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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四十三)

    却说那沙僧赶上八戒之后,对他说道:“哥哥,我来了。”八戒问沙僧道:“兄弟,你来怎的?”沙僧也不提自己不放心他,只道:“师父叫我来帮帮功的。”八戒闻言大喜道:“说得是,来得好。我两个努力齐心,去捉那怪物,虽不怎的,也在此国扬扬姓名。”

    只见他二人:一道祥光辞国界,氤氲瑞气出京城。领王旨意来山洞,努力齐心捉怪灵。

    他两个不多时,便已到了黄风怪的洞口,按落了云头之后。八戒掣着钯,往那波月洞的门上,尽力气一筑,便把他那石门给筑了斗来大小的一个窟窿出来。吓得那把门的小妖只得开门来,看见原来是他两个,又急忙跑进去,报道:“大王,不好了!那长嘴大耳的和尚,与那晦气脸的和尚,又来把门都打破了!”

    那怪闻言,惊问道:“这个还是猪八戒、沙和尚二人。我饶了他师父,怎么又敢复来打我的门!”小妖说道:“想是忘了甚么物件,来取的。”老怪咄的一声道:“胡缠!忘了物件,就敢打上门来?必有缘故!”

    急忙整束了浑身的披挂,又绰了钢刀,走出来问二人道:“那和尚,我既饶了你师父,你怎么又敢来打上我门?”八戒道:“你这泼怪干得好事儿!”老魔问道:“甚么事?”八戒道:“你把宝象国三公主骗来洞内,倚强霸占为妻,住了一十三载,也该还他了。我奉国王旨意,特来擒你。你快快进去,自家把绳子绑缚出来,还免得老猪动手!”

    那老怪闻言,知道他二人不知其中详细,居然就要来降妖,心中便十分发怒。你看他屹迸迸,咬响钢牙;滴溜溜,睁圆环眼;雄纠纠,举起刀来;赤淋淋,拦头便砍。

    八戒却是侧身躲过,使钉钯劈面迎来,随后又有沙僧举起宝杖赶上前一齐打来。这一场在山头上赌斗,比起之前却是不同,真个是:言差语错招人恼,意毒情伤怒气生。这魔王大钢刀,着头便砍;那八戒九齿钯,对面来迎。沙悟净丢开宝杖,那魔王抵架神兵。

    一猛怪,二神僧,来来往往甚消停。这个说:“你骗国理该死罪!”那个说:“你罗闲事报不平!”这个说:“你强婚公主伤国体!”那个说:“不干你事莫闲争!”算来只为捎书故,致使僧魔两不宁。

    他们三个在那山坡前,战经了八九个回合,这回没有护法神和各路神灵助力,八戒渐渐地有些不济将来,却是钉钯难举,气力不加。至于说为何这等便战他不过?却只因当时初战斗之时,有那护法诸神,因为唐僧在洞,暗助八戒沙僧,却也仅仅只得了个平手。

    而此时诸神却都在宝象国内护定唐僧,所以二人难敌这妖怪。那呆子便道:“沙僧,你且上前来与他斗着,让老猪出恭来。”他也顾不得沙僧,一溜就往那蒿草薜萝,荆棘葛藤里,不分好歹,一顿钻了进去,那管刮破头皮,搠伤嘴脸,一毂辘睡倒,再也不敢出来,但留半边耳朵在外面,听着梆声。

    那怪见八戒走了,就直奔沙僧而去。沙僧措手不及之下,被怪给一把抓住,捉进了洞去,而后小妖将沙僧做个四马攒蹄,捆住了。

    却说那怪把沙僧捆住,也不来杀他,也不曾打他,骂也不曾骂他一句,绰起钢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上邦人物,必知礼义,终不然我饶了他性命,又着他徒弟拿我不成?噫!这多是我浑家有甚么书信到他那国里,走了风讯!等我去问他一问。”那怪陡起凶性,要杀公主。

    却说那公主却是不知此时,梳妆完毕后,移步上前来,只见那怪却是怒目攒眉,咬牙切齿的。那公主还着陪笑脸迎道:“郎君有何事这等烦恼?”那怪咄的一声骂道:“你这狗心贱妇,全没人轮!我当初带你到此,更无半点儿说话。你穿的锦,戴的金,缺少东西我去寻,四时受用,每日情深。你怎么只想你父母,更无一点夫妇心?”

