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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六十五)

    这鼍龙出得门来之后,真个看见一支海兵扎营在水府右边,只见:征旗飘绣带,画戟列明霞。宝剑凝光彩,长槍缨绕花。弓弯如月小,箭插似狼牙。大刀光灿灿,短棍硬沙沙。鲸鳌并蛤蚌,蟹鳖共鱼虾。大小齐齐摆,干戈似密麻。不是元戎令,谁敢乱爬喳!

    鼍怪见了这支海兵,径直至那营门前,厉声高叫:“大表兄,小弟在此拱候,有请。”就有一个巡营的螺兵急至中军帐下,报道:“报千岁殿下,外有鼍龙叫请哩。”太子就按一按顶上金盔,束一束腰间宝带,手提一根三棱锏,而后拽开步,跑出营去,问道:“你来请我怎么?”

    鼍龙进礼,道:“小弟今早有简帖拜请舅爷,想是舅爷见弃,着表兄来的,兄长既来赴席,如何又劳师动众,不入水府,札营在此,又贯甲提兵,何也?”太子问道:“你请舅爷做甚?”妖怪道:“小弟一向蒙恩赐居于此,久别尊颜,未得孝顺。昨日捉得一个东土僧人,我闻他是十世修行的元体,人吃了他,可以延寿,欲请舅爷看过,上铁笼蒸熟,与舅爷暖寿哩。”

    太子听他这般说,却是喝道:“你这厮十分懵懂!你道僧人是谁?”妖怪道:“他是唐朝来的僧人,往西天取经的和尚。”太子道:“你只知他是唐僧,不知他手下徒弟利害哩。”

    妖怪却是不以为意,回道:“他有一个长嘴的和尚,唤做个猪八戒,我也把他捉住了,要与唐和尚一同蒸吃。还有一个徒弟,唤做沙和尚,乃是一条黑汉子,晦气色脸,使一根宝杖,昨日在这门外与我讨师父,被我帅出河兵,一顿钢鞭,战得他败阵逃生,也不见怎的利害。”

    太子听他不曾提起行者,就说道:“原来是你不知!他还有一个大徒弟,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上方太乙金仙齐天大圣,如今保护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经,是普陀岩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劝善,与他改名,唤做孙悟空行者。你怎么没得做,撞出这件祸来?

    他又在我海内遇着你的差人,夺了请帖,径入水晶宫,拿捏我父子们,有结连妖邪,抢夺人口之罪。你快把唐僧、八戒送上河边,交还了孙大圣,凭着我与他陪礼,你还好得性命,若有半个不字,休想得全生居于此也!”

    那怪鼍听闻此言,却是心中大怒道:“我与你嫡亲的姑表,你倒反护他人?听你所言,就教把唐僧送出,天地间那里有这等容易事也!你便怕他,莫成我也怕他?他若有手段,敢来我水府门前,与我交战三合,我才与他师父,若敌不过我,就连他也拿来,一齐蒸熟,也没甚么亲人,也不去请客,自家关了门,教小的们唱唱舞舞,我坐在上面,自自在在,吃他娘不是!”

    太子见他不知错,放到大放厥词,就开口骂道:“这泼邪果然无状!且不要教孙大圣与你对敌,你敢与我相持么?”那怪也全然不惧,说道:“要做好汉,怕甚么相持!”教小妖道:“取披挂!”呼唤一声,就有众小妖跟随在他左右,献上他的披挂,捧上钢鞭。

    他两装备整齐之后,就都变了脸,各逞英雄;传下号令,一齐擂鼓。只是他两个这一场比却是与沙僧争斗,甚是不同,但见那:旌旗照耀,戈戟摇光。这壁厢营盘解散,那壁厢门户开张。摩昂太子提金简,鼍怪轮鞭急架偿。

    一声炮响河兵烈,三棒锣鸣海士狂。虾与虾争,蟹与蟹斗。鲸鳌吞赤鲤,——起黄。鲨鲻吃鲤鲭鱼走,牡蛎擒蛏蛤蚌慌,少扬刺硬如铁棍,鲂司针利似锋芒。鲆鲽追白蟮,鲈鲋捉乌鲳。一河水怪争高下,两处龙兵定弱强。混战多时波浪滚,摩昂太子赛金刚。喝声金简当头重,拿住妖鼍作怪王。

