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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三十六)

    于是两个人都出了园门,而后径直来到殿上,指着唐僧,秃前秃后,秽语污言不绝口的乱骂;贼头鼠脑,臭短臊长,没好气的胡嚷。唐僧听不过,问道:“仙童啊,你闹的是甚么?消停些儿,有话慢说不妨,不要胡说散道的。”

    清风就说道:“你的耳聋?我是蛮话,你不省得?你偷吃了人参果,怎么不容我说。”唐僧道:“人参果怎么模样?”明月道:“才拿来与你吃,你说象孩童的不是?”唐僧道:“阿弥陀佛!那东西一见,我就心惊胆战,还敢偷他吃哩!就是害了馋痞,也不敢干这贼事。不要错怪了人。”

    清风冷笑道:“你虽不曾吃,还有手下人要偷吃的哩。”三藏闻言,一时也有些迟疑,毕竟三个徒弟的性格他也晓得,却是有可能做得出这等事,于是就道:“这等也说得是,你且莫嚷,等我问他们看。果若是偷了,教他赔你。”

    明月却是道:“赔呀!就有钱那里去买?”三藏见他有些不依不饶,就道:“纵有钱没处买呵,常言道,仁义值千金。教他陪你个礼,便罢了。也还不知是他不是他哩。”

    明月也是冷哼道:“怎的不是他?他那里分不均,还在那里嚷哩。”三藏叫声道:“徒弟,且都来。”沙僧听见师傅在喊,道:“不好了!决撒了!老师父叫我们,小道童胡厮骂,不是旧话儿走了风,却是甚的?”

    行者却是满不在乎地道:“活羞杀人!这个不过是饮食之类。若说出来,就是我们偷嘴了,只是莫认。”八戒道:“正是,正是,昧了罢。”他三人只得出了厨房,走上殿去。

    他兄弟三人,到了殿上之后,对师父问道:“饭将熟了,叫我们怎的?”三藏道:“徒弟,不是问饭。他这观里,有甚么人参果,似孩子一般的东西,你们是那一个偷他的吃了?”八戒撒了个谎,说道:“我老实,不晓得,不曾见。”

    清风却是听他之前就说还要吃,如今却又换一副说辞,连道:“笑的就是他!笑的就是他!”行者闻言却是喝道:“我老孙生的是这个笑容儿,莫成为你不见了甚么果子,就不容我笑?”

    三藏知道行者脾气火爆,担心闹将起来,就道:“徒弟息怒,我们是出家人,休打诳语,莫吃昧心食,果然吃了他的,陪他个礼罢,何苦这般抵赖?”行者见师父说得有理,他就实说道:“师父,不干我事,是八戒隔壁听见那两个道童吃甚么人参果,他想一个儿尝新,着老孙去打了三个,我兄弟各人吃了一个。如今吃也吃了,待要怎么?”

    明月道:“偷了我四个,这和尚还说不是贼哩!”八戒听说偷了四个,就道:“阿弥陀佛!既是偷了四个,怎么只拿出三个来分,预先就打起一个偏手?”那呆子倒转回来冲悟空胡嚷。二仙童问得既然是实,便越加毁骂。

    这一番言语就恨得个大圣钢牙咬响,火眼睁圆,把条金箍棒拽了又拽,忍了又忍道:“这童子这样可恶,只说当面打人也罢,受他些气儿,等我送他一个绝后计,教他大家都吃不成!”

    好行者,只见他把脑后的毫毛拔了一根下来,而后吹口仙气,叫声“变!”那毫毛就变做一个假行者,跟定唐僧,陪着悟能、悟净,暂且忍受着那两个道童嚷骂;他的真身却是元神出窍,纵云头跳将起去,径直到了那人参园里,掣着金箍棒就往树上乒乓一下,又使个推山移岭的神力来,把那树一推推倒。可怜叶落枝开根出土,道人断绝草还丹!

