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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二十五)

    行者吩咐好一应事由后,便纵着筋斗云,上了黑风山,来寻找这袈裟。正是那:金禅求正出京畿,仗锡投西涉翠微。虎豹狼虫行处有,工商士客见时稀。路逢异国愚僧妒,全仗齐天大圣威。火发风生禅院废,黑熊夜盗锦襕衣。

    只是孙行者一筋斗跳将起去,吓得那观音院的大小和尚并头陀、幸童、道人等一个个朝天礼拜道:“爷爷呀!原来是腾云驾雾的神圣下界,怪道火不能伤!恨我那个不识人的老剥皮,使心用心,今日反害了自己!”

    三藏见他们如此敬畏悟空,却是心中不悦,故意道:“列位请起,不须恨了。这去寻着袈裟,万事皆休;但恐找寻不着,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汝等性命不知如何,恐一人不能脱也。”众僧闻得此言,一个个吓得是提心吊胆,告天许愿,只要寻得袈裟,各自保全性命。

    这边孙大圣到了空中,把腰儿扭了一扭,早已是来到黑风山上。住了云头,仔细观看,见果然是座好山。此时正值春光时节,但见:万壑争流,千崖竞秀。鸟啼人不见。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拥翠弄岚光。

    那行者正观山景之时,忽然听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语。他便轻步潜踪,闪在那石崖之下,偷偷观看。却见原来是有三个妖魔,正席地而坐:上首的乃是一条黑汉,左首下却是一个道人,右首下又是一个白衣秀士,都在那里高谈阔论。

    他们三人讲的乃是立鼎安炉,持砂炼汞,白雪黄芽,旁门外道。正说之间,只见那黑汉忽然笑道:“后日是我母难之日,二公可光顾光顾?”白衣秀士道:“年年与大王上寺,今年岂有不来之理?”

    黑汉又开口道:“我夜来得了一件宝贝,名唤锦襕佛衣,诚然是件玩好之物。我明日就以他为寿,大开筵宴,邀请各山道官,庆贺佛衣,就称为佛衣会如何?”道人闻言,笑道:“妙!妙!妙!我明日先来拜寿,后日再来赴宴。”

    行者闻得黑汉口中的佛衣之言,以为定是他的宝贝,心想就因为他偷来袈裟,害的自己遭了一顿紧箍咒,于是他就忍不住心中怒气,跳出石崖,双手举起金箍棒,轮起棒照头一下,慌得那黑汉化风而逃,道人驾云而走,只把个白衣秀士,给一棒打死。

    悟空将那秀士的尸身拖将过来看,却发现原来是一条白花蛇怪。索性提起来,捽做了五七断,而后径直入深山,去找寻那个黑汉。悟空转过尖峰,抹过峻岭,又见那壁陡崖前面,耸出一座洞府来。

    但见那:烟霞渺渺,松柏森森。烟霞渺渺采盈门,松柏森森青绕户。桥踏枯槎木,峰巅绕薛萝。鸟衔红蕊来云壑,鹿践芳丛上石台。那门前时催花发,风送花香。临堤绿柳转黄鹂,傍岸夭桃翻粉蝶。虽然旷野不堪夸,却赛蓬莱山下景。

    行者到了门首处,又见那有两扇石门,却是关得甚紧,门上又有一条横石板,明书六个大字,乃“黑风山黑风洞”,于是轮开棒,叫声“开门!”那里面有个把门的小妖,开了门出来,问悟空道:“你是何人,敢来击吾仙洞?”

    行者却是破口骂道:“你个作死的孽畜!甚么个去处,敢称仙洞!仙字是你称的?快进去报与你那黑汉,教他快送老爷的袈裟出来,饶你一窝性命!”