    这太子使个手段,将手中三棱简闪了一个破绽来,那妖精不知是诈,就钻将进来,结果被他使个解数,把妖精的右臂,只一简,就打了个摩踵,而后赶上前来,又一拍脚,跌倒在地。众海兵便都一拥上前,将那鼍怪揪翻住,将绳子背绑了双手,又将铁索穿了他的琵琶骨,而后拿上岸来,押至孙行者面前,说道:“大圣,小龙子捉住妖鼍,请大圣定夺。”

    行者与沙僧见了摩昂拿了鼍怪来,就道:“你这厮不遵旨令,你舅爷原着你在此居住,教你养性存身,待你名成之日,别有迁用。你怎么强占水神之宅,倚势行凶,欺心诳上,弄玄虚,骗我师父、师弟?我待要打你这一棒,奈何老孙这棒子甚重,略打打儿就了了性命。你将我师父安在何处哩?”

    那怪被擒了之后,心中也再无傲气,只是叩头不住说道:“大圣,小鼍不知大圣大名,却才逆了表兄,骋强背理,被表兄把我拿住。今见大圣,幸蒙大圣不杀之恩,感谢不尽。你师父还捆在那水府之间,望大圣解了我的铁索,放了我手,等我到河中送他出来。”

    摩昂在旁却是说道:“大圣,这厮是个逆怪,他极奸诈,若放了他,恐生恶念。”倒不是他真就不看重自己这个表弟故意这么说,而是他担心这鼍龙到时候惹出更大的祸事,故而有此一说。

    沙和尚闻言,就请命道:“我认得他那里,等我寻师父去。”而后他与黑水河神两个一齐跳入水中,径直来至那水府门前,只见那里门扇大开,更无一个小卒在内。二人便直入亭台里面,见唐僧八戒,赤条条都被捆在那里。

    沙僧即忙解了师父,河神也解了八戒,而后一人背着一个,出了水面,来至岸边。猪八戒见那妖精被锁绑在侧,急掣钯上前就要筑,口里骂道:“泼邪畜!你如今不吃我了?”行者却是一把扯住他,劝道:“兄弟,且饶他死罪罢,看敖顺贤父子之情。”

    摩昂也是适时进礼,道:“大圣,小龙子不敢久停。既然救得你师父,我带这厮去见家父;虽大圣饶了他死罪,家父决不饶他活罪,定有发落处置,仍回复大圣谢罪。”行者道:“既如此,你领他去罢,多多拜上令尊,尚容面谢。”

    而后那太子就押着那妖鼍,投入水中,帅领着一众海兵,径转西洋大海而回。那黑水河神则是谢了行者,说道:“多蒙大圣复得水府之恩!”

    唐僧这时候才醒转过来,问道:“徒弟啊,如今还在东岸,如何渡此河也?”河神道:“老爷勿虑,且请上马,小神开路,引老爷过河。”那师父才骑了白马,八戒采着缰绳,沙和尚则挑了行李,有孙行者扶持在左右,只见那河神作起阻水的法术,将整条河的上流全部挡住。

    须臾之间,就见下流被撤干,开出一条大路在河底。师徒四人行过西边之后,谢了河神,方才登崖上路。这正是:禅僧有救来西域,彻地无波过黑河。

    又说师徒四人过了黑水河之后,找了一条大路一直往西来。真个是迎风冒雪,戴月披星,行彀多时,又正值早春天气,但见三阳转运,万物生辉。三阳转运,满天明媚开图画;万物生辉,遍地芳菲设绣茵。

    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渐开冰解山泉溜,尽放萌芽没烧痕。正是那太昊乘震,勾芒御辰,花香风气暖,云淡日光新。道旁杨柳舒青眼,膏雨滋生万象春。

    师徒四人在路上一边游观景色,一边缓马而行,忽听得路旁一声吆喝,好便似有千万人的呐喊之声。唐三藏闻得此声,就心中有些害怕,兜住马不敢前进,急回头,问行者道:悟空,是那里这等响振?”

