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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三十)

    那怪把唐僧擒来洞口之后,方才按住狂风,对把门小妖说道:“你去报大王说,前路虎先锋拿了一个和尚,在门外听令。”只见那洞主传令,教道:“拿进来。”于是那虎先锋,腰上撇着两口赤铜刀,双手捧着唐僧,上前跪下启奏道:“大王,小将不才,蒙钧令差往山上巡逻,忽遇一个和尚,他是东土大唐驾下御弟三藏法师,上西方拜佛求经,被我擒来奉上,聊具一馔。”

    那洞主闻得此言,却是吃了一惊,道:“我闻得前后有人传说:三藏法师乃大唐奉旨意取经的神僧,他手下有一个徒弟,名唤孙行者,神通广大,智力高强。你怎么能彀捉得他来?”先锋说道:“他有两个徒弟:先来的,使一柄九齿钉钯,他生得嘴长耳大;又一个,使一根金箍铁棒,他生得火眼金睛。正赶着小将争持,被小将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撤身得空,把这和尚拿来,奉献大王,聊表一餐之敬。”

    洞主却是吩咐道:“且莫吃他着。”先锋道:“大王,见食不食,呼为劣蹶。”洞主道:“你不晓得,吃了他不打紧,只恐怕他那两个徒弟上门吵闹,未为稳便,且把他绑在后园定风桩上,待三五日,他两个不来搅扰,那时节,一则图他身子干净,二来不动口舌,却不任我们心意?或煮或蒸,或煎或炒,慢慢的自在受用不迟。”

    先锋闻言,大喜道:“大王深谋远虑,说得有理。”于是教道:“小的们,拿了去。”只见旁边拥上七八个作为绑缚手的小妖,将唐僧拿去,便似鹰拿燕雀,一时索绑绳缠。这端的是苦命江流思行者,遇难神僧想悟能,道声:“徒弟啊!不知你在那山擒怪,何处降妖,我却被魔头拿来,遭此毒害,几时再得相见?好苦啊!你们若早些儿来,还救得我命;若十分迟了,断然不能保矣!”

    三藏一边嗟叹,一边泪落如雨。这边那行者、八戒,赶着那虎下了山坡之后,只见那虎却是跑倒了,塌伏在崖前,行者举棒,尽力一打,却是转震得自己手疼。

    八戒也筑了一钯,亦将钯齿迸起,火花四溅,却原来是只一张虎皮,盖着一块卧虎石。行者大惊失色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他计也!”八戒问道:“中他甚计?”

    行者道:“这个叫做金蝉脱壳计,他将虎皮苫在此,他却走了。我们且回去看看师父,莫遭毒手。”两个急急转回来之时,却是早已不见了三藏。行者顿时大叫如雷道:“怎的好!师父已被他擒去了。”

    八戒闻言,即便牵着马,眼中滴泪,说道:“天哪!天哪!却往那里找寻!”行者抬着头跳道:“莫哭!莫哭!一哭就挫了锐气。横竖想只在此山,我们寻寻去来。”

    于是他两个就奔入山中,穿岗越岭,行彀多时,忽然只见那石崖之下,耸出一座洞府来。两人定步观瞻,见那洞府果然凶险,但见那:迭障尖峰,回峦古道。青松翠竹依依,绿柳碧梧冉冉。崖前有怪石双双,林内有幽禽对对。涧水远流冲石壁,山泉细滴漫沙堤。野云片片,瑶草芊芊。妖狐狡兔乱撺梭,角鹿香獐齐斗勇。劈崖斜挂万年藤,深壑半悬千岁柏。奕奕巍巍欺华岳,落花啼鸟赛天台。

    行者见状,吩咐八戒道:“贤弟,你可将行李歇在藏风山凹之间,撒放马匹,不要出头。等老孙去他门首,与他赌斗,必须拿住妖精,方才救得师父。”八戒道:“不消吩咐,请快去。”行者整一整身上直裰,束一束腰间虎裙,掣了棒,就撞至那门前,只见那门上写得有六个大字,乃“黄风岭黄风洞”。

    行者丁字脚站定在动迁,执着棒,高叫道:“妖怪!趁早儿送我师父出来,省得掀翻了你窝巢,平了你住处!”那小怪闻言,见行者凶恶,一个个都十分害怕,全部战战兢兢的,跑入里面报道:“大王!祸事了!”