    小妖见他凶恶,便急急忙忙地跑到里面去,报与黑汉知道:“大王!佛衣会做不成了!门外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来讨袈裟哩!”那黑汉被行者在芳草坡前赶将来,这不过才关了门,坐还未稳,又听得那话,心中怒气怎消散。

    于是黑熊怪心中就暗想道:“这厮不知是那里来的,这般无礼,竟敢找上了我门来。”于是吩咐一旁的小妖道:“取我披挂来。”而后将披挂结束了,抄起一杆黑缨枪,走出门来。

    行者在门外,拿着铁棍,睁眼观看,只见那怪果然生得凶险:碗子铁盔火漆光,乌金铠甲亮辉煌。皂罗袍罩风兜袖,黑绿丝绦穗长飘。手执黑缨枪一杆,足踏乌皮靴一双。眼幌金睛如掣电,正是山中黑风王。

    行者见了,暗笑道:“这厮真个如烧窑的一般,筑煤的无二!想必是在此处刷炭为生,怎么这等一身乌黑?”又见那怪厉声高叫道:“你是个甚么和尚,敢在我这里大胆?”行者便执铁棒,撞至他面前,大咤一声道:“不要闲讲!快还你老外公的袈裟来!”

    那怪强辩道:“你是那寺里和尚?你的袈裟在那里失落了,敢来我这里索取?”行者道:“我的袈裟,在直北观音院后方丈里放着。只因那院里失了火,你这厮,趁哄掳掠,盗了来,要做佛衣会庆寿,怎敢抵赖?快快还我,饶你性命!若牙迸半个不字,我推倒了黑风山,躧平了黑风洞,把你这一洞妖邪,都碾为齑粉!”

    那怪闻言,呵呵冷笑道:“你这个泼物!原来昨夜那火就是你放的!你在那方丈屋上,行凶招风,是我把一件袈裟拿来了,你待怎么!你是那里来的?姓甚名谁?有多大手段,敢那等海口浪言!”

    行者见他已经承认了,就道:“是你也认不得你老外公哩!你老外公乃大唐上国驾前御弟三藏法师之徒弟,姓孙,名悟空行者。若问老孙的手段,说出来教你魂飞魄散,死在眼前!”

    那怪见他似乎有些来历就问道:“我不曾会你,有甚么手段,说来我听。”行者笑道:“我儿子,你站稳着,仔细听了!我:自小神通手段高,随风变化逞英豪。养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轮回把命逃。一点诚心曾访道,灵台山上采药苗。

    那山有个老仙长,寿年十万八千高。老孙拜他为师父,指我长生路一条。他说身内有丹药,外边采取枉徒劳。得传大品天仙诀,若无根本实难熬。回光内照宁心坐,身中日月坎离交。万事不思全寡欲,六根清净体坚牢。返老还童容易得,超凡入圣路非遥。

    三年无漏成仙体,刀砍锤敲不得坏,又教雷打火来烧。老孙其实有手段,全然不怕半分毫。送在老君炉里炼,六丁神火慢煎熬。日满开炉我跳出,手持铁棒绕天跑。纵横到处无遮挡,三十三天闹一遭。我佛如来施法力,五行山压老孙腰。整整压该五百载,幸逢三藏出唐朝。吾今皈正西方去,转上雷音见玉毫。你去乾坤四海问一问,我是历代驰名第一妖!”

    那怪闻言却是笑道:“你原来是那闹天宫的弼马温么?”行者最恼的,就是人叫他做弼马温,毕竟这是他不怎么光彩的过去,只见行者心中大怒,骂道:“你这贼怪!偷了袈裟不还,倒伤老爷!不要走!看棍!”

    那黑汉却是侧身躲过行者铁棒,绰着长枪,劈手来迎。但见两家这场好杀:如意棒,黑缨枪,二人洞口逞刚强。分心劈脸刺,着臂照头伤。这个横丢阴棍手,那个直拈急三枪。白虎爬山来探爪,黄龙卧道转身忙。

    喷彩雾,吐毫光,两个妖仙不可量:一个是修正齐天圣,一个是成精黑大王。这场山里相争处,只为袈裟各不良。

    那怪与行者斗了十数回合后,还是不分胜负。渐渐红日当午,那黑汉却是有些精力不济,毕竟他虽然也是修为不浅,却毕竟只是个凡兽成精,体力上比不过行者这样的异种,只见他举枪架住铁棒对行者道:“孙行者,我两个且收兵,等我进了膳来,再与你赌斗。”

    行者却是冷笑道:“你这个孽畜,教做汉子?好汉子,半日儿就要吃饭?似老孙在山根下,整压了五百余年,也未曾尝些汤水,那里便饿哩?莫推故!休走!还我袈裟来,方让你去吃饭!”

