打，这悟空钻进去相撞相迎。
但见他两个拳捶脚踢，一冲一撞。只是魔王长拳空大，悟空却是短簇坚牢。以至于那魔王被悟空掏中短胁，撞了丫裆，几下筋节，把他打重了，吃了些亏。于是他闪过身去，拿起那板大的钢刀，望着悟空劈头就砍。
悟空急忙撤身，魔王砍了一个空。悟空见他有些凶猛，当即使出身外化身之法，拔一把毫毛，丢在口中嚼碎，望空喷去，叫一声“变”!这把猴毛当即变做三二百个小猴，周围攒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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