    此时那黄风怪正坐之间,问道:“有何事?”小妖道:“洞门外来了一个雷公嘴毛脸的和尚,手持着一根许大粗的铁棒,要他师父哩!”那洞主一时有些惊慌失措,即唤来虎先锋道:“我教你去巡山,只该拿些山牛、野彘、肥鹿、胡羊,怎么拿那唐僧来,却惹他那徒弟来此闹吵,怎生区处?”

    先锋却是安慰道:“大王放心稳便,高枕勿忧。小将不才,愿带领五十个小妖校出去,把那甚么孙行者拿来凑吃。”洞主只得道:“我这里除了大小头目,还有五七百名小校,凭你选择,领多少去。只要拿住那行者,我们才自自在在吃那和尚一块肉,情愿与你拜为兄弟;但恐拿他不得,反伤了你,那时休得埋怨我也。”

    虎怪道:“放心!放心!等我去来。”果然点起了五十名精壮小妖,为他擂鼓摇旗,而后腰上缠了两口赤铜刀,腾出门来,厉声高叫道:“你是那里来的个猴和尚,敢在此间大呼小叫的做甚?”

    行者听了,也是骂道:“你这个剥皮的畜生!你弄甚么脱壳法儿,把我师父摄了,倒转问我做甚!趁早好好送我师父出来,还饶你这个性命!”虎怪道:“你师父是我拿了,要与我大王做顿下饭。你识起倒回去罢!不然,拿住你一齐凑吃,却不是买一个又饶一个?”

    行者闻言,心中大怒,光迸迸,钢牙错啮;滴流流,火眼睁圆。掣着铁棒喝道:“你多大欺心,敢说这等大话!休走!看棍!”那先锋急忙持刀按住。这一场果然不善,但见他两个各显威能。

    一场好杀:那怪是个真鹅卵,悟空是个鹅卵石。赤铜刀架美猴王,浑如垒卵来击石。鸟鹊怎与凤凰争?鹁鸽敢和鹰鹞敌?那怪喷风灰满山,悟空吐雾云迷日。

    二人来往不过三五回,先锋却是腰软浑身无力,完全不是行者对手。转身败了就要逃生,却是被悟空抵死逼住,进退不得。

    那虎怪实在撑持不住,回头就走。只是他原来在那洞主面前说了嘴,此时却是不敢回洞,径直往山坡上面逃生。行者那里肯放,执着棒,只在后面赶来,一路上呼呼吼吼,喊声不绝,却是将那虎怪赶到了那藏风的山凹之间。

    正抬头,就见此时八戒在那里放马。八戒忽听见耳后又呼呼声喊,回头观看,乃是行者赶着战败的虎怪来了,于是就丢了马,举起钯,刺斜着头一筑。可怜那虎先锋,脱身正要跳那黄丝网,岂知又遇着罩鱼人,被八戒一钯,筑得九个窟窿鲜血冒,一头脑髓尽流干。

    有诗为证,诗曰:三五年前归正宗,持斋把素悟真空。诚心要保唐三藏,初秉沙门立此功。那呆子一脚踏住他的脊背,两手轮钯又筑。行者见了,大喜道:“兄弟,正是这等!他领了几十个小妖,敢与老孙赌斗,被我打败了,他转不往洞跑,却跑来这里寻死。亏你接着;不然,又走了。”

    八戒问悟空道:“弄风摄师父去的可是他?”行者回道:“正是,正是。”八戒又问道:“你可曾问他师父的下落么?”行者道:“这怪把师父拿在洞里,要与他甚么鸟大王做下饭。是老孙恼了,就与他斗将这里来,却着你送了性命。兄弟啊,这个功劳算你的,你可还守着马与行李,等我把这死怪拖了去,再到那洞口索战。须是拿得那老妖,方才救得师父。”

    八戒闻言,点头答道:“哥哥说得有理。你去,你去,若是打败了这老妖,还赶将这里来,等老猪截住杀他。”好行者,只见悟空一只手提着铁棒,一只手拖着死虎,径来至黄风怪的洞口。

    却说那五十个败残的小妖,和那虎怪却是不同,毕竟他们又没说过大话,是以全都拿着些破旗破鼓,撞入洞里,报与黄风怪道:“大王,虎先锋战不过那毛脸和尚,被他赶下东山坡去了。”

    老妖闻说此事,心中便十分烦恼,正低头不语,默思计策之时,又有把着前门的小妖道:“大王,虎先锋被那毛脸和尚打杀了,拖在门口骂战哩。”那老妖闻言,愈加烦恼道:“这厮却也无知!我倒不曾吃他师父,他转打杀我家先锋,可恨!可恨!”