    那大圣推倒树后,却在那枝儿上寻果子,那里还得有半个?原来这宝贝遇金而落,他的棒刃头却是金裹之物,况铁又是五金之类,所以敲着就把那些果子全都给振了下来,既下来了,又遇着土而入,因此上边再没有一个果子了。

    他道:“好!好!好!大家散火!”而后收了铁棒,径直往前来,又把毫毛一抖,将化身收上身来。那些人却都是肉眼凡胎,不修瞳术,没有法宝,都看不明白此事。

    却说那仙童骂彀多时后,清风道:“明月,这些和尚也受得气哩,我们就象骂鸡一般,骂了这半会,通没个招声,想必他不曾偷吃。倘或树高叶密,数得不明,不要诳骂了他!我和你再去查查。”明月见也骂不出来,就道:“也说得是。”

    于是他两个果又到园中,只见那树倒枝开,果无叶落,吓得清风顿时脚软跌根头,明月腰酥打骸垢。那两个都是魂飞魄散,有诗为证,诗曰:三藏西临万寿山,悟空断送草还丹-开叶落仙根露,明月清风心胆寒。

    他两个倒在尘埃,却是语言颠倒,只叫:“怎的好!怎的好!害了我五庄观里的丹头,断绝我仙家的苗裔!师父来家,我两个怎的回话?”

    明月却道:“师兄莫嚷,我们且整了衣冠,莫要惊张了这几个和尚。这个没有别人,定是那个毛脸雷公嘴的那厮,他来出神弄法,坏了我们的宝贝。若是与他分说,那厮毕竟抵赖,定要与他相争,争起来,就要交手相打,你想我们两个,怎么敌得过他四个?

    且不如去哄他一哄,只说果子不少,我们错数了,转与他陪个不是。他们的饭已熟了,等他吃饭时,再贴他些儿小菜。他一家拿着一个碗,你却站在门左,我却站在门右,扑的把门关倒,把锁锁住,将这几层门都锁了,不要放他,待师父来家,凭他怎的处置。他又是师父的故人,饶了他,也是师父的人情;不饶他,我们也拿住个贼在,庶几可以免我等之罪。”

    清风闻言,回道:“有理!有理!”于是他两个强打精神,勉生欢喜,从后园中径直来至前面的殿上,对唐僧控背躬身道:“师父,适间言语粗俗,多有冲撞,莫怪,莫怪。”三藏问道:“怎么说?”

    清风道:“果子不少,只因树高叶密,不曾看得明白。才然又去查查,还是原数。”那八戒就趁脚儿跷道:“你这个童儿,年幼不知事体,就来乱骂,白口咀咒,枉赖了我们也!不当人子!”

    行者却是心上明白,只是口里不言,心中暗想道:“是谎,是谎!果子已是了帐,怎的说这般话?想必有起死回生之法。”三藏道:“既如此,盛将饭来,我们吃了去罢。”那八戒便去盛饭,沙僧安放桌椅。

    二童又忙去取了些小菜来,却是些酱瓜、酱茄、糟萝卜、醋豆角、腌窝蕖、绰芥菜,和共排了七八个碟儿,与师徒四人一齐吃饭;又提来一壶好茶,两个茶钟,伺候在左右。那师徒四众,却才拿起碗来,这童儿却是一边一个,扑的把门关上,还插上一把两芯铜锁。

    八戒见状,笑道:“这童子差了。你这里风俗不好,却怎的关了门里吃饭?”明月冷着一张脸说道:“正是,正是,好歹吃了饭儿开门。”

    清风却是没那么好的涵养,骂道:“我把你这个害馋劳、偷嘴的秃贼!你偷吃了我的仙果,已该一个擅食田园瓜果之罪,却又把我的仙树推倒,坏了我五庄观里仙根,你还要说嘴哩!若能彀到得西方参佛面,只除是转背摇车再托生!”

    三藏闻言,却是丢下饭碗,如同把个石头放在心上。那童子又将那前山门、二山门,通通都上了锁,却又来正殿门首,恶语恶言,贼前贼后,一直骂到天色将晚,才去吃饭。饭毕之后,二人归房去了。

    唐僧在殿内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番番撞祸!你偷吃了他的果子,就受他些气儿,让他骂几句便也罢了。怎么又推倒他的树!若论这般情由,告起状来,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说不通。”

    行者却是满不在意地说道:“师父莫闹,那童儿都睡去了,只等他睡着了,我们连夜起身。”沙僧问道:“哥啊,几层门都上了锁,闭得甚紧,如何走么?”行者笑道:“莫管!莫管!老孙自有法儿。”

    八戒却道:“愁你没有法儿哩!你一变,变甚么虫蛭儿,瞒格子眼里就飞将出去,只苦了我们不会变的,便在此顶缸受罪哩!”唐僧喝,道:“他若干出这个勾当,不同你我出去啊,我就念起旧话经儿,他却怎生消受!”