    八戒也道:“好一似地裂山崩。”沙僧也道:“也就如雷声霹雳。”三藏却是说道:“还是人喊马嘶。”孙行者见他三个都有些畏惧,就笑道:“你们都猜不着,且住,待老孙看是何如。”

    好行者,就见他将身一纵,踏着云光起在空中,睁眼往前观看,远远看见一座城池。又近前去觑,倒也是祥光隐隐,不见什么凶气纷纷。行者就暗自沉吟道:“好去处!如何有响声振耳?那城中又无旌旗闪灼,戈戟光明,又不是炮声响振,何以若人马喧哗?”

    行者心中正想时,就只见那城门外面,却是有一块沙滩空地,上面攒簇了许多的和尚,正在那里扯车儿哩。

    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他们一齐着力打号,齐喊“大力王菩萨”,所以惊动了唐僧。行者渐渐地按下云头,却不落地,来看处,呀!就见那车子上装的都是些砖瓦木植土坯之类;只是滩头上坡坂最高,又只有一道夹脊小路,两座大关,关下之路都是些直立壁陡之崖,那车儿怎么拽得上去?

    又加之,此时虽是天色和暖,那些人也还是身上衣衫褴褛,看此景象却是十分窘迫。行者就有些心疑道:“想是修盖寺院。他这里五谷丰登,寻不出杂工人来,所以这和尚亲自努力。”

    行者正自猜疑未定之时,只见那城门里,摇摇摆摆的,走出两个少年道士来。只见他做怎生打扮,但见他:头戴星冠,身披锦绣。头戴星冠光耀耀,身披锦绣彩霞飘。足踏云头履,腰系熟丝绦。面如满月多聪俊,形似瑶天仙客娇。

    那些和尚见两个道士来了,一个个都是心惊胆战,加倍着力,恨苦地继续拽那车子。行者就晓得了:“咦!想必这和尚们怕那道士。不然啊,怎么这等着力拽扯?我曾听得人言,西方路上,有个敬道灭僧之处,断乎此间是也。我待要回报师父,奈何事不明白,返惹他怪,敢道这等一个伶俐之人,就不能探个实信?且等下去问得明白,好回师父话。”

    好大圣,心中有了定计,就按落了云头,去到那郡城脚下,摇身一变,变做一个游方的云水全真,左臂上还挂着一个水火篮儿,右手敲着渔鼓,口唱着道情词,走近城门,迎着两个道士,当面躬身道:“道长,贫道起手。”

    那道士连忙还礼,问道:“先生那里来的?”行者道:“我弟子云游于海角,浪荡在天涯;今朝来此处,欲募善人家。动问二位道长,这城中那条街上好道?那个巷里好贤?我贫道好去化些斋吃。”

    那道士闻言,却是笑道:“你这先生,怎么说这等败兴的话?”行者问道:“何为败兴?”道士道:“你要化些斋吃,却不是败兴?”行者闻言,就问道:“出家人以乞化为由,却不化斋吃,怎生有钱买?”

    道士笑道:“你是远方来的,不知我这城中之事。我这城中,且休说文武官员好道,富民长者爱贤,大男小女见我等拜请奉斋,这般都不须挂齿,头一等就是万岁君王好道爱贤。”

    行者听他这么说,就更是好奇了,继续道:“我贫道一则年幼,二则是远方乍来,实是不知。烦二位道长将这里地名、君王好道爱贤之事,细说一遍,足见同道之情。”道士说道:“此城名唤车迟国,宝殿上君王与我们有亲。”

    行者闻言,就呵呵笑道:“想是道士做了皇帝?”他却回道:“不是。只因这二十年前,民遭亢旱,天无点雨,地绝谷苗,不论君臣黎庶,大小人家,家家沐浴焚香,户户拜天求雨。正都在倒悬捱命之处,忽然天降下三个仙长来,俯救生灵。”

    行者问道:“是那三个仙长?”道士说道:“便是我家师父。”行者问道:“尊师甚号?”道士云:“我大师父,号做虎力大仙;二师父,鹿力大仙;三师父,羊力大仙。”行者又问:“三位尊师,有多少法力?”

