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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三十五)

    那大仙临行,又叮咛嘱咐道:“我那果子有数,只许与他两个,不得多费。”清风道:“开园时,大众共吃了两个,还有二十八个在树,不敢多费。”大仙道:“唐三藏虽是故人,须要防备他手下人罗唣,不可惊动他知。”二童领命去了,那大仙带着众徒弟飞升,径朝天界而去。

    却说唐僧四人还在山游玩,忽然抬头见那处有松篁一簇,楼阁数层。唐僧问道:“悟空,你看那里是甚么去处?”行者看了,回道:“那所在,不是观宇,定是寺院。我们走动些,到那厢方知端的。”

    不一时,四人便已来到道观的门首处观看,见那观里松坡冷淡,竹径清幽。往来白鹤送浮云,上下猿猴时献果。那门前池宽树影长,石裂苔花破。宫殿森罗紫极高,楼台缥缈丹霞堕。真个是福地灵区,蓬莱云洞。清虚人事少,寂静道心生。青鸟每传王母信,紫鸾常寄老君经。看不尽那巍巍道德之风,果然漠漠神仙之宅。

    三藏离鞍下马之后,便又见那山门的左边有一通石碑,碑上写得有十个大字,乃是“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长老道:“徒弟,真个是一座观宇。”沙僧道:“师父,观此景鲜明,观里必有好人居住。我们进去看看,若行满东回,此间也是一景。”

    行者也回道:“说得好。”于是便都一齐进去,又见那二门上有一对春联: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行者笑道:“这道士说大话唬人。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在那太上老君门首,也不曾见有此话说。”

    八戒却道:“且莫管他,进去进去,或者这道士有些德行,未可知也。”及至二层门里,只见那里面急急忙忙的,走出两个小童儿来。看他二人是怎生打扮:骨清神爽容颜丽,顶结丫髻短发。道服自然襟绕雾,羽衣偏是袖飘风。环绦紧束龙头结,芒履轻缠蚕口绒。丰采异常非俗辈,正是那清风明月二仙童。

    那二童子控背躬身,出来迎接道:“老师父,失迎,请坐。”长老见了,也是欢喜,遂与二童子一齐上了正殿观看。这里却原来是向南的五间大殿,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那仙童推开其中一个格子,请唐僧入殿一叙,只见那壁中间挂着五彩装成的“天地”两个大字,令设一张朱红雕漆的香几,几上有一副黄金的炉瓶,炉边有方便整香。

    唐僧上前,以左手拈香注炉,三匝礼拜,拜毕回头,问道:“仙童,你五庄观真是西方仙界,何不供养三清、四帝、罗天诸宰,只将天地二字侍奉香火?”童子笑道:“不瞒老师说,这两个字,上头的,礼上还当;下边的,还受不得我们的香火。是家师父谄佞出来的。”

    三藏好奇问道:“何为谄佞?”童子回道:“三清是家师的朋友,四帝是家师的故人,九曜是家师的晚辈,元辰是家师的下宾。”那行者闻言,就笑得打跌,八戒道:“哥啊,你笑怎的?”行者道:“只讲老孙会捣鬼,原来这道童会捆风!”

    三藏却是不理会两个徒弟,而是问道:“令师何在?”童子道:“家师元始天尊降简请到上清天弥罗宫听讲混元道果去了,不在家。”行者闻言,就忍不住喝了一声道:“这个臊道童!人也不认得,你在那个面前捣鬼,扯甚么空心架子!那弥罗宫有谁是太乙天仙?请你这泼牛蹄子去讲甚么!”