    八戒闻言,便又愁又笑地道:“师父,你说的那里话?我只听得佛教中有卷《楞严经》、《法华经》、《孔雀经》、《观音经》、《金刚经》,不曾听见个甚那旧话儿经啊。”

    行者听他说起此事,就眼生寒芒,说道:“兄弟,你不知道,我顶上戴的这个箍儿,是观音菩萨赐与我师父的。师父哄我戴了,就如生根的一般,莫想拿得下来,叫做《紧箍儿咒》,又叫做《紧箍儿经》。他旧话儿经,即此是也。但若念动,我就头疼,故有这个法儿难我。师父你莫念,我决不负你,管情大家一齐出去。”

    说话之间,却已是天色昏暗,不觉东方月上。行者道:“此时万籁无声,冰轮明显,正好走了去罢。”八戒问道:“哥啊,不要捣鬼,门俱锁闭,往那里走?”行者道:“你看手段!”

    好行者,只见把金箍棒捻在手中,而后使一个解锁法,就往门上一指,只听得突的一声响,几层门锁双芯俱落,唿喇的开了门扇。八戒笑道:“好本事!就是叫小炉儿匠使掭子,便也不象这等爽利!”

    行者却是摆摆手说道:“这个门儿,有甚稀罕!就是南天门,指一指也开了。”而后请师父先出了门,上了马,八戒挑着担,沙僧拢着马,四人一齐径直投往西路而去。行者又道:“你们且慢行,等老孙去照顾那两个童儿睡一个月。”

    三藏闻言,连忙吩咐道:“徒弟,不可伤他性命;不然,又一个得财伤人的罪了。”行者回道:“我晓得。”行者又进五庄观的山门去,来到那两个童儿睡的房门外。他腰里有带的许多瞌睡虫儿,是原来在东天门与增长天王猜枚耍子赢来的。

    他摸出两个瞌睡虫来,顺着窗眼儿就弹将进去,那两个虫径直奔到那童子的脸上去了,顿时二人鼾鼾沉睡,再莫想得醒过来。他这才拽开云步,赶上唐僧后,四人顺着大路一直向西奔去,这一夜马不停蹄,一直行到天晓。

    三藏十分疲惫,就骂道:“这个猴头弄杀我也!你因为嘴,带累我一夜无眠!”行者道:“不要只管埋怨。天色明了,你且在这路旁边树林中将就歇歇,养养精神再走。”

    那长老只得下了马,倚着松根权作禅床先坐下休息,沙僧也歇了担子打盹,八戒则是枕着快大石头睡觉。孙大圣则是偏有心肠,还在跳树扳枝顽耍。

    且不提师徒四众已经歇息,又说那大仙自从元始宫散会之后,领着一众小仙出离了兜率天,径下瑶天,坠着祥云,早已回到万寿山五庄观门首。看时,只见观门大开,地上干净,大仙道:“清风、明月,却也中用。常时节,日高三丈,腰也不伸,今日我们不在,他倒肯起早,开门扫地。”

    众小仙也俱是欢悦。行至殿上,却发现殿内香火全无,人踪俱寂,那里有明月、清风二人!众仙说道:“他两个想是因我们不在,拐了东西走了。”大仙却道:“岂有此理!修仙的人,敢有这般坏心的事!想是昨晚忘却关门,就去睡了,今早还未醒哩。”

    众仙到他房间门首来看处,就发现他二人真个是关着房门,还在鼾鼾沉睡。这外边都在打门乱叫,却那里叫得醒来?众仙撬开门板,着手将二人扯下床来,也还是不醒。大仙见状,笑道:“好仙童啊!成仙的人,神满再不思睡,却怎么这般困倦?莫不是有人做弄了他也?快取水来。”

