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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二十七)

    高才闻言,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莫误了我。我是一肚子气的人,你若哄了我,没甚手段,拿不住那妖精,却不又带累我来受气?”行者却是摆摆手,道:“管教不误了你。你引我到你家门首去来。”

    那人见悟空坚持,却也无计奈何,只得真个提着包袱,拿了伞,就转步回身,领他师徒到了高家门首,道:“二位长老,你且在马台上略坐坐,等我进去报主人知道。”行者这才放了手,落担牵马,师徒二人坐立在门旁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门,径直往中堂上走,正好的撞见高太公。太公见他才出去就回来了,便开口骂道:“你那个蛮皮畜生,怎么不去寻人,又回来做甚?”高才放下包伞,对太公道:“上告主人公得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见两个和尚:一个骑马,一个挑担。

    他扯住我不放,问我那里去。我再三不曾与他说及,他缠得没奈何,不得脱手,遂将主人公的事情,一一说与他知。他却十分欢喜,要与我们拿那妖怪哩。”

    高老闻言,眉头一皱问道:“是那里来的?”高才道:“他说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太公便道:“既是远来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段。他如今在那里?”高才回禀道:“现在门外等候。”

    于是那太公急急忙忙换了身上的衣服,与高才出来迎接,叫声“长老”。三藏听见,急转身,早已到了三藏面前。只见那老者头上戴一顶乌绫巾,身上穿着一领葱白蜀锦衣,脚上踏着一双糙米皮的犊子靴,腰上则是系一条黑绿绦子,出来笑语相迎,便叫:“二位长老,作揖了。”

    三藏还了礼后,行者却是站着不动。那老者见他相貌凶丑,便就不敢与他作揖。行者道:“怎么不唱老孙喏?”那老儿见他形状,就有几分害怕,叫高才道:“你这小厮却不弄杀我也?家里现有一个丑头怪脑的女婿打发不开,怎么又引这个雷公来害我?”

    行者闻言,却是道:“老高,你空长了许大年纪,还不省事!若专以相貌取人,干净错了。我老孙丑自丑,却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还了你女儿,便是好事,何必谆谆以相貌为言!”

    太公见他如此说,只得战战兢兢的,强打精神,叫声“请进”。这行者见让请,才牵了白马,教高才挑着那一担行李,与三藏一起进去。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那马拴在敞厅的柱上,而后扯过一张退光漆的交椅,叫三藏坐下。

    他又扯过一张椅子,自己坐在旁边。只见那高老道:“这个小长老,倒也家怀。”行又是笑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还家怀哩。”高老闻言,就不敢随意开口了。

    待到全都坐定之后,高老问道:“适间小价说,二位长老是东土来的?”三藏道:“便是。贫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经,因过宝庄,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怪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么说会拿怪?”

    行者连道:“因是借宿,顺便拿几个妖怪儿耍耍的。动问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还吃得有多少哩!只这一个妖怪女婿,已彀他磨慌了!”行者又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从头儿说说我听,我好替你拿他。”

    只见那高老就将事情一一告知悟空道:“我们这庄上,自古至今,也不晓得有甚么鬼祟魍魉,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止生三个女儿:大的唤名香兰,第二的名玉兰,第三的名翠兰。

    那两个从小儿配与本庄人家,止有小的个,要招个女婿,指望他与我同家过活,做个养老女婿,撑门抵户,做活当差。不期三年前,有一个汉子,模样儿倒也精致,他说是福陵山上人家,姓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愿与人家做个女婿。

    我老拙见是这般一个无羁无绊的人,就招了他。一进门时,倒也勤谨: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来,其实也好,只是一件,有些会变嘴脸。”行者好奇问道:“怎么变么?”

    高老道:“初来时,是一条黑胖汉,后来就变做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就象个猪的模样。食肠却又甚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彀。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拙这些家业田产之类,不上半年,就吃个罄净!”

    三藏见他有些掀起那人吃得多,开口争辩一二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道:“吃还是件小事,他如今又会弄风,云来雾去,走石飞砂,唬得我一家并左邻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兰小女关在后宅子里,一发半年也不曾见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个妖怪,要请个法师与他去退,去退。”

    行者却道:“这个何难?老儿你管放心,今夜管情与你拿住,教他写了退亲文书,还你女儿如何?”高老闻言大喜道:“我为招了他不打紧,坏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亲眷。但得拿住他,要甚么文书?就烦与我除了根罢。”

    行者见他这般爽利,就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时,就见好歹。”老儿心中十分欢喜,才教人展抹桌椅,摆列斋供,供二人享用。斋罢已是将晚,老儿问悟空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随?趁早好备。”

    行者回道:“兵器我自有。”老儿又问道:“二位只是那根锡杖,锡杖怎么打得妖精?”行者随即从耳朵内取出一个绣花针来,捻在手中,迎风幌了一幌,就变作了碗来粗细的一根金箍铁棒,对着高老道:“你看这条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这怪否?”

