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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六十六)

    行者就说道:“想必那道士还有甚么巧法术,诱了君王?若只是呼风唤雨,也都是旁门小法术耳,安能动得君心?”众僧却是解释道:“他会抟砂炼汞,打坐存神,点水为油,点石成金。如今兴盖三清观宇,对天地昼夜看经忏悔,祈君王万年不老,所以就把君心惑动了。”

    行者见就连这些和尚都这么说,多半不会有假,就道:“原来这般,你们都走了便罢。”众僧却是摆头道:“老爷,走不脱!那仙长奏准君王,把我们画了影身图,四下里长川张挂。他这车迟国地界也宽,各府州县乡村店集之方,都有一张和尚图,上面是御笔亲题。

    若有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高升三级;无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就赏白银五十两,所以走不脱。且莫说是和尚,就是剪鬃、秃子、毛稀的,都也难逃。四下里快手又多,缉事的又广,凭你怎么也是难脱。我们没奈何,只得在此苦捱。”

    行者闻言,就道:“既然如此,你们死了便罢。”众僧却是苦笑道:“老爷,有死的。到处捉来与本处和尚,也共有二千余众,到此熬不得苦楚,受不得熬煎,忍不得寒冷,服不得水土,死了有六七百,自尽了有七八百,只有我这五百个不得死。”

    行者问道:“怎么不得死?”众僧回道:“悬梁绳断,刀刎不疼,投河的飘起不沉,服药的身安不损。”行者道:“你却造化,天赐汝等长寿哩!”众僧道:“老爷呀,你少了一个字儿,是长受罪哩!我等日食三餐,乃是糙米熬得稀粥,到晚就在沙滩上冒露安身,才合眼就有神人拥护。”

    行者听说,就问道:“想是累苦了,见鬼么?”众僧回道:“不是鬼,乃是六丁六甲、护教伽蓝,但至夜就来保护。但有要死的,就保着,不教他死。”行者有些好奇,就道:“这些神却也没理,只该教你们早死早升天,却来保护怎的?”

    众僧回道:“他在梦寐中劝解我们,教不要寻死,且苦捱着,等那东土大唐圣僧往西天取经的罗汉。他手下有个徒弟,乃齐天大圣,神通广大,专秉忠良之心,与人间报不平之事,济困扶危,恤孤念寡。只等他来显神通,灭了道士,还敬你们沙门禅教哩。”

    行者闻得此言,便在心中暗笑道:“莫说老孙无手段,预先神圣早传名。”他急忙抽身,依旧敲着渔鼓,别了众僧之后,径来城门口见了两个道士。那道士迎着道:“先生,那一位是令亲?”行者道:“五百个都与我有亲。”

    两个道士闻言,只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就笑道:“你怎么就有许多亲?”行者道:“一百个是我左邻,一百个是我右舍,一百个是我父党,一百个是我母党,一百个是我交契。你若肯把这五百人都放了,我便与你进去;不放,我不去了。”

    道士见他胡搅蛮缠,就道:“你想有些风病,一时间就胡说了。那些和尚,乃国王御赐,若放一二名,还要在师父处递了病状,然后补个死状,才了得哩。怎么说都放了?此理不通!不通!且不要说我家没人使唤,就是朝廷也要怪。他那里长要差官查勘,或时御驾也亲来点札,怎么敢放?”

    行者再问道:“不放么?”道士自然不敢松口,只说:“不放!”行者连问三声,还是不答应,就怒将起来,把耳朵里的铁棒取出,迎着风捻了一捻,就变作碗来粗细,幌了一幌,照着那道士脸上就是一刮,可怜就打得头破血流身倒地,皮开颈折脑浆倾!

    那滩上的一众僧人远远地望见他打杀了这两个道士,全都丢了车儿,跑将上来道:“不好了!不好了!打杀皇亲了!”行者问道:“那个是皇亲?”

