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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八十一)

    却说那太师与驿丞不等女王宣诏,就直入朝门,在白玉阶前进奏道:“主公佳梦最准,鱼水之欢就矣。”女王闻奏,便卷起珠帘,下了龙床,启樱唇,露银齿,笑吟吟地娇声问道:“贤卿见御弟,怎么说来?”

    太师回道:“臣等到驿,拜见御弟毕,即备言求亲之事。御弟还有推托之辞,幸亏他大徒弟慨然见允,愿留他师父与我王为夫,面南称帝,只教先倒换关文,打发他三人西去;取得经回,好到此拜认爷娘,讨盘费回大唐也。”女王笑道:“御弟再有何说。”

    太师奏道:“御弟不言,愿配我主,只是他那二徒弟,先要吃席肯酒?”女王闻言,即传旨教光禄寺排好宴席,一壁厢排大驾,亲自出城迎接自己的未来夫君。众女官即钦遵王命,打扫宫殿,铺设庭台。一班儿摆宴的,火速安排;一班儿摆驾的,流星整备。

    那西梁国虽是妇女之邦,那銮舆却是半点不亚中华之盛,但见:六龙喷彩,双凤生祥。六龙喷彩扶车出,双凤生祥驾辇来。馥郁异香蔼,氤氲瑞气开。金鱼玉佩多官拥,宝髻云鬟众女排。鸳鸯掌扇遮銮驾,翡翠珠帘影凤钗。笙歌音美,弦管声谐。一片欢情冲碧汉,无边喜气出灵台。三檐罗盖摇天宇,五色旌旗映御阶。此地自来无合卺,女王今日配男才。

    不多时,女王的大驾就已出城,到了迎陽馆驿。便有人报与三藏师徒道:“驾到了。”三藏闻言,即与三徒一起整衣出厅迎驾。女王卷帘下辇,问道:“那一位是唐朝御弟?”太师指这三藏对女王道:“那驿门外香案前穿僧衣者便是。”

    女王闪凤目,簇蛾眉,仔细观看,果然仪表非凡,只见他:丰姿英伟,相貌轩昂。齿白如银砌,唇红口四方。顶平额阔天仓满,目秀眉清地阁长。两耳有轮真杰士,一身不俗是才郎。好个妙龄聪俊风流子,堪配西梁窈窕娘。

    女王看到三藏后,除了那心欢意美外,不觉已是滢情汲汲,爱欲恣恣,展放樱桃小口,连声呼道:“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三藏闻言,见了女王的美貌,顿时耳红面赤,羞答答地不敢抬头。

    猪八戒在旁,也掬着嘴,饧眼观看那女王,却也袅娜,真个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脸衬桃花瓣,鬟堆金凤丝。秋波湛湛妖娆态,春笋纤纤妖媚姿。斜眉红绡飘彩艳,高簪珠翠显光辉。说甚么昭君美貌,果然是赛过西施。柳腰微展鸣金胴,莲步轻移动玉肢。月里嫦娥难到此,九天仙子怎如斯。宫妆巧样非凡类,诚然王母降瑶池。

    那呆子看到女王好处,就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已是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不觉的连骨头都化去了。

    又只见那女王走近前来,一把扯住三藏,俏语娇声的,叫道:“御弟哥哥,请上龙车,和我同上金銮宝殿,匹配夫妇去来。”这长老在这等美貌之下,就战战兢兢地立站不住,似醉如痴。行者在侧,却是教道:“师父不必太谦,请共师娘上辇,快快倒换关文,等我们取经去罢。”

    长老不敢回言,唯恐被人看出问题来了,只把行者抹了两抹,止不住落下泪来,行者笑着问道:“师父切莫烦恼,这般富贵,不受用还待怎么哩?”三藏没及奈何,只得依从行者之言,揩了眼泪,强整欢容,移步近前,与那女主:同携素手,共坐龙车。

    那女主喜孜孜欲配夫妻,这长老忧惶惶只思拜佛。一个要洞房花烛交鸳侣,一个要西宇灵山见世尊。女帝真情,圣僧假意。女帝真情,指望和谐同到老;圣僧假意,牢藏情意养元神。一个喜见男身,恨不得白昼并头谐伉俪;一个怕逢女色,只思量即时脱网上雷音。二人和会同登辇,岂料唐僧各有心!