    那怪那里敢继续接战,却是虚晃一枪,撤身入洞,关了石门,收回小怪,只管自己书写名帖,邀请各山的魔王前来宴会。

    而行者攻门不开,也只得先回观音院去。此时那本寺僧人已经葬埋了那老和尚,都在方丈里伏侍唐僧。早斋已毕,又摆上午斋,正那里添汤换水之时,只见行者从空中降下,众僧礼拜之后,将他接入方丈,来见三藏。

    三藏见他回来,连忙问道:“悟空你来了,袈裟如何?”行者回道:“已有了根由。早是不曾冤了这些和尚,原来是那黑风山妖怪偷了。老孙去暗暗的寻他,只见他与一个白衣秀士,一个老道人,坐在那芳草坡前讲话。

    也是个不打自招的怪物,他忽然说出道:后日是他母难之日,邀请诸邪来做生日,夜来得了一件锦襕佛衣,要以此为寿,作一大宴,唤做庆赏佛衣会。是老孙抢到面前,打了一棍,那黑汉化风而走。道人也不见了,只把个白衣秀士打死,乃是一条白花蛇成精。

    我又急急赶到他洞口,叫他出来与他赌斗。他已承认了,是他拿回。战彀这半日,不分胜负。那怪回洞,却要吃饭,关了石门,惧战不出。老孙却来回看师父,先报此信,已是有了袈裟的下落,不怕他不还我。”

    众僧闻得此言,合掌的合掌,磕头的磕头,都念声“南无阿弥陀佛!今日寻着下落,我等方有了性命矣!”行者见他们这般作态,却是喝问道:“你且休喜欢畅快,我还未曾到手,师父还未曾出门哩。只等有了袈裟,打发得我师父好好的出门,才是你们的安乐处;若稍有些须不虞,老孙可是好惹的主子!可曾有好茶饭与我师父吃?可曾有好草料喂马?”

    众僧俱是满口答应道:“有!有!有!更不曾一毫有怠慢了老爷。”三藏也说道:“自你去了这半日,我已吃过了三次茶汤,两餐斋供了,他俱不曾敢慢我。但只是你还尽心竭力去寻取袈裟回来。”

    行者却是道:“莫忙!既有下落,管情拿住这厮,还你原物。放心,放心!”

    正说处,就见那上房院主,又整治好一桌素供,请孙老爷吃斋。行者只吃了些须,就又驾起祥云,要去找寻。正行之间,只见迎面走来一个小怪,左胁下夹着一个花梨木的匣儿,从大路而来。

    行者见状,料想他的匣内必有那黑熊精的柬札,便举起棒,照着这小妖,就是劈头一下,可怜这小妖不禁打,顿时打得跟个肉饼一般,悟空将尸体拖在路旁草草买了,揭开那匣儿观看,里面果然是一封请帖。

    只见帖上写着:“侍生熊罴顿首拜,启上大阐金池老上人丹房:屡承佳惠,感激渊深。夜观回禄之难,有失救护,谅仙机必无他害。生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会,谨具花酌,奉扳清赏。至期,千乞仙驾过临一叙。是荷。先二日具。”

    行者见了,呵呵大笑道:“那个老剥皮,死得他一毫儿也不亏!他原来与妖精结党!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岁。想是那个妖精,传他些甚么服气的小法儿,故有此寿。老孙还记得他的模样,等我就变做那和尚,往他洞里走走,看我那袈裟放在何处。假若得手,即便拿回,却也省力。”

    只见这大圣念动咒语,迎着风一变,果然就象那死去的老和尚一般,又藏了铁棒入耳,拽开步,径直来至洞口,叫声开门。那小妖便开了门,见是这般模样,急转身报道:“大王,金池长老来了。”

    那怪闻言大惊道:“刚才差了小的去下简帖请他,这时候还未到那里哩,如何他就来得这等迅速?想是小的不曾撞着他,断是孙行者呼他来讨袈裟的。管事的,可把佛衣藏了,莫教他看见。”

    这却是个十分聪明的妖怪,也无怪乎悟空一时拿不下他了。

    行者进了前门后,但见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争妍,丛丛花发,簇簇兰香,却也是个洞天福地之处。又见那两扇门上有一联对子,写着:“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行者暗暗想道:“这厮也是个脱垢离尘、知命的怪物。”