    众僧把他做一个簸箕阵围了,才说道:“他师父上殿不参王,下殿不辞主,朝廷常称做国师兄长先生。你怎么到这里闯祸?他徒弟出来监工,与你无干,你怎么把他来打死?那仙长不说是你来打杀,只说是来此监工,我们害了他性命,我等怎了?且与你进城去,会了人命出来。”

    行者却是笑道:“列位休嚷,我不是云水全真,我是来救你们的。”众僧道:“你倒打杀人,害了我们,添了担儿,如何是救我们的?”行者就直言道:“我是大唐圣僧徒弟孙悟空行者,特特来此救你们性命。”

    众僧闻言,端详了一下他的样貌,就道:“不是!不是!那老爷我们认得他。”行者道:“又不曾会他,如何认得?”众僧回道:“我们梦中尝见一个老者,自言太白金星,常教诲我等,说那孙行者的模样莫教错认了。”

    行者有些好奇太白金星是怎么说的,就问道:“他和你怎么说来?”众僧道:“他说那大圣:磕额金睛幌亮,圆头毛脸无腮。咨牙尖嘴性情乖,貌比雷公古怪。惯使金箍铁棒,曾将天阙攻开。如今皈正保僧来,专救人间灾害。”

    行者闻言,心中又嗔又喜,喜的是太白金星替老孙传名!嗔的是那老贼惫懒,却是把我的元身都说与了这伙凡人!于是他心生一计,失声道:“列位诚然认我不是孙行者,我是孙行者的门人,来此处学闯祸耍子的。那里不是孙行者来了?”

    而后他用手向东一指,哄得众僧回头观看,他却是现处了本相,众僧们方才认得是行者真身0,一个个都倒身下拜道:“爷爷!我等凡胎肉眼,不知是爷爷显化。望爷爷与我们雪恨消灾,早进城降邪从正也!”

    行者也不答话,只是吩咐道:“你们且跟我来。”众僧紧随行者左右。那大圣径至那沙滩上,使了个神通,将那些车儿全都拽过了两关,穿过夹脊,提起来在空中,摔得粉碎,把那些砖瓦木植,尽皆抛下坡坂,喝教众僧道:“散!莫在我手脚边,等我明日见这皇帝,灭那道士!”

    众僧却是没这般胆量,只说道:“爷爷呀,我等不敢远走,但恐在官人拿住解来,却又吃打发赎,返又生灾。”行者也不好强求,只道:“既如此,我与你个护身法儿。”

    好大圣,只见他把身上毫毛拔了一把,嚼得粉碎,每一个和尚与他一截,都教道:“捻在无名指甲里,捻着拳头,只情走路。无人敢拿你便罢;若有人拿你,攒紧了拳头,叫一声齐天大圣,我就来护你。”

    众僧问道:“爷爷,倘若去得远了,看不见你,叫你不应,怎么是好?”行者却回道:“你只管放心,就是万里之遥,可保全无事。”众僧有些胆量大的,就捻着拳头,悄悄的叫一声“齐天大圣!”就只见一个雷公站在面前,手执铁棒,就是千军万马,也不能近身。

    此时有百十众僧齐叫,就足有百十个大圣化身护持在旁,众僧叩头道:“爷爷!果然灵显!”

    行者又吩咐道:“叫声寂字,还你收了。”真个是叫声“寂!”依然还是一截毫毛留在那指甲缝里。众和尚见这等神通,方才欢喜逃生,一齐而散。行者吩咐道:“不可十分远遁,听我城中消息。但有招僧榜出,就进城还我毫毛也。”

    于是五百个和尚,东的东,西的西,走的走,立的立,四散开去。

    却说此时那唐僧还在路旁,等不着行者来回话,便又教猪八戒引马投西,正好遇着那些僧人奔走,等到将近城边之时,就看见行者还与十数个未散的和尚在那里。三藏勒马问道:“悟空,你怎么来打听个响声,许久不回?”

    行者引了那剩下的十数个和尚,对唐僧马前施礼,将之前的事与三藏说了一遍。三藏闻言大惊问道:“这般啊,我们怎了?”那十数个和尚却是安慰道:“老爷放心,孙大圣爷爷乃天神降的,神通广大,定保老爷无虞。我等是这城里敕建智渊寺内僧人。因这寺是先王太祖御造的,现有先王太祖神象在内,未曾拆毁,城中寺院,大小尽皆拆了。我等请老爷赶早进城,到我荒山安下。待明日早朝,孙大圣必有处置。”

    行者应道:“汝等说得是。也罢,趁早进城去来。”那长老却才下了马,行到那城门之下,此时已是太阳西坠十分。众人过了吊桥,进了三层门里,街上人看见是智渊寺的和尚在牵马挑包,尽皆回避,不敢与他们扯上什么联系。

    一行人正行之时,已是到了山门前,但见那门上高悬着一面金字大匾,乃敕建智渊寺。众僧推开门,穿过金刚殿,把那正殿的门开了。唐僧取出袈裟披起,拜毕佛祖金身之后,方才入内。众僧叫道:“看家的!”