    那公主闻说此事,知是事情败露,吓得跪倒在地,道:“郎君啊,你怎么今日说起这分离的话?”那怪冷然道:“不知是我分离,是你分离哩!我把那唐僧拿来,算计要他受用,你怎么不先告过我,就放了他?原来是你暗地里修了书信,教他替你传寄;不然,怎么这两个和尚又来打上我门,教还你回去?这不是你干的事?”

    公主连忙辩解道:“郎君,你差怪我了,我何尝有甚书去?”老怪却道:“你还强嘴哩!现拿住一个对头在此,却不是证见?”公主问道:“是谁?”老妖回道:“是唐僧第二个徒弟沙和尚。”却原来那人到了死处,谁肯认死,只得与他耍无赖。

    于是公主说道:“郎君且息怒,我和你去问他一声。果然有书,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无书,却不枉杀了奴奴也?”那怪闻言,却是不容分说,轮开一只簸箕大小的蓝靛手,抓住那金枝玉叶的头发万根,就把公主揪上前,按在地下,而后执着钢刀,却来审那沙僧,咄的一声道:“沙和尚!你两个辄敢擅打上我们门来,可是这女子有书到他那国,国王教你们来的?”

    沙僧却是已被捆在了那里,见那妖精凶恶之甚,又把公主掼倒在地,持刀要杀。他便在心中暗想道:“分明是他有书去,救了我师父,此是莫大之恩。我若一口说出,他就把公主杀了,此却不是恩将仇报?罢罢罢!想老沙跟我师父一场,也没寸功报效,今日已此被缚,就将此性命与师父报了恩罢。”

    遂喝道:“那妖怪不要无礼!他有甚么书来,你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们来此问你要公主,有个缘故,只因你把我师父捉在洞中,我师父曾看见公主的模样动静。

    及至宝象国,倒换关文,那皇帝将公主画影图形,前后访问,因将公主的形影,问我师父沿途可曾看见,我师父遂将公主说起,他故知是他儿女,赐了我等御酒,教我们来拿你,要他公主还宫。此情是实,何尝有甚书信?你要杀就杀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大亏天理!”

    那妖见沙僧说得如此雄壮,不似假话,便丢了手中刀,双手抱起公主,对她说道:“是我一时粗卤,多有冲撞,莫怪莫怪。”遂亲自与他挽了青丝,又扶上宝髻,软款温柔,怡颜悦色,撮哄着她进去了,又请让上坐陪了礼,那公主却是妇人家,有些水性,见他知错礼敬,加上本来就是自己理亏,也是回心转意道:“郎君啊,你若念夫妇的恩爱,可把那沙僧的绳子略放松些儿。”

    老妖闻言,即命小的们把沙僧解了绳子,只是锁在那里。沙僧见解缚锁住,立了起来,也好受i些,心中暗喜道:“古人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松放松放?”

    那老妖又教小妖安排了酒席,与公主陪礼压惊。二人吃酒到半酣之时,老妖忽的又换了一件鲜明的衣服,取了一口宝刀出来,佩在腰里,转过手,摸着公主,说道:“浑家,你且在家吃酒,看着两个孩儿,不要放了沙和尚。趁那唐僧在那国里,我也赶早儿去认认亲也。”

    公主闻言,问道:“你认甚亲?”老妖说道:“认你父王。我是他驸马,他是我丈人,怎么不去认认?”公主听得此说,连忙道:“你去不得。’老妖问道:“怎么去不得?”公主道:“我父王不是马挣力战的江山,他本是祖宗遗留的社稷。自幼儿是太子登基,城门也不曾远出,没有见你这等凶汉。你这嘴脸相貌,生得这等丑陋,若见了他,恐怕吓了他,反为不美,却不如不去认的还好。”

    老妖却是微微一笑,说道:“既如此说,我变个俊的儿去便罢。”公主道:“你试变来我看看。”好怪物,就见他在那酒席间,忽然摇身一变,就变做一个俊俏之人,真个生得:形容典雅,体段峥嵘。言语多官样,行藏正妙龄。