    那些文武百官,见主公与长老同登凤辇,并肩而坐,一个个都眉花眼笑的,拨转了仪从,复入城中。孙大圣这才教沙僧挑着行李,牵着白马,随这大驾后边同行。猪八戒却是往前乱跑,先到了五凤楼前,嚷道:“好自在!好现成呀!这个弄不成!这个弄不成!吃了喜酒进亲才是!”

    他那相貌却是吓得那些执仪从引导的女官,一个个回至驾边,启奏道:“主公,那一个长嘴大耳的,在五凤楼前嚷道要喜酒吃哩。”女主闻奏,却是与长老倚香肩,偎并桃腮,开檀口,俏声叫道:“御弟哥哥,长嘴大耳的是你那个高徒?”

    三藏听她问起,就回道:“是我第二个徒弟,他生得食肠宽大,一生要图口肥。须是先安排些酒食与他吃了,方可行事。”女主急问左右:“光禄寺安排筵宴完否?”女官奏道:“已完,设了荤素两样,在东阁上哩。”

    女王又问道:“怎么两样?”女官启奏道:“臣恐唐朝御弟与高徒等平素吃斋,故有荤素两样。”女王却又笑吟吟的,偎着长老的香腮,问道:“御弟哥哥,你吃荤吃素?”

    三藏心神有些乱,回道:“贫僧吃素,但是未曾戒酒,须得几杯素酒,与我二徒弟吃些。”说未了,就有太师启奏道:“请赴东阁会宴,今宵吉日良辰,就可与御弟爷爷成亲,明日天开黄道,请御弟爷爷登宝殿,面南改年号即位。”

    女王闻言大喜,即与长老携手相搀,一起下了龙车,共入端门里面,但见:风飘仙乐下楼台,阊阖中间翠辇来。凤阙大开光蔼蔼,皇宫不闭锦排排。麒麟殿内炉烟袅,孔雀屏边房影回。亭阁峥嵘如上国,玉堂金马更奇哉!

    到了东阁之下,又闻得耳边一派笙歌声韵美,又见两行红粉貌娇娆。正中堂排设两般盛宴:左边上首是素筵,右边上首是荤筵,下两路尽是单席。那女王敛着袍袖,十指尖尖,奉着玉杯,便来安席。

    行者近前启奏道:“我师徒都是吃素。先请师父坐了左手素席,转下三席,分左右,我兄弟们好坐。”太师见他知礼,就欣喜道:“正是,正是。师徒即父子也,不可并肩。”众女官连忙调了席面。

    女王一一传杯,安了他弟兄三位。行者又与唐僧丢个眼色,教师父回礼。三藏这才下来,却也擎着玉杯,与女王一起安席。那些文武百官,在朝上拜谢了皇恩后,各依品从,分坐两边,才住了音乐请酒。

    那八戒那管好歹,放开肚子,只情吃起。也不管甚么玉屑米饭、蒸饼、糖糕、蘑菇、香蕈、笋芽,木耳、黄花菜、石花菜、紫菜、蔓菁、芋头、萝菔、山药、黄精、一骨辣吞了个罄尽,喝了五七杯酒。口里还嚷道:“看添换来!拿大觥来!再吃几觥,各人干事去。”

    沙僧见他这么说,就问道:“好筵席不吃,还要干甚事?”呆子笑道:“古人云,造弓的造弓,造箭的造箭。我们如今招的招,嫁的嫁,取经的还去取经,走路的还去走路,莫只管贪杯误事,快早儿打发关文,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女王闻说,心中大定,觉得三藏是真要留下来与自己成亲了,即命人取大杯来。近侍官连忙取来几个鹦鹉杯、鸬鹚杓、金叵罗、银凿落、玻璃盏、水晶盆、蓬莱碗、琥珀锺,满斟玉液,连注琼浆,果然都各饮了一巡。

    三藏见宴席差不多了,就欠身而起,对女王合掌道:“陛下,多蒙盛设,酒已彀了。请登宝殿,倒换关文,赶天早,送他三人出城罢。”女王依言,携着长老,散了筵宴,上了金銮宝殿,让长老即位。

    三藏见状,却是连忙推辞道:“不可!不可!适太师言过,明日天开黄道,贫僧才敢即位称孤。今日即印关文,打发他去也。”女王依言,仍自己坐了龙床,即命人取来金交椅一张,放在龙床的左手边,请唐僧坐了,而后叫徒弟们拿上通关文牒来。

    大圣便教沙僧解开背后的包袱,取出关文来。大圣将那关文双手捧上。那女王细看一番,就见上面有大唐皇帝宝印九颗,下面还有宝象国印,乌鸡国印,车迟国印。女王看罢,就娇滴滴地笑语问道:“御弟哥哥又姓陈?”