    高老见状,又问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回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几个年高有德的老儿,陪我师父清坐闲叙,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那妖精拿来,对众取供,替你除了根罢。”那老儿即唤来家僮,请了几个亲故朋友来此。

    一时人就都到了,相见已毕,行者对三藏道:“师父,你放心稳坐,老孙去也。”

    而后就见他揝着铁棒,扯着高老,道:“你引我去后宅子里妖精的住处看看。”高老遂引他到那后宅门首,行者又道:“你去取钥匙来。”高老却是说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钥匙,却不请你了。”

    行者闻言,笑道:“你那老儿,年纪虽大,却不识耍。我把这话儿哄你一哄,你就当真。”而后走上前,在门上摸了一摸,却见原来是个铜汁灌的锁子。于是他便将金箍棒一捣,捣开了门扇,里面却黑洞洞的。

    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儿一声,看他可在里面。”那老儿硬着胆叫道:“三姐姐!”那女儿认得是她父亲的声音,这才少气无力的应了一声道:“爹爹,我在这里哩。”

    行者闪动金睛,向黑影里仔细看时,只见她怎生模样?但见那: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樱唇全无气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语声低。

    她走来,看见高老,将他一把扯住,抱头大哭。行者劝道道:“且莫哭!且莫哭”!我问你,妖怪往那里去了?”

    女子说道:“不知往那里走。这些时,天明就去,入夜方来,云云雾雾,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晓得父亲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备,故此昏来朝去。”行者道:“不消说了,老儿,你带令爱往前边宅里,慢慢的叙阔,让老孙在此等他。他若不来,你却莫怪;他若来了,定与你剪草除根。”

    一番话让那老高欢欢喜喜的,把女儿带将到前面去了。行者却是弄了一个神通,摇身一变,变得就如同那女子一般,独自个坐在房里等那妖精来。

    不多时,就有一阵风来,真个是走石飞砂。好风:起初时微微荡荡,向后来渺渺茫茫。微微荡荡乾坤大,渺渺茫茫无阻碍。凋花折柳胜揌麻,倒树摧林如拔菜。翻江搅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衔花糜鹿失来踪,摘果猿猴迷在外。

    七层铁塔侵佛头,八面幢幡伤宝盖。金梁玉柱起根摇,房上瓦飞如燕块。举棹梢公许愿心,开船忙把猪羊赛。当坊土地弃祠堂,四海龙王朝上拜。海边撞损夜叉船,长城刮倒半边塞。

    那阵狂风过处,只见半空里显出来了一个妖精,果然是生得十分丑陋: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系一条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原来是这个买卖!”好行者,却既不迎他,也不问他,只是睡在床上推病,口里哼哼喷喷的不绝。

    那怪也不识真假,就走进房,把行者一把搂住,就要亲嘴。行者却是暗笑道:“真个要来弄老孙哩!”即使个拿法,托着那怪的长嘴,叫他做了个小跌。漫头一料,扑的就掼下床来。那怪爬起来,扶着床边,问道:“姐姐,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来得迟了?”

    行者却是调笑道:“不怪!不怪!”那妖问道:“既不怪我,怎么就丢我这一跌?”行者继续骗他道:“你怎么就这等样小家子,就搂我亲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时,便起来开门等你了。你可脱了衣服睡是。”

    那怪虽是不解其意,却真个就去脱衣要睡。行者见他脱衣,便跳起来,坐在净桶上。那怪依旧来床上摸一把,却是摸不着人,叫道:“姐姐,你往那里去了?请脱衣服睡罢。”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个恭来”

    那怪也不奇怪,先解衣上了床。行者忽然叹口气,道声“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恼怎的?造化怎么得低的?我得到了你家,虽是吃了些茶饭,却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如今你身上穿的锦,戴的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你还有那些儿不趁心处,这般短叹长吁,说甚么造化低了?”

    行者却道:“不是这等说。今日我的父母,隔着墙,丢砖料瓦的,甚是打我骂我哩。”那怪问道:“他打骂你怎的?”行者道:“他说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门下一个女婿,全没些儿礼体。这样个丑嘴脸的人,又会不得姨夫,又见不得亲戚,又不知你云来雾去,端的是那里人家,姓甚名谁,败坏他清德,玷辱他门风,故此这般打骂,所以烦恼。”

    那怪却是解释道:“我虽是有些儿丑陋,若要俊,却也不难。我一来时,曾与他讲过,他愿意方才招我,今日怎么又说起这话!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我以相貌为姓,故姓猪,官名叫做猪刚鬣。他若再来问你,你就以此话与他说便了。”

