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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八十三)

    那星官用手把八戒嘴唇上摸了一摸,对着伤处吹了一口仙气,顿时就不疼了。呆子欢喜下拜道:“妙啊!妙啊!”行者见了,也笑道:“烦星官也把我头上摸摸。”星官问道:“你未遭毒,摸他何为?”

    行者回道:“昨日也曾遭过,只是过了夜,才不疼,如今还有些麻痒,只恐发天陰,也烦治治。”星官就真个也把行者的头上摸了一摸,吹口气,也就解了余毒,不麻不痒了。

    八戒好了之后,就发狠道:“哥哥,去打那泼贱去!”星官也道:“正是正是,你两个叫他出来,等我好降他。”

    于是行者与八戒就都跳上了山坡,又来至石屏之后。呆子口里乱骂,手似捞钩,一顿钉钯,把那洞门外垒迭的石块全都扒开,闯至一层门,又一钉钯,将二门也筑得粉碎。慌得那门里的小妖飞报:“奶奶!那两个丑男人,又把二层门也打破了!”

    那怪正教小妖解放唐僧,讨了些素茶饭与他吃哩,听见八戒打破了二门,即便跳出了花亭子,轮这钢叉来刺八戒。八戒忙使钉钯迎架,行者在旁,又使铁棒来打。那怪赶至身边,就要下毒手,他两个已经识得她的方法,便回头就走。

    那怪赶过石屏之后,行者赶忙叫声:“昴宿何在?”就只见那星官立于山坡上,现出本相来,原来是一只双冠子的大公鸡,昂起头来,约有六七尺高,对着那妖精叫一声,那怪顿时就现了本象出来,竟是一个琵琶来大小的蝎子精。

    星官再叫一声,那怪顿时浑身酥软,被星官啄死在了坡前。有诗为证,诗曰:花冠绣颈若团缨,爪硬距长目怒睛。踊跃雄威全五德,峥嵘壮势羡三鸣。岂如凡鸟啼茅屋,本是天星显圣名。毒蝎枉修人道行,还原反本见真形。

    八戒上前,一只脚踏住那怪的胸背,道:“孽畜!今番使不得倒马毒了!”那怪本来就死了,是以动也不动,被那呆子一顿钉钯,捣作了一团烂酱。那星官复聚金光,驾云而去,找玉帝复命去了。

    行者与八戒沙僧则是朝天拱谢道:“有累有累!改日赴宫拜酬。”三人谢毕之后,却才收拾了行李马匹,都进来洞里,见那大小丫环,在两边跪下拜道:“爷爷,我们不是妖邪,都是西梁国女人,前者被这妖精摄来的。你师父在后边香房里坐着哭哩。”

    行者闻言,仔细定睛观看,果然不见她们顶上的妖气,便不与她们为难,只入后边叫道:“师父!”那唐僧见众徒弟都来了,就十分欢喜地问道:“贤徒,累及你们了!那妇人何如也?”

    八戒回道:“那厮原是个大母蝎子。幸得观音菩萨指示,大哥去天宫里请得那昴日星官下降,把那厮收伏。才被老猪筑做个泥了,方敢深入于此,得见师父之面。”唐僧闻言,谢之不尽。师徒四人又在洞府内寻了些素米、素面,安排了饮食,吃了一顿后,把那些摄将来的女子赶下山,指与回家之路。

    而后点上一把火,把几间房宇,全都烧毁罄尽后,请唐僧上了马,找寻大路西行。正是:割断尘缘离色相,推干金海悟禅心。

    一路无词,又已经是朱明时节,但见那:熏风时送野兰香,濯雨才晴新竹凉。艾叶满山无客采,蒲花盈涧自争芳。海榴娇艳游蜂喜,溪柳陰浓黄雀狂。长路那能包角黍,龙舟应吊汨罗江。

    他师徒四人一路上行赏端陽之景,虚度中天之节,忽而又见前面一座高山阻路。长老便勒马回头,叫道:“悟空,前面有山,恐又生妖怪,是必谨防。”行者等皆是回道:“师父放心,我等皈命投诚,怕甚妖怪!”