    就有一个老和尚走出来,看见了行者,就拜道,“爷爷!你来了?”行者问道:“你认得我是那个爷爷,就是这等呼拜?”那和尚回道:“我认得你是齐天大圣孙爷爷,我们夜夜梦中见你。太白金星常常来托梦,说道只等你来,我们才得性命。今日果见尊颜与梦中无异。爷爷呀,喜得早来!再迟一两日,我等已俱做鬼矣!”

    行者闻言,却是笑道:“请起请起,明日就有分晓。”众僧安排了斋饭,与他师徒四人吃了,而后又打扫了几间干净的方丈,让他四人安寝一宿。

    只是二更时候,孙大圣因为心中有事,就有些睡不着,只听外面有吹打之声,就悄悄地爬起来,穿了衣服,跳在空中观看,却见原来是正南方向上灯烛荧煌。低下云头仔细再看,却是一座三清观内的道士禳星哩。

    但见那灵区高殿,福地真堂。灵区高殿,巍巍壮似蓬壶景;福地真堂,隐隐清如化乐宫。两边道士奏笙簧,正面高公擎玉简。宣理《消灾忏》,开讲《道德经》。扬尘几度尽传符,表白一番皆俯伏。

    咒水发檄,烛焰飘摇冲上界;查罡布斗,香烟馥郁透清霄。案头有供献新鲜,桌上有斋筵丰盛。殿门前挂一联黄绫织锦的对句,绣着二十二个大字,云:“雨顺风调,愿祝天尊无量法;河清海晏,祈求万岁有余年。”

    行者又看见三个老道士,皆是披了法衣,想毕就是那虎力、鹿力、羊力大仙。下面又有七八百个散众,司鼓司钟,侍香表白,尽都侍立在两边。行者心中暗自喜道:“我欲下去与他混一混,奈何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且回去照顾八戒沙僧,一同来耍耍。”

    行者按落了祥云,回至方丈之中,那八戒与沙僧通此时却是脚睡着。行者先叫醒了悟净,沙和尚醒来,问道:“哥哥,你还不曾睡哩?”行者说道:“你且起来,我和你受用些来。”沙僧就问道:“半夜三更,口枯眼涩,有甚受用?”

    行者笑着说道:“这城里果有一座三清观。观里道士们修蘸,三清殿上有许多供养:馒头足有斗大,烧果有五六十斤一个,衬饭无数,果品新鲜。和你受用去来!”那猪八戒在睡梦里听见有人说吃好东西,顿时就醒了过来,问道:“哥哥,就不带挈我些儿?”

    行者早就知道他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就叮嘱道:“兄弟,你要吃东西,不要大呼小叫,惊醒了师父,都跟我来。”他两个套上衣服之后,就跟着行者悄悄地走出门前,随行者一起踏了云头,跳将起去。

    那呆子看见远处灯光,就要直接下手,行者连忙扯住,吩咐道:“且休忙,待他散了,方可下去。”八戒就问道:“他才念到兴头上,却怎么肯散?”行者却是笑道:“等我弄个法儿,他就散了。”

    好大圣,只见他捻着诀,念了个咒语,而后往巽地方向上吸了一口气,呼的吹去,便是一阵狂风,径直卷进那三清殿上,把他那些花瓶烛台,还有四壁上悬挂的功德牌,全都刮倒在地,顿时是灯火无光。

    众道士见此情形,顿时心惊胆战,虎力大仙见状,也觉得今日不吉,就吩咐道:“徒弟们且散,这阵神风所过,吹灭了灯烛香花,各人归寝,明朝早起,多念几卷经文补数。”众道士依言各自退回。

    这行者这才引着八戒沙僧二人,按落了云头,闯上那三清殿。呆子不论生熟,就拿过烧果来,张口就啃,行者见他这般急,就掣出铁棒,着手要打。八戒缩手躲过,说道:“还不曾尝着甚么滋味,就打!”