    行者闻言暗喜,想道:“那怪却也老实,不用动刑,就供得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

    行者又道:“他要请法师来拿你哩。”那怪却是笑道:“睡着!睡着!莫睬他!我有天罡数的变化,九齿的钉钯,怕甚么法师、和尚、道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下界,我也曾与他做过相识,他也不敢怎的我。”

    行者故意说道:“他说请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姓孙的齐天大圣,要来拿你哩。”那怪闻得这个名头,心中就有三分害怕,毕竟曾经也是天上做过的,自然是知道大圣名头,于是道:“既是这等说,我去了罢,两口子做不成了。”

    行者见他要走,就问道:“你怎的就去?”那怪回道:“你不知道,那闹天宫的弼马温,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过,低了名头,不象模样。”于是他套上衣服,开了门,往外就走,却是被行者一把扯住,将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抹,现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里走!你抬头看看我是那个?”

    那怪转过眼来,就看见行者咨牙俫嘴,火眼金睛,磕头毛脸,就是个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脚软,只听得划剌的一声,挣破了身上衣服,化做狂风脱身而去。

    行者急忙上前,掣着铁棒,望风打了一下,却是没打中。那怪已经化做万道火光,径直转回本山而去。行者驾云,也随后赶来,叫声:“那里走!你若上天,我就赶到斗牛宫!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狱!”

    却说那怪的火光在前面走,这大圣的彩霞随跟在后。正行处,忽然看见一座高山,那怪就把红光结聚,现出了本相,撞入洞里,取出一柄九齿钉钯来战。行者喝一声道:“泼怪!你是那里来的邪魔?怎么知道我老孙的名号?你有甚么本事,实实供来,饶你性命!”

    那怪不肯弱了名头,便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上前来站稳着,我说与你听:我自小生来心性拙,贪闲爱懒无休歇。不曾养性与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忽然闲里遇真仙,就把寒温坐下说。劝我回心莫堕凡,伤生造下无边孽。有朝大限命终时,八难三途悔不喋。

    听言意转要修行,闻语心回求妙诀。有缘立地拜为师,指示天关并地阙。得传九转大还丹,工夫昼夜无时辍。上至顶门泥丸宫,下至脚板涌泉穴。周流肾水入华池,丹田补得温温热。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

    离龙坎虎用调和,灵龟吸尽金乌血。三花聚顶得归根,五气朝元通透彻。功圆行满却飞升,天仙对对来迎接。朗然足下彩云生,身轻体健朝金阙。玉皇设宴会群仙,各分品级排班列。敕封元帅管天河,总督水兵称宪节。

    只因王母会蟠桃,开宴瑶池邀众客。那时酒醉意昏沉,东倒西歪乱撒泼。逞雄撞入广寒宫,风流仙子来相接。见他容貌挟人魂,旧日凡心难得灭。全无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再三再四不依从,东躲西藏心不悦。色胆如天叫似雷,险些震倒天关阙。

    纠察灵官奏玉皇,那日吾当命运拙。广寒围困不通风,进退无门难得脱。却被诸神拿住我,酒在心头还不怯。押赴灵霄见玉皇,依律问成该处决。多亏太白李金星,出班俯囟亲言说。改刑重责二千锤,肉绽皮开骨将折。放生遭贬出天关,福陵山下图家业。我因有罪错投胎,俗名唤做猪刚鬣。”

    行者闻言,已是知晓这怪来历,笑问他道:“你这厮原来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孙名号。”那怪道声:“哏!你这诳上的弼马温,当年撞那祸时,不知带累我等多少,今日又来此欺人!不要无礼,吃我一钯!”

    行者见他居然提及自己的弼马温之事,心中大怒,怎肯容情,便举起棒,当头就打。只见他两个在那半山之中的黑夜里赌斗。怎见得一场好杀:行者金睛似闪电,妖魔环眼似银花。这一个口喷彩雾,那一个气吐红霞。

    气吐红霞昏处亮,口喷彩雾夜光华。金箍棒,九齿钯,两个英雄实可夸:一个是大圣临凡世,一个是元帅降天涯。那个因失威仪成怪物,这个幸逃苦难拜僧家。钯去好似龙伸爪,棒迎浑若凤穿花。那个道你破人亲事如杀父!这个道你强**女正该拿!闲言语,乱喧哗,往往来来棒架钯。

    看看二人已是战到天将晓的时分,那妖精虽是天蓬转世,却也毕竟是个猪精,体力上也比不过悟空的石猴异种,两膊只觉得十分酸麻。毕竟他两个自从二更时分起,就一直斗到东方发白。那怪见体力实在不能迎敌,只得败阵而逃,依然又化做狂风,径直回了洞里,把洞门紧闭,再不出头。

    行者在这洞门外,看见有一座石碣,上书“云栈洞”三字,又见那怪始终不出,天又大明,心中却是思量:“恐师父等候,且回去见他一见,再来捉此怪不迟。”一念至此,便随踏云点一点,早已是回到了高老庄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