    才如子建成诗易,貌似潘安掷果轻。头上戴一顶鹊尾冠,乌云敛伏;身上穿一件玉罗褶,广袖飘迎。足下乌靴花摺,腰间鸾带光明。丰神真是奇男子,耸壑轩昂美俊英。

    公主见了这般相貌,心中也是十分欢喜,心想你要是早变成这样子,不也没这么多事了吗。那妖又笑道:“浑家,可是变得好么?”公主说道:“变得好!变得好!你这一进朝啊,我父王是亲不灭,一定着文武多官留你饮宴。倘吃酒中间,千千仔细,万万个小心,却莫要现出原嘴脸来,露出马脚,走了风讯,就不斯文了。”

    老妖只是说道:“不消吩咐,自有道理。’只见他纵着云头,早已是到了宝象国外,按落了云光,步行至朝门之外,对那阁门大使道:“三驸马特来见驾,乞为转奏转奏。”那黄门奏事官闻言,连忙来至白玉阶前,启奏道:“万岁,有三驸马来见驾,现在朝门外听宣。”

    那国王此时正与唐僧叙话之时,忽然听得外面来了一个三驸马,便问多官道:“寡人只有两个驸马,怎么又有个三驸马?”多官回道:“三驸马,必定是妖怪来了。”国王心惊,问道:“可好宣他进来?”

    那长老闻言,却是心惊道:“陛下,妖精啊,不精者不灵。他能知过去未来,他能腾云驾雾,宣他也进来,不宣他也进来,倒不如宣他进来,还省些口面。”于是国王准奏叫宣,把黄袍怪宣至金阶前来,他也如唐僧一般的舞蹈山呼地行礼。

    多官见他生得如此俊丽,却也不敢认他就是妖精,毕竟都是些肉眼凡胎而已,只把他当做是个好人。那国王见他如此耸壑昂霄,以为是个济世之梁栋,便问他道:“驸马,你家在那里居住?是何方人氏?几时得我公主配合?怎么今日才来认亲?”

    那老妖行礼叩头,回道:“主公,臣是城东碗子山波月庄人家。”国王又问道:“你那山离此处多远?”老妖道:“不远,只有三百里。”国王继续问道:“三百里路,我公主如何得到那里,与你匹配?”

    那妖精却是巧语花言,虚情假意地回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儿好习弓马,采猎为生。那十三年前,带领家童数十,放鹰逐犬,忽见一只斑斓猛虎,身驮着一个女子,往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将女子带上本庄,把温水温汤灌醒,救了他性命。

    因问他是那里人家,他更不曾题公主二字。早说是万岁的三公主,怎敢欺心,擅自配合?当得进上金殿,大小讨一个官职荣身。只因他说是民家之女,才被微臣留在庄所,女貌郎才,两相情愿,故配合至此多年。

    当时配合之后,欲将那虎宰了,邀请诸亲,却是公主娘娘教且莫杀。其不杀之故,有几句言词,道得甚好,说道托天托地成夫妇,无媒无证配婚姻。前世赤绳曾系足,今将老虎做媒人。臣因此言,故将虎解了索子,饶了他性命。

    那虎带着箭伤,跑蹄剪尾而去。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这几年,炼体成精,专一迷人害人。臣闻得昔年也有几次取经的,都说是大唐来的唐僧,想是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变作那取经的模样,今在朝中哄骗主公。主公啊,那绣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驮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经之人!”

    那宝象国君王,不过是愚迷肉眼,不识得妖精,居然把他的一片虚词,当了真实之事,便对他问道:“贤驸马,你怎的认得这和尚是驮公主的老虎?”那妖说道:“主公,臣在山中,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与他同眠同起,怎么不认得?”