    三藏见他发怒,恐怕那童子回言,到时候斗起祸来,却是失了礼数,便道:“悟空,且休争竞,我们既进来就出去,显得没了方情。常言道,鹭鸶不吃鹭鸶肉。他师既是不在,搅扰他做甚?你去山门前放马,沙僧看守行李,教八戒解包袱,取些米粮,借他锅灶,做顿饭吃,待临行,送他几文柴钱便罢了。各依执事,让我在此歇息歇息,饭毕就行。”

    他徒弟三人果是各自依言执事而去。那明月、清风见此,暗自夸称不尽道:“好和尚!真个是西方爱圣临凡,真元不昧。师父命我们接待唐僧,将人参果与他吃,以表故旧之情,又教防着他手下人罗唣。果然那三个嘴脸凶顽,性情粗糙,幸得就把他们调开了。若在边前,却不与他人参果见面。”

    清风又道:“兄弟,还不知那和尚可是师父的故人,问他一问看,莫要错了。”二童子又上前问道:“启问老师可是大唐往西天取经的唐三藏?”长老回礼道:“贫僧就是,仙童为何知我贱名?”

    童子说道:“我师临行,曾吩咐教弟子远接。不期车驾来促,有失迎迓。老师请坐,待弟子办茶来奉。”三藏回道:“不敢。”那明月急转回本房,取来一杯香茶,献与长老。茶毕之后,清风对清风道:“兄弟,不可违了师命,我和你去取果子来。”

    二童别了三藏后,一同回到房中,一个拿了金击子,一个拿了丹盘,又将几块丝帕垫着盘底,径直到那人参园内。那清风爬上树去,使金击子敲果;明月则在树下,以丹盘等接。须臾就敲下两个果来,接在盘中,径至前殿奉献道:“唐师父,我五庄观土僻山荒,无物可奉,土仪素果二枚,权为解渴。”

    那长老见了,却是有些战战兢兢,毕竟那人参果貌如幼童,血肉丰满,远离三尺道:“善哉!善哉!今岁倒也年丰时稔,怎么这观里作荒吃人?这个是三朝未满的孩童,如何与我解渴?”清风暗道:“这和尚在那口舌场中,是非海里,弄得眼肉胎凡,不识我仙家异宝。”

    明月上前道:“老师,此物叫做人参果,吃一个儿不妨。”三藏却道:“胡说!胡说!他那父母怀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生下未及三日,怎么就把他拿来当果子?”清风解释道:“实是树上结的。”

    长老喝道:“乱谈!乱谈!树上又会结出人来?拿过去,不当人子!”那两个童儿,见千推万阻三藏还是不吃,就只得拿着个盘子,转回本房去。那果子却也有些跷蹊,久放不得,若放多时便要僵了,既不中吃,也无效果。于是二人到了房中,一家一个,坐在床边上,只管吃起。

    噫!原来有这般事哩!他那道房,却是与那厨房的紧紧的间壁,这边悄悄的言语,那边即便被人听见了。八戒此时正在那厨房里做饭呢,先前听见二人说取金击子,拿丹盘,他已暗中记在心;又听见他说唐僧不认得是人参果,随即拿在房里自己吃了,便口里忍不住流涎道:“怎得一个儿尝新!”只是自家身子又笨重狼狈,不能彀得动,只等行者来了,与他计较。

    他就在那锅门前,更是无心烧火,不时的伸头探脑,出来观看。不多时,就见行者牵马过来,将马拴在槐树上,就径直往后走去,那呆子却是用手乱招,叫道:“这里来!这里来!”

    行者转身到到了厨房门首道:“呆子,你嚷甚的?想是饭不彀吃,且让老和尚吃饱,我们前边大人家,再化吃去罢。”八戒却道:“你进来,不是饭少。这观里有一件宝贝,你可晓得?”行者闻言,就问道:“甚么宝贝?”

    八戒笑道:“说与你,你不曾见;拿与你,你不认得。”行者道:“这呆子笑话我老孙。老孙五百年前,因访仙道时,也曾云游在海角天涯,那般儿不曾见?”八戒道:“哥啊,人参果你曾见么?”

    行者惊道:“这个真不曾见。但只常闻得人说,人参果乃是草还丹,人吃了极能延寿。如今那里有得?”八戒说道:“他这里有。那童子拿两个与师父吃,那老和尚不认得,道是三朝未满的孩儿,不曾敢吃。

    那童子老大惫懒,师父既不吃,便该让我们,他就瞒着我们,才自在这隔壁房里,一家一个,——的吃了出去,就急得我口里水泱。怎么得一个儿尝新?我想你有些溜撒,去他那园子里偷几个来尝尝,如何?”