    叫小妖道:“取披挂来。我也只闻得讲甚么孙行者,等我出去,看是个甚么九头八尾的和尚,拿他进来,与我虎先锋对命。”众小妖急急抬出黄风怪的披挂来。老妖结束齐整之后,手中绰一杆三股钢叉,率领群妖跳出了本洞。

    只见那大圣停立在门外,见那怪走将出来,着实骁勇。看他怎生打扮,但见:金盔晃日,金甲凝光。盔上缨飘山雉尾,罗袍罩甲淡鹅黄。勒甲绦盘龙耀彩,护心镜绕眼辉煌。鹿皮靴,槐花染色;锦围裙,柳叶绒妆。手持三股钢叉利,不亚当年显圣郎。

    那老妖出得门来后,厉声高叫道:“那个是孙行者?”这行者脚下踏着虎怪的皮囊,手中执着如意的铁棒,答道:“你孙外公在此,送出我师父来!”那怪仔细观看,却见行者身躯鄙猥,面容羸瘦,却是不满四尺的一个猴子,便笑道:“可怜!可怜!我只道是怎么样扳翻不倒的好汉,原来是这般一个骷髅的病鬼!”

    行者听他嘲讽自己的身体,也笑道:“你这个儿子,忒没眼色!你外公虽是小小的,你若肯照头打一叉柄,就长三尺。”那怪也不与他多言,只道:“你硬着头,吃吾一柄。”大圣全然不惧。

    那怪果然就打一下来,只见行者把腰躬一躬,足足长了三尺,有一丈长短,慌得那妖连忙把钢叉按住,喝道:“孙行者,你怎么把这护身的变化法儿,拿来我门前使唤!莫弄虚头!走上来,我与你见见手段!”

    行者见他色厉内荏,笑道:“儿子啊!常言道:留情不举手,举手不留情。你外公手儿重重的,只怕你捱不起这一棒!”那怪那容行者分说,于是拈转钢叉,望着行者,当胸就刺。这大圣正是会家不忙,忙家不会,使开一条铁棒,使一个乌龙掠地势,拨开钢叉,又照黄风怪头便打。

    就见他二人在那黄风洞口,一场好杀:妖王发怒,大圣施威。妖王发怒,要拿行者抵先锋;大圣施威,欲捉精灵救长老。叉来棒架,棒去叉迎。一个是镇山都总帅,一个是护法美猴王。初时还在尘埃战,后来各起在中央。点钢叉,尖明锐利;如意棒,身黑箍黄。戳着的魂归冥府,打着的定见阎王。全凭着手疾眼快,必须要力壮身强。两家舍死忘生战,不知那个平安那个伤!

    那老妖与大圣斗经三十回合,还是不分胜败。这行者要见功绩,便运转神功,使了一个身外身的手段:就把身上的毫毛揪下一把,用口嚼得粉碎,而后望上一喷,叫声“变!”那些毫毛碎,就变做了有百十个行者,都是一样的打扮,各执着一根铁棒,把那怪团团围在空中。

    那怪见了这般景象,也是有些害怕,便也使出一般本事来:急回头,望着巽地方向上把口张了三张,刷的吐出一口气,吹将出去,忽然间,就见一阵黄风,从空中刮起。

    好风!真个利害:冷冷飕飕天地变,无影无形黄沙旋。穿林折岭倒松梅,播土扬尘崩岭坫。黄河浪泼彻底浑,湘江水涌翻波转。碧天振动斗牛宫,争些刮倒森罗殿。五百罗汉闹喧天,八大金刚齐嚷乱。文殊走了青毛狮,普贤白象难寻见。

    真武龟蛇失了群,梓骡子飘其。行商喊叫告苍天,梢公拜许诸般愿。烟波性命浪中流,名利残生随水办。仙山洞府黑攸攸,海岛蓬莱昏暗暗。老君难顾炼丹炉,寿星收了龙须扇。

    王母正去赴蟠桃,一风吹断裙腰钏。二郎迷失灌州城,哪吒难取匣中剑。天王不见手心塔,鲁班吊了金头钻。雷音宝阙倒三层,赵州石桥崩两断。一轮红日荡无光,满天星斗皆昏乱。

    南山鸟往北山飞,东湖水向西湖漫。雌雄拆对不相呼,子母分离难叫唤。龙王遍海找夜叉,雷公到处寻闪电。十代阎王觅判官,地府牛头追马面。这风吹倒普陀山,卷起观音经一卷。白莲花卸海边飞,欢倒菩萨十二院。

    盘古至今曾见风,不似这风来不善。唿喇喇,乾坤险不炸崩开,万里江山都是颤!