    行者则是劝道:“莫要小家子行,且叙礼坐下受用。”八戒却是笑道:“不羞!偷东西吃,还要叙礼!若是请将来,却要如何?”

    行者便也不计较了,转而打量起了那三尊神象,问道:“这上面坐的是甚么菩萨?”

    八戒闻言,就笑道:“三清也认不得,却认做甚么菩萨!”行者问道:“那三清?”八戒说道:“中间的是元始天尊,左边的是灵宝道君,右边的是太上老君。”行者就道:“都要变得这般模样,才吃得安稳哩。”

    那呆子却是有些急了,闻得那香喷喷供养就要吃,爬上了高台,把那老君的神象一嘴就给拱了下去,说道:“老官儿,你也坐得彀了,让我老猪坐坐。”而后八戒变做太上老君,行者变做元始天尊,沙僧变作灵宝道君,把原象全都推下去。

    坐下之后,八戒就抢过大馒头吃起来,行者却道:“莫忙哩!”八戒道:“哥哥,变得如此,还不吃等甚?”行者道:“兄弟呀,吃东西事小,泄漏天机事大。这圣象都推在地下,倘有起早的道士来撞钟扫地,或绊一个根头,却不走漏消息?你把他藏过一边来。”

    八戒问道:“此处路生,摸门不着,却那里藏他?”行者回道:“我才进来时,那右手下有一重小门儿,那里面秽气畜人,想必是个五谷轮回之所。你把他送在那里去罢。”这呆子本来就有些夯力量,闻言,就跳下来,把那三个圣像具皆拿在肩膊上,全都扛将出来。

    到了那地方后,用脚登开门看时,就见原来是个大东厕,笑道:“这个弼马温着然会弄嘴弄舌!把个毛坑也与他起个道号,叫做甚么五谷轮回之所!”

    那呆子却是不好直接丢,而是将神象扛在肩上,口里咕咕哝哝地祷道:“三清三清,我说你听:远方到此,惯灭妖精,欲享供养,无处安宁。借你坐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暂下毛坑。你平日家受用无穷,做个清净道士;今日里不免享些秽物,也做个受臭气的天尊!”

    祝罢之后,就往茅坑里一扔,溅了半衣襟的臭水,而后走上殿来。行者问道:“可藏得好么?”八戒会道:“藏便藏得好;只是-起些水来,污了衣服,有些腌脏臭气,你休恶心。”行者却是笑道:“也罢,你且来受用,但不知可得个干净身子出门哩。”

    那呆子还变做老君模样。而后三人坐下,尽情受用那些贡品,先是吃了大馒头,后吃簇盘、衬饭、点心、拖炉、饼锭、油-、蒸酥,那里管什么冷热,尽情地吃起。

    只是孙行者却是不大吃那些烟火食,只吃了几个果子,剩下时间则是陪他两个。那一顿如流星赶月,风卷残云,吃得满桌贡品罄尽,已是没得吃了,还不走路,在那里闲讲消食耍子。

    噫!有这般事!那东廊下有一个小道士方才睡下,忽然想起来,就道:“我的手铃儿忘记在殿上,若失落了,明日师父见责。”他就与那同睡者说道:“你睡着,等我寻去。”

    急忙中他也不穿底衣。止扯了一领直裰披在身上,径直到正殿中来寻铃。摸来摸去,铃儿摸着了后,正欲回头之时,只听得身边居然有呼吸之声,道士心中就有些害怕。急忙拽步往外走时,不知怎的,摸着了一个荔枝核子,扑的滑了一跌,当的一声,把个铃儿跌得粉碎。

    猪八戒见状,就忍不住呵呵大笑出声来,把个小道士吓走了三魂,惊回了七魄,一步一跌的,撞到后面方丈外,打着门叫道:“师公!不好了!祸事了!”三个老道士此时还未曾睡下,即开门问道:“有甚祸事?”

    那小道士就战战兢兢地回道:“弟子忘失了手铃儿,因去殿上寻铃,只听得有人呵呵大笑,险些儿唬杀我也!”老道士闻言即叫道:“掌灯来!看是甚么邪物?”一声传令,惊动了那两廊的道士,大大小小的,全都爬起来点灯着火,往正殿上来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