    国王连忙吩咐道:“你既认得,可教他现出本相来看。”怪物道:“借半盏净水,臣就教他现了本相。”国王随即命官取了水来,递与驸马。

    那怪接水在手,便纵起身来,走上前去,使了个黑眼定身法,又念了咒语,将一口水望着唐僧喷去,叫声“变!”就见那长老的真身,隐在殿上,真个被变作了一只斑斓猛虎。

    此时殿上君臣同眼观看,只见那只虎生得:白额圆头,花身电目。四只蹄,挺直峥嵘;二十爪,钩弯锋利。锯牙包口,尖耳连眉。狞狰壮若大猫形,猛烈雄如黄犊样。刚须直直插银条,刺舌——喷恶气。果然是只猛斑斓,阵阵威风吹宝殿。

    国王一见这般猛虎模样,吓得是魄散魂飞,那多官也尽皆躲避。只有有几个大胆的武将,领着将军校尉一拥上前,使各项兵器乱砍,这一番,却不是唐僧该有命不死,毕竟这阵仗,就是二十个僧人,也要被打为肉酱。

    此时幸好有丁甲、揭谛、功曹、护教诸神,暗中在半空中护佑他,所以那些人,兵器皆是不能打伤了他。众臣一直嚷到天晚,这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而后用铁绳锁了,放在铁笼里,收于朝房之内。

    这下那唐僧也算是尝到了凡人肉眼凡胎,认不得妖怪之事,反倒被冤枉的苦难了,心中却是十分戚戚然,想念起了行者的好处来了。

    那国王又传旨,教光禄寺大排筵宴,谢驸马救拔之恩,不然,险些被那和尚给害了。当晚众臣朝散之后,那妖魔进了银安殿。又选了十八个宫娥彩女,在殿内吹弹歌舞,劝妖魔饮酒作乐。那怪物则是独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艳质娇姿,尽皆由他受用。

    妖怪一直饮酒到了二更时分,已是醉将上来了,忍不住胡作非为,跳起身来,大笑一声,现了妖怪本相,又发了凶心,伸开簸箕一样的大手,把一个弹琵琶的女子,抓将过来,咔嚓一声,把他头给咬了一口,已是咬死了。

    吓得那剩下的十七个宫娥,全都没命的前后乱跑乱藏,你看那:宫娥悚惧,彩女忙惊。宫娥悚惧,一似雨打芙蓉笼夜雨;彩女忙惊,就如风吹芍药舞春风摔碎琵琶顾命,跌伤琴瑟逃生。出门那分南北,离殿不管西东。磕损玉面,撞破娇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残生。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惊驾,都躲在那短墙檐下,战战兢兢。

    却说那怪物独自坐在上面,自斟自酌的。喝了一盏,又扳过那人来,血淋淋地啃上两口。他在里面受用,外面的人不知道是他吃的,尽皆传道:“唐僧是个虎精!”乱传乱嚷,一直嚷到了金亭馆驿内。

    此时驿里四下无人,只有那白马还在槽上吃草吃料。他本是西海的小龙王,因为犯天条,锯角退鳞,变做白马,要驮唐僧往西方去取经,忽听闻人讲唐僧居然是个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我师父分明是个好人,必然被怪把他变做虎精,害了师父。怎的好!怎的好?大师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无音信!”

    于是他一直捱到二更时分,万籁无声之时,却才跳将起来,想道:“我今若不救唐僧,这功果休矣!休矣!”他忍不住,顿绝了身上的缰绳,抖松背上的鞍辔,急忙纵身,显化本相,依然化作龙,驾起乌云,直上九霄空里观看。

    有诗为证,诗曰:三藏西来拜世尊,途中偏有恶妖氛。今宵化虎灾难脱,白马垂缰救主人。

    那小龙王在半空里,只见银安殿内,灯烛辉煌,原来那八个满堂红上,点着八根蜡烛。又低下云头,仔细看处,却见那妖魔正独自个儿,在上面,变着法的饮酒吃人肉哩。小龙见状,却是笑道:“这厮不济!走了马脚,识破风讯,匾秤砣了吃人,可是个长进的!却不知我师父下落何如,倒遇着这个泼怪。且等我去戏他一戏,若得手,拿住妖精再救师父不迟。”

    好龙王,只见他就摇身一变,也变了做一个宫娥,真个是身体轻盈,仪容娇媚,又移步走入里面,对那妖魔道声万福,说道:“驸马啊,你莫伤我性命,我来替你把盏。”那妖已是酒酣,居然回道:“斟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