    行者闻言,就道:“这个容易,老孙去手到擒来。”急忙身,往前就走,却被八戒给一把扯住,说道:“哥啊,我听得他在这房里说,要拿甚么金击子去打哩。须是干得停当,不可走露风声。”行者回道:“我晓得,我晓得。”

    于是那大圣就使一个隐身法,闪进两个童子的道房里看时,却见原来那两个道童,吃了果子,正上殿与唐僧说话,不在房里。行者四下里观看,看有什么金击子,但见窗棂上却是挂着一条赤金:有二尺长短,有指头粗细;底下是一个蒜疙疸的头子;上边有眼,系着一根绿绒绳儿。

    于是他心中想道:“想必就是此物叫做金击子。”于是他就将这金击子取下来,而后出了道房,径直往后边去了,推开两扇门,抬头观看,呀!却是一座花园!但见:朱栏宝槛,曲砌峰山。奇花与丽日争妍,翠竹共青天斗碧。

    流杯亭外,一弯绿柳似拖烟;赏月台前,数簇乔松如泼靛。红拂拂,锦巢榴;绿依依,绣墩草。青茸茸,碧砂兰;攸荡荡,临溪水。

    丹桂映金井梧桐,锦槐傍朱栏玉砌。有或红或白千叶桃,有或香或黄九秋菊。荼蘼架,映着牡丹亭;木槿台,相连芍药圃。看不尽傲霜君子竹,欺雪大夫松。更有那鹤庄鹿宅,方沼圆池;泉流碎玉,地萼堆金。朔风触绽梅花白,春来点破海棠红。诚所谓人间第一仙景,西方魁首花丛。那行者观看不尽,又见一层门,推开看处,却是一座菜园:布种四时蔬菜,菠芹——姜苔。

    笋薯瓜瓠茭白,葱蒜芫荽韭薤。窝蕖童蒿苦荬,葫芦茄子须栽。蔓菁萝卜羊头埋,红苋青菘紫芥。

    行者见状,笑道:“他也是个自种自吃的道士。”走过菜园,便又见一层门。推开看处,呀!只见那正中间有根大树,真个是青枝馥郁,绿叶陰森,那叶儿却似芭蕉模样,直上去有千尺余高,根下有七八丈围圆。

    那行者倚在树下往上一看,只见向南的枝上,露出一个人参果来,真个像孩儿一般。原来尾间上是却是一个蒂,看他丁在枝头,手脚乱动,点头幌脑的,风过处似乎还有声。行者欢喜不尽,暗自夸称道:“好东西呀!果然罕见!果然罕见!”于是他倚着树,飕的一声,撺将上去。

    那猴子原来天生就会爬树偷果子。但见他把那金击子敲了一下,那果子扑的就落将;恶下来。他也随后跳下来跟寻,却是寂然不见,在四下里的草中找寻,却是更无踪影。行者道:“跷蹊!跷蹊!想是有脚的会走,就走也跳不出墙去。我知道了,想是花园中土地不许老孙偷他果子,他收了去也。”

    于是他就捻着诀,念一口“临”字咒,拘得那花园内的土地前来,对行者施礼道:“大圣,呼唤小神,有何吩咐?”行者道:“你不知老孙是盖天下有名的贼头。我当年偷蟠桃、盗御酒、窃灵丹,也不曾有人敢与我分用,怎么今日偷他一个果子,你就怞了我的头分去了!这果子是树上结的,空中过鸟也该有分,老孙就吃他一个,有何大害?怎么刚打下来,你就捞了去?”

    土地道:“大圣,错怪了小神也。这宝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个鬼仙,怎么敢拿去?就是闻也无福闻闻。”

    行者道:“你既不曾拿去,如何打下来就不见了?”

    土地道:“大圣只知这宝贝延寿,更不知他的出处哩。”

    行者道:“有甚出处?”