    长老闻言甚喜,就加鞭催骏马,放辔趱蛟龙。须臾已是上了山崖,举头观看,真个是:顶巅松柏接云青,石壁荆榛挂野藤。万丈崔巍,千层悬削。万丈崔巍峰岭峻,千层悬削壑崖深。苍苔碧藓铺陰石,古桧高槐结大林。林深处,听幽禽,巧声——实堪吟。

    涧内水流如泻玉,路旁花落似堆金。山势恶,不堪行,十步全无半步平。狐狸糜鹿成双遇,白鹿玄猿作对迎。忽闻虎啸惊人胆,鹤鸣振耳透天庭。黄梅红杏堪供食,野草闲花不识名。

    四众进山之后,缓行良久,方才过了山头,下了西坡,乃是一段平陽之地。猪八戒卖弄精神,教那沙和尚先挑着担子,他则是双手举着钯,上前去赶马。那马也不惧他,凭那呆子嗒笞笞的赶,只是缓行不紧。

    行者就看不过去了,叫道:“兄弟,你赶他怎的?让他慢慢走罢了。”八戒道:“天色将晚,自上山行了这一日,肚里饿了,大家走动些,寻个人家化些斋吃。”行者闻言便道:“既如此,等我教他快走。”

    就见那行者把个金箍棒幌了一幌,喝了一声,那马顿时溜了缰,如飞似箭,顺这平路一直往前去了。至于说为什么马不怕八戒,只怕行者,大抵是因为行者五百年前曾受玉帝封在大罗天御马监养马,官名弼马温,故此至今,是马都惧这猴子。

    那白龙马虽是真龙所化,却也难逃此类,以至于那长老挽不住缰口,只得扳紧着鞍桥,让他放了一路辔头,肆意奔行,行了足有二十里向开的田地,方才缓步而行。

    三藏正走处,忽而听得一棒锣声,就从道路两边闪出来三十多人,一个个都拿着槍刀棍棒,拦住路口,叫道:“和尚!那里走!”吓得暗唐僧战战兢兢的,坐不稳,跌下了马来,蹲在路旁草丛里,只叫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那为首的两个大汉,道:“不打你,只是有盘缠留下。”长老方才省悟过来,知道是遇上了一伙强人,却欠身抬头观看,但见他们:一个青脸獠牙欺太岁,一个暴睛圆眼赛丧门。鬓边红发如飘火,颔下黄须似插针。他两个头戴虎皮花磕脑,腰系貂裘彩战裙。一个手中执着狼牙棒,一个肩上横担-挞藤。果然不亚巴山虎,真个犹如出水龙。

    三藏见他们都这般凶恶景象,只得走起来,合掌当胸,道:“大王,贫僧是东土唐王差往西天取经者,自别了长安,年深日久,就有些盘缠也使尽了。出家人专以乞化为由,那得个财帛?万望大王方便方便,让贫僧过去罢!”

    那两个贼,见他不肯破财消灾,却是帅众向前,道:“我们在这里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专要些财帛,甚么方便方便?你果无财帛,快早脱下衣服,留下白马,放你过去!”三藏道:“阿弥陀佛!贫僧这件衣服,是东家化布,西家化针,零零碎碎化来的。你若剥去,可不害杀我也?只是这世里做得好汉,那世里变畜生哩!”

    那贼闻言,见他居然敢咒自己,顿时大怒,掣这大棍,上前就要打。这长老口内虽是不言,心中却暗想道:“可怜!你只说你的棍子,还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那贼那容分说,就举着棒,没头没脸的向三藏打来。

    长老一生不会说谎,如今遇着这急难之处,没得奈何,只得打个诳语道:“二位大王,且莫动手,我有个小徒弟,在后面就到。他身上有几两银子,把与你罢。”那贼见他前后言语不一,就吩咐道:“这和尚是也吃不得亏,且捆起来。”

    手下的一众喽啰就一齐下手,把唐僧用一条绳子捆了,高高地吊在树上。

    却说那三个撞祸精徒弟,不多时便随后赶来。八戒呵呵大笑道:“师父去得好快,不知在那里等我们哩。”忽而看见长老被吊在树上,他就又说道:“你看师父,等便罢了,却又有这般心肠,爬上树去,扯着藤儿打秋千耍子哩!”

    行者见了,却是眼神好些,说道:“呆子,莫乱谈。师父吊在那里不是?你两个慢来,等我去看看。”好大圣,急登一处高坡细看,认得那树下是伙强人,就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买卖上门了!”

    即回转步,摇身一变,变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穿着一领缁衣,年纪只有二八上下,肩上还背着一个蓝布包袱,就见他拽开步,来到前边,叫问道:“师父,这是怎么说话?这都是些甚么歹人?”