    道士说道:“我那师父,呼风唤雨,只在翻掌之间,指水为油,点石成金,却如转身之易。所以有这般法力,能夺天地之造化,换星斗之玄微,君臣相敬,与我们结为亲也。”

    行者也是连连点头道:“这皇帝十分造化。常言道,术动公卿。老师父有这般手段,结了亲,其实不亏他。噫,不知我贫道可有星星缘法,得见那老师父一面哩?”道士笑道:“你要见我师父。有何难处!我两个是他靠胸贴肉的徒弟,我师父却又好道爱贤,只听见说个道字,就也接出大门。若是我两个引进你,乃吹灰之力。”

    行者闻言,就深深地唱了个大喏,说道:“多承举荐,就此进去罢。”道士道:“且少待片时,你在这里坐下,等我两个把公事干了来,和你进去。”行者却是怪道:“出家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有甚公干?”

    道士则是用手指定那沙滩上一众僧人,说:“他做的是我家生活,恐他躲懒,我们去点他一卯就来。’行者闻言,却是笑道:“道长差了!僧道之辈都是出家人,为何他替我们做活,伏我们点卯?”

    道士见他不明白,就耐心解释道:“你不知道,因当年求雨之时,僧人在一边拜佛,道士在一边告斗,都请朝廷的粮饷;谁知那和尚不中用,空念空经,不能济事。后来我师父一到,唤雨呼风,拔济了万民涂炭。

    却才恼了朝廷,说那和尚无用,拆了他的山门,毁了他的佛像,追了他的度牒,不放他回乡,御赐与我们家做活,就当小厮一般。我家里烧火的也是他,扫地的也是他,顶门的也是他。因为后边还有住房,未曾完备,着这和尚来拽砖瓦,拖木植,起盖房宇。只恐他贪顽躲懒,不肯拽车,所以着我两个去查点查点。”

    行者闻言,心中不悦,不管怎么他如今也是和尚,虽然不是自愿的,却也见不得这和尚受这等窝囊气。就上前扯住道士,滴泪道:“我说我无缘,真个无缘,不得见老师父尊面!”

    道士闻言,问:“如何不得见面?”行者道:“我贫道在方上云游,一则是为性命,二则也为寻亲。”道士问道:“你有甚么亲?”行者道:“我有一个叔父,自幼出家,削发为僧,向日年程饥馑,也来外面求乞。这几年不见回家,我念祖上之恩,特来顺便寻访,想必是羁迟在此等地方,不能脱身,未可知也。我怎的寻着他见一面,才可与你进城?”

    道士听他这般说,就笑道:“这般却是容易。我两个且坐下,即烦你去沙滩上替我一查,只点头目有五百名数目便罢,看内中那个是你令叔。果若有呀,我们看道中情分,放他去了,却与你进城好么?”

    行者顶谢不尽,长揖一声,别了两个道士,而后敲着渔鼓,径往沙滩之上来了。过了双关,又转下夹脊,那和尚见有道士来了,就一齐跪下磕头道:“爷爷,我等不曾躲懒,五百名半个不少,都在此扯车哩。”

    行者看见,却是暗笑道:“这些和尚,被道士打怕了,见我这假道士就这般悚惧,若是个真道士,好道也活不成了。”一边又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意,行者便又摇手道:“不要跪,休怕。我不是监工的,我来此是寻亲的。”

    众僧们听说他要认亲,就上前把他圈子阵围将上来,一个个都出头露面,咳嗽打响,巴不得要被他认出去。都道:“不知那个是他亲哩。”行者认了一会,就呵呵地笑将起来,众僧问道:“老爷不认亲,如何发笑?”

    行者就道:“你们知我笑甚么?笑你这些和尚全不长俊!父母生下你来,皆因命犯华盖,妨爷克娘,或是不招姊妹,才把你舍断了出家。你怎的不遵三宝,不敬佛法,不去看经拜忏,却怎么与道士佣工,作奴婢使唤?”

    众僧听他嘲笑自己等人,就道:“老爷,你来羞我们哩!你老人家想是个外边来的,不知我这里利害。”行者回道:“果是外方来的,其实不知你这里有甚利害。”众僧就滴泪道:“我们这一国君王,偏心无道,只喜得是老爷等辈,恼的是我们佛子。”

    行者闻言,就问道:“为何来?”众僧道:“只因呼风唤雨,三个仙长来此处,灭了我等,哄信君王,把我们寺拆了,度牒追了,不放归乡,亦不许补役当差,赐与那仙长家使用,苦楚难当!但有个游方道者至此,即请拜王领赏;若是和尚来,不分远近,就拿来与仙长家佣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