    土地道:“这宝贝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头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有缘的,闻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却是只与五行相畏。”

    行者道:“怎么与五行相畏?”土地道:“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时必用金器,方得下来。打下来,却将盘儿用丝帕衬垫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吃也不得延寿。

    吃他须用磁器,清水化开食用,遇火即焦而无用。遇土而入者,大圣方才打落地上,他即钻下土去了。这个土有四万七千年,就是钢钻钻他也钻不动些须,比生铁也还硬三四分,人若吃了,所以长生。大圣不信时,可把这地下打打儿看。”

    行者即掣金箍棒筑了一下,却是响一声就迸起棒来,土上更无一点痕迹。行者道:“果然!果然!我这棍,打石头如粉碎,撞生铁也有痕,怎么这一下打不伤些儿?这等说,我却错怪了你了,你回去罢。”那土地随即回了本庙去了。

    大圣心中就有个算计:爬上树,一只手使击子,一只手将锦布直裰的襟儿扯起来,做个兜子等住,他却是串枝分叶,敲了三个果,全都兜在襟中,而后跳下树,一直往前来,径直到了厨房里去了。

    那八戒见悟空回来了,便笑道:“哥哥,可有么?”行者道:“这不是?老孙的手到擒来。这个果子,也莫背了沙僧,可叫他一声。”八戒即招手叫道:“悟净,你来。”

    就近那沙僧也撇下行李,跑进厨房,问道:“哥哥,叫我怎的?”行者放开衣兜道:“兄弟,你看这个是甚的东西?”沙僧见了,却是认得,说道:“是人参果。”行者道:“好啊!你倒认得,你曾在那里吃过的?”

    沙僧回道:“小弟虽不曾吃,但旧时做卷帘大将,扶侍鸾舆赴蟠桃宴,尝见海外诸仙将此果与王母上寿。见便曾见,却未曾吃。哥哥,可与我些儿尝尝?”行者笑道:“不消讲,兄弟们一家一个。”于是他三人就将那三个果各自受用了。

    只是那八戒食肠大,口又大,一则是听见童子吃时,十分美味,便觉得肚子里馋虫拱动,却才见了那果子,就拿过来,张开口,毂辘的囫囵吞咽下肚,却白着眼胡赖,向行者、沙僧问道:“你两个吃的是甚么?”沙僧道:“人参果。”

    八戒又问道:“甚么味道?”行者却是道:“悟净,不要睬他!你倒先吃了,又来问谁?”八戒道:“哥哥,吃的忙了些,不象你们细嚼细咽,尝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无核,就吞下去了。哥啊,为人为彻。已经调动我这馋虫,再去弄个儿来,老猪细细的吃吃。”

    行者却是有些知足,说道:“兄弟,你好不知止足这个东西,比不得那米食面食,撞着尽饱。象这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我们吃他这一个,也是大有缘法,不等小可。罢罢罢!彀了!”而后他欠起身来,把一个金击子,顺着窗眼儿,丢进他的道房里,也不睬他。

    那呆子却是只管絮絮叨叨的唧哝说道,不期那两个道童复进房来取茶去献,只听得外面八戒还嚷什么“人参果吃得不快活,再得一个儿吃吃才好。”清风听见,便是心疑道:“明月,你听那长嘴和尚讲人参果还要个吃吃。师父别时叮咛,教防他手下人罗唣,莫敢是他偷了我们宝贝么?”

    明月回头,就看见金击子移了位置,说道:“哥耶,不好了!不好了!金击子如何落在地下?我们去园里看看来!”他两个急急忙忙的走去,却又只见花园也是开了,清风就道:“这门是我关的,如何开了?”

    又急转过花园,便只见那菜园的门也开了。忙入人参园里,倚在树下,望上查数;颠倒来往,还是只得二十二个。明月问道:“你可会算帐?”

    清风回道:“我会,你说将来。”明月道:“果子原是三十个。师父开园,分吃了两个,还有二十八个;适才打两个与唐僧吃,还有二十六个;如今止剩得二十二个,却不少了四个?不消讲,不消讲,定是那伙恶人偷了,我们只骂唐僧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