    三藏回道:“俗家姓陈,法名玄奘。因我唐王圣恩认为御弟,赐姓我为唐也。”女王道:“关文上如何没有高徒之名?”三藏道:“三个顽徒,不是我唐朝人物。”女王好奇问道:“既不是你唐朝人物,为何肯随你来?”

    三藏回道:“大的个徒弟,祖贯东胜神洲傲来国人氏;第二个乃西牛贺洲乌斯庄人氏;第三个乃流沙河人氏。他三人都因罪犯天条,南海观世音菩萨解脱他苦,秉善皈依,将功折罪,情愿保护我上西天取经。皆是途中收得,故此未注法名在牒。”

    女王就问三藏道:“我与你添注法名,好么?”三藏回道:“但凭陛下尊意。”女王即令人取笔砚来,浓磨香翰,饱润香毫,在牒文之后,写上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三人的名讳,却才取出自己的御印,端端正正地印了,又画个手字花押,传将下去。

    孙大圣接了通关文牒后,教沙僧包裹停当。那女王又赐出碎金碎银一盘,亲自下龙床递与行者道:“你三人将此权为路费,早上西天。待汝等取经回来,寡人还有重谢。”行者辞道:“我们出家人,不受金银,途中自有乞化之处。”

    女王见他不受,便又命人取出绫锦十匹,对行者道:“汝等行色匆匆,裁制不及,将此路上做件衣服遮寒,”行者还是辞道:“出家人穿不得绫锦,自有护体布衣。”女王见他还是不受,就教道:“取御米三升,在路权为一饭。”

    那八戒听说了个饭字,便就接了过来,捎在包袱之间。行者却是不好推辞,只问八戒道:“兄弟,行李见今沉重,且倒有气力挑米?”八戒笑道:“你那里知道,米好的是个日消货,只消一顿饭,就了帐也。”遂此合掌谢恩。

    三藏适时请求道:“敢烦陛下相同贫僧送他三人出城,待我嘱付他们几句,教他好生西去,我却回来,与陛下永受荣华,无挂无牵,方可会鸾交凤友也。”女王不知是计,便传旨命人摆驾,与三藏并倚香肩,同登凤辇,出西城而去。

    满城中都盏添净水,炉降真香,一则看女王銮驾,二来看御弟男身。没老没小,尽是粉容娇面、绿鬓云鬟之辈。不多时,女王大驾出城,到西关之处,行者、八戒、沙僧、同心合意,结束整齐,径迎着銮舆,厉声高叫道:“那女王不必远送,我等就此拜别。”

    长老也慢下龙车,对女王拱手道:“陛下请回,让贫僧取经去也。”女王闻言,却是大惊失色,赶忙扯住唐僧,问道:“御弟哥哥,我愿将一国之富,招你为夫,明日高登宝位,即位称君,我愿为君之后,喜筵通皆吃了,如何却又变卦?”

    八戒听说,却是发起个风来,把嘴乱扭,耳朵乱摇,闯至女王驾前,嚷道:“我们和尚家和你这粉骷髅做甚夫妻!放我师父走路!”那女王见他这等撒泼弄丑,吓得魂飞魄散,跌入辇驾之中。沙僧却乘乱把三藏抢出人丛,伏侍他上了马。

    四人还未行走,就只见那路旁却是闪出一个女子来,喝道:“唐御弟,那里走!我和你耍风月儿去来!”沙僧见还有人敢拦,就喝骂道:“贼辈无知!”掣宝杖劈头就打。那女子却是弄了阵旋风,呜的一声,就把唐僧给摄将去了,无影无踪的,不知下落何处。

    咦!正是:脱得烟花网,又遇风月魔。

    却说孙大圣与猪八戒正要使法定那些西梁妇女,忽闻得耳后风声响处,沙僧嚷闹,急回头时,已是不见了唐僧。行者忙问道:“是甚人来抢师父去了?”沙僧羞愧回道:“是一个女子,弄阵旋风,把师父摄了去也。”

    行者闻言,一个唿哨,就跳在云端里,用手搭了个凉篷,往四下里观看,只见一阵灰尘,风滚滚的,往西北上去了,急回头叫道:“兄弟们,快驾云同我赶师父去来!”八戒与沙僧,即把行囊捎在马上,响一声,都跳在半空里去了。