    那妖怪使出这阵狂风,就把孙大圣毫毛变的百十个小行者全都刮得在那半空中,却似纺车儿一般乱转,却是莫想要轮得棒,如何拢得他身?慌得行者只得将身上毫毛一抖,全部又都收上身来,独自个儿举着铁棒,上前来打,却不料又被那怪给劈脸喷了一口黄风,把两只火眼金睛,都给刮得紧紧闭合,莫能睁开,因此也是难使铁棒,只得败下阵来。那妖则是收了风回洞。

    却说远处猪八戒,见那妖怪洞口,黄风大作,一时间天地无光,只得牵着马,守着担,俯伏在山凹之间,也不敢睁眼,不敢抬头,口里只是不住的念佛许愿,又不知行者胜负何如,师父死活何如。

    八戒正在那里疑思之时,外面却早已是风定天晴,忽抬头往那洞门前看处,却也不见了兵戈,不闻锣鼓。呆子又不敢上他门来叫战,了解不了情况,又因为身边没人看守马匹、行李,一时间是进退两难,怆惶不已。

    八戒正在忧虑之间,只听得孙大圣忽然从西边吆喝而来,他这才欠身迎着道:“哥哥,好大风啊!你从那里走来?”

    行者摆手道:“利害!利害!我老孙自为人,不曾见这大风。那老妖使一柄三股钢叉,来与老孙交战,战到有三十余合,是老孙使一个身外身的本事,把他围打,他甚着急,故弄出这阵风来,果是凶恶,刮得我站立不住,收了本事,冒风而逃。哏,好风!哏,好风!老孙也会呼风,也会唤雨,不曾似这个妖精的风恶!”

    八戒又问道:“师兄,那妖精的武艺如何?”行者回道:“也看得过,叉法儿倒也齐整,与老孙也战个手平。却只是风恶了,难得赢他。”八戒闻言,叹息问道:“似这般怎生救得师父?”行者道:“救师父且等再处,不知这里可有眼科先生,且教他把我眼医治医治。”

    八戒反问道:“你眼怎的来?”行者回道:“我被那怪一口风喷将来,吹得我眼珠酸痛,这会子冷泪常流。”八戒更是叹道:“哥啊,这半山中,天色又晚,且莫说要甚么眼科,连宿处也没有了!”

    行者却是吩咐道:“要宿处不难。我料着那妖精还不敢伤我师父,我们且找上大路,寻个人家住下,过此一宵,明日天光,再来降妖罢。”八戒回道:“正是,正是。”

    于是八戒就牵了马,挑了担,出了山凹,行上路口。此时天色已经渐渐黄昏,只听得那路南山坡下,忽闻有犬吠之声。二人就停身观看,却见乃是一家庄院,影影的有灯火光明。

    他两个也不管到底有路无路,只是漫草而行,一直行至那家门首,但见:紫芝翳翳,白石苍苍。紫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苍苍半绿苔。数点小萤光灼灼,一林野树密排排。香兰馥郁,嫩竹新栽。清泉流曲涧,古柏倚深崖。地僻更无游客到,门前惟有野花开。

    他两个也不敢擅入,只得在外面叫一声:“开门,开门!”那里有一位老者,带着几个年幼的农夫,叉钯扫帚齐来,问道:“甚么人?甚么人?”行者连忙躬身道:“我们是东土大唐圣僧的徒弟,因往西方拜佛求经,路过此山,被黄风大王拿了我师父去了,我们还未曾救得。天色已晚,特来府上告借一宵,万望方便方便。”

    那老者闻言,答礼道:“失迎,失迎。此间乃云多人少之处,却才闻得叫门,恐怕是妖狐老虎及山中强盗等类,故此小介愚顽,多有冲撞,不知是二位长老。请进,请进。”于是他兄弟二人牵马挑担而入,行至里边,拴马歇担,与庄老拜见叙坐。

    又有苍头出来献茶,茶罢之后,又捧出几碗胡麻饭与二人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