    到了门里,往前又进,到于三层门内,见洞内都是些画栋雕梁,明窗彩户。只见那黑汉子,身上穿的是一身黑绿纻丝袢袄,外面罩了一领鸦青花绫披风,头戴一顶乌角软巾,脚穿一双麂皮皂靴,见行者进来了,整顿衣巾,降阶迎接道:“金池老友,连日欠亲。请坐,请坐。”

    行者不知道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破绽,故而还是以礼相见,二人见礼之后,坐定,黑熊精命小妖奉茶。茶罢之后,这妖精欠身道:“适有小简奉启,后日一叙,何老友今日就下顾也?”行者不知缘故,只道:“正来进拜,不期路遇华翰,见有佛衣雅会,故此急急奔来,愿求见见。”

    那怪却是笑道:“老友差矣。这袈裟本是唐僧的,他在你处住札,你岂不曾看见,反来就我看看?”行者回道:“贫僧借来,因夜晚还不曾展看,不期被大王取来,又被火烧了荒山,失落了家私。那唐僧的徒弟,又有些骁勇,乱忙中,四下里都寻觅不见。原来是大王的洪福收来,故特来一见。”

    二人正在讲处,只见有一个巡山的小妖来报与黑熊精道:“大王!祸事了!下请书的小校,被孙行者打死在大路旁边,他绰着经儿变化做金池长老,来骗佛衣也!”那怪闻言,暗道:“我说那长老怎么今日就来,又来得迅速,果然是他!”

    于是急忙纵身,拿过枪来,就来刺行者。行者从耳朵里掣出棍子,现了本相,架住黑熊精的枪尖,就在他那中厅里跳出,自天井中,一直斗到前门外,吓得那洞里的群魔全都丧胆,黑熊家间老幼尽是无魂。

    这场在山头里的好赌斗,比起前番却是更是不同。只见这场好杀:那猴王胆大充和尚,这黑汉心灵隐佛衣。语去言来机会巧,随机应变不差池。袈裟欲见无由见,宝贝玄微真妙微。小怪寻山言祸事,老妖发怒显神威。翻身打出黑风洞,枪棒争持辨是非。

    棒架长枪声响亮,枪迎铁棒放光辉。悟空变化人间少,妖怪神通世上稀。这个要把佛衣来庆寿,那个不得袈裟肯善归?这番苦战难分手,就是活佛临凡也解不得围。

    他两个一直从洞口打上山头,自山头又杀在云外,只杀得吐雾喷风,飞砂走石,一直斗到红日沉西,还是不分胜败。只是那怪还是前般一样,体力不济,诈道:“姓孙的,你且住了手。今日天晚,不好相持。你去,你去!待明早来,与你定个死活。”

    行者连忙叫道:“儿子莫走!要战便象个战的,不可以天晚相推。”却看他没头没脸的,只管使棍子继续打来,这黑汉却是又化做一阵清风,转回了本洞,紧闭石门不出。

    行者见他故技重施,却也无计策奈何,只得也回到观音院里,按落云头,道声“师父”。那三藏眼儿巴巴的,正望他带着袈裟回来,忽见悟空已经到了他面前,心中甚喜;可又见他手里没有袈裟,又惧。

    问悟空道:“怎么这番还不曾有袈裟来?”行者便从袖中取出个简帖儿来,递与三藏道:“师父,那怪物与这死的老剥皮,原是朋友。他着一个小妖送此帖来,还请他去赴佛衣会。是老孙就把那小妖打死,变做那老和尚,进他洞去,骗了一钟茶吃,欲问他讨袈裟看看,他不肯拿出。

    正坐间,忽被一个甚么巡山的,走了风信,他就与我打将起来。只斗到这早晚,不分上下。他见天晚,闪回洞去,紧闭石门。老孙无奈,也暂回来。”

    三藏闻言,就问道:“你手段比他何如?”行者回道:“我也硬不多儿,只战个手平。”三藏才看了简帖,又递与那院主,问他道:“你师父敢莫也是妖精么?”那院主却是慌忙跪下道:“老爷,我师父是人。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常来寺里与我师父讲经,他传了我师父些养神服气之术,故以朋友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