    一童急取来水半盏递与大仙。大仙念动咒语,就见那盏里的水,全都射出喷在二人脸上,随即解了二人的睡魔。

    二人醒来之后,睁睛抹抹脸,抬头观看,认得是仙师与世同君和仙兄等众回来了,慌得那清风顿首,明月叩头,说道:“师父啊!你的故人,原是东来的和尚,一伙强盗,十分凶狠!”大仙笑道:“莫惊恐,慢慢的说来。”

    清风道:“师父啊,当日别后不久,果有个东土唐僧,一行有四个和尚,连马五口。弟子不敢违了师命,问及来因,将人参果取了两个奉上。那长老俗眼愚心,不识我们仙家的宝贝。他说是三朝未满的孩童,再三不吃,是弟子各吃了一个。

    不期他那手下有三个徒弟,有一个姓孙的,名悟空行者,先偷四个果子吃了。是弟子们向伊理说,实实的言语了几句,他却不容,暗自里弄了个出神的手段,苦啊!”二童子说到此处,止不住腮边泪落。

    众仙问道:“那和尚打你来?”明月回道:“不曾打,只是把我们人参树打倒了。”大仙闻言,却也不恼怒仿佛早有预料一般,问道:“莫哭!莫哭!你不知那姓孙的,也是个太乙散仙,也曾大闹天宫,神通广大。既然打倒了宝树,你可认得那些和尚?”

    清风连道:“都认得。”大仙道:“既认得,都跟我来。众徒弟们,都收拾下刑具,等我回来打他。”众仙领命。

    而后大仙与明月、清风二人一起纵起祥光,就来赶三藏,顷刻间便就有千里之遥。大仙在云端里向西观看,却是不见了唐僧;待到转头向东看时,就发现原来是多赶了九百余里。那长老一夜马不停蹄,也只行了一百二十里路,大仙的云头一纵,赶过了九百余里。

    仙童指着唐三藏,说道:“师父,那路旁树下坐的是唐僧。”大仙道:“我已见了。你两个回去安排下绳索,等我自家拿他。”清风和明月就先回了五庄观。

    而那大仙则是按落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行脚的全真。只见他怎生模样:穿一领百衲袍,系一条吕公绦。手摇麈尾,渔鼓轻敲。三耳草鞋登脚下,九阳巾子把头包。飘飘风满袖,口唱《月儿高》。

    大仙径直来到树下,对着唐僧高叫道:“长老,贫道起手了。”那长老连忙答礼道:“失瞻!失瞻!”大仙问道:“长老是那方来的?为何在途中打坐?”三藏回道:“贫僧乃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者。路过此间,权为一歇。”

    大仙佯装惊讶,问道:“长老东来,可曾在荒山经过?”长老道:“不知仙宫是何宝山?”大仙道:“万寿山五庄观,便是贫道栖止处。”行者闻言,道是失苦主来了,连忙答道:“不曾!不曾!我们是打上路来的。”

    那大仙却是指定悟空笑道:“我把你这个泼猴!你瞒谁哩?你倒在我观里,把我人参果树打倒,你连夜走在此间,还不招认,遮饰甚么?不要走!趁早去还我树来!”

    那行者闻言,却也是心中恼怒,掣着铁棒不容分说,就望大仙劈头要打。大仙侧身躲过铁棒,踏着祥光,径直到了空中。行者也起腾云,急忙赶上去。大仙却是在半空现了本相出来,你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紫金冠,无忧鹤氅穿。履鞋登足下,丝带束腰间。体如童子貌,面似美人颜。三须飘颔下,鸦瓴叠鬓边。相迎行者无兵器,止将玉佩手中拈。

    那行者却是没高没低的,使着棍子乱打。大仙却是把玉佩左遮右挡,奈了他两三回合后,便使一个袖里乾坤的手段,在云端里把袍袖迎风轻轻的一展,刷地前来,把四僧连同龙马全都给一袖子笼住。

    八戒见状,叫道:“不好了!我们都装在匣子里了!”行者道:“呆子,不是匣子,我们被他笼在衣袖中哩。”八戒闻言,就道:“这个不打紧,等我一顿钉钯,筑他个窟窿,脱将下去,只说他不小心,笼不牢,吊的了罢。”

    只见那呆子使钯乱筑,却是那里筑得动?手捻着虽然是个软的,可筑起来就比铁还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