    这般景象,慌得那西梁国的君臣女辈,尽皆跪在尘埃,都道:“是白日飞升的罗汉,我主不必惊疑。唐御弟也是个有道的禅僧,我们都有眼无珠,错认了中华男子,枉费了这场神思。请主公上辇回朝也。”女王自觉惭愧,在多官陪同下回了国都。

    却说孙大圣兄弟三人一起腾空踏雾,望着那阵旋风,一直往前赶来,就见前至一座高山,只见灰尘息静,风头散了,更不知那怪向何方去了。兄弟四人只得按落云雾,找路寻访,忽见一壁厢,青石光明,却似个屏风模样。

    三人见了,就牵着马转过石屏,看见石屏后面有两扇石门,门上有六个大字,乃是“毒敌山琵琶洞”。八戒无知,上前就使钉钯筑门,行者却是急忙止住他,道:“兄弟莫忙,我们随旋风赶便赶到这里,寻了这会,方遇此门,又不知深浅如何。倘不是这个门儿,却不惹他见怪?你两个且牵了马,还转石屏前立等片时,待老孙进去打听打听,察个有无虚实,却好行事。”

    沙僧听说,大喜道:“好!好!好!正是粗中有细,果然急处从宽。”他二人果然就牵马回头去了。又说那孙大圣显个神通,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蜜蜂儿,真个轻巧!

    只见他:翅薄随风软,腰轻映日纤。嘴甜曾觅蕊,尾利善降蟾。酿蜜功何浅,投衙礼自谦。如今施巧计,飞舞入门檐。

    行者自门瑕处钻将进去,飞过二层门里,只见正当中的花亭子上端坐着一个女怪,左右还列几个彩衣绣服、丫髻两鬓的女童,都欢天喜地的,不知道在讲论甚么。

    这行者轻轻地飞上去,钉在那花亭格子上,侧耳才听,又见两个总角蓬头女子,捧两盘热腾腾的面食,上亭来,说道:“奶奶,一盘是人肉馅的荤馍馍,一盘是邓沙馅的素馍馍。”那女怪却是不吃,笑道:“小的们,搀出唐御弟来。”

    就有几个彩衣绣服的女童,走向后房,把那唐僧扶出。那师父此时面黄唇白,眼红泪滴,行者在暗中嗟叹道:“师父中毒了!”

    那怪走下亭后,露出春葱,十指纤纤,扯住长老道:“御弟宽心,我这里虽不是西梁女国的宫殿,不比富贵奢华,其实却也清闲自在,正好念佛看经。我与你做个道伴儿,真个是百岁和谐也。”

    三藏却是不语,那怪见状就道:“且休烦恼。我知你在女国中赴宴之时,不曾进得饮食。这里荤素面饭两盘,凭你受用些儿压惊。”

    三藏沉思默想道:“我待不说话,不吃东西,此怪比那女王不同,女王还是人身,行动以礼;此怪乃是妖神,恐为加害,奈何?我三个徒弟,不知我困陷在于这里,倘或加害,却不枉丢性命?”以心问心,无计所奈,只得强打精神,开口问道:“荤的何如?素的何如?”

    女怪如实回道:“荤的是人肉馅馍馍,素的是邓沙馅馍馍。”三藏听说人肉吓了一跳,赶忙说道:“贫僧吃素。”那怪就笑道:“女童,看热茶来,与你家长爷爷吃素馍馍。”一个女童,就捧着香茶一盏,放在长老的面前。

    那怪将一个素馍馍劈破之后,递与三藏。三藏也将个荤馍馍囫囵递与女怪。女怪笑道:“御弟,你怎么不劈破与我?”三藏合掌道:“我出家人,不敢破荤。”那女怪道:“你出家人不敢破荤,怎么前日在子母河边吃水高,今日又好吃邓沙馅?”

    三藏叹道:“水高船去急,沙陷马行迟。”行者在格子眼听着他两个言语相攀,恐怕师父乱了真性,就忍不住,现了本相出来,掣着铁棒喝道:“孽畜无礼!”那女怪见了行者,却是口喷一道烟光,把整座花亭子罩住,教道:“小的们,收了御弟!”

    她自己却是拿了一柄三股钢叉,跳出亭门,骂道:“泼猴惫懒!怎么敢私入吾家,偷窥我容貌!不要走!吃老娘一叉!”这大圣使连忙铁棒架住,且战且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