    三藏虽是没见过行者这副模样,却也知道应该就是自己那神通广大的大徒弟,赶忙叫道:“徒弟呀,还不救我一救,还问甚的?”行者文明道:“是干甚勾当的?”三藏回道:“这一伙拦路的,把我拦住,要买路钱。因身边无物,遂把我吊在这里,只等你来计较计较,不然,把这匹马送与他罢。”

    行者闻言,却是笑道:“师父不济,天下也有和尚,似你这样皮松的却少。唐太宗差你往西天见佛,谁教你把这龙马送人?”三藏问道:“徒弟呀,似这等吊起来,打着要,怎生是好?”行者又问道:“你怎么与他说来?”

    三藏不好意思地回道:“他打的我急了,没奈何,把你供出来也。”行者道:“师父,你好没搭撒,你供我怎的?”三藏道:“我说你身边有些盘缠,且教道莫打我,是一时救难的话儿。”行者也懒得怪他,只是笑道:“好!好!好!承你抬举,正是这样供。若肯一个月供得七八十遭,老孙越有买卖。”

    那伙贼见行者只顾与他师父讲话,就撒开势,围将上来,喊道:“小和尚,你师父说你腰里有盘缠,趁早拿出来,饶你们性命!若道半个不字,就都送了你的残生!”

    行者放下包袱,假意说道:“列位长官,不要嚷。盘缠有些在此包袱,不多,只有马蹄金二十来锭,粉面银二三十锭,散碎的未曾见数。要时就连包儿拿去,切莫打我师父。古书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此是末事。

    我等出家人,自有化处。若遇着个斋僧的长者,衬钱也有,衣服也有,能用几何?只望放下我师父来,我就一并奉承。”那伙贼闻言,心中都甚是欢喜,开怀道:“这老和尚悭吝,这小和尚倒还慷慨。”就叫道:“放下来。”

    那长老得了性命后,赶忙跳上马,也顾不得行者,知道他不大可能被凡人所伤,就躁着鞭,一直跑回旧路去了。

    行者在后面连忙叫道:“走错路了。”提着包袱,就要追去。那伙贼拦住问道:“那里走?将盘缠留下,免得动刑!”行者见他们拦下自己,就笑道:“说开,盘缠须三分分之。”那贼头听他这般说话,也是笑道:“这小和尚忒乖,就要瞒着他师父留起些儿。也罢,拿出来看。若多时,也分些与你背地里买果子吃。”

    行者却是解释道:“哥呀,不是这等说。我那里有甚盘缠?说你两个打劫别人的金银,是必分些与我。”那贼闻言,这小和尚居然还反到要自己的银子,就心中大怒,骂道:“这和尚不知死活!你倒不肯与我,返回我要!不要走!看打!”

    而后轮起一条鞭挞藤棍,照着行者的光头上打了七八下。行者只当不知,只是满面陪笑的说道:“哥呀,若是这等打,就打到来年打罢春,也是不当真的。”那贼见行者无事,大惊道:“这和尚好硬头!”行者笑道:“不敢不敢,承过奖了,也将就看得过。”

    那贼却是不知好歹,那容分说,两三个一齐乱打,行者道:“列位息怒,等我拿出来。”好大圣,就见他从耳中摸一摸,拔出一个绣花针儿来,说道:“列位,我出家人,果然不曾带得盘缠,只这个针儿送你罢。”

    那贼就叹道:“晦气呀!把一个富贵和尚放了,却拿住这个穷秃驴!你好道会做裁缝?我要针做甚的?”行者听他们说不要,就把那针拈在手中,幌了一幌,变作了碗来粗细的一条棍子。那贼见状,就害怕道:“这和尚生得小,倒会弄术法儿。”

    行者将手中棍子插在地下,道:“列位拿得动,就送你罢。”就有两个贼上前抢夺,可怜就如蜻蜓撼石柱,莫想弄动半分毫。这条棍本是如意金箍棒,天秤称的,足有一万三千五百斤重,那伙贼怎么知得?

    大圣见他们拿不起,就走上前,轻轻的将棍子拿起来,而后丢一个蟒翻身拗步势,指着那伙强人道:“你都造化低,遇着我老孙了!”那贼上前来,又对行者打了五六十下。行者笑道:“你也打得手困了,且让老孙打一棒儿,却休当真。”

    就见他展开棍子,幌一幌,变作有井栏粗细,七八丈长短,荡的一棍,把其中一个强盗打倒在地上,嘴唇揞土,再不做声。那一个见状,就开言骂道:“这秃厮老大无礼!盘缠没有,转伤我一个人!”

    行者闻言,笑道:“且消停,且消停!待我一个个打来,一发教你断了根罢!”荡的又一棍,把第二个强人又给打死了,这景象吓得那众喽啰撇槍弃棍,四路逃生而走。

    却说那唐僧骑着马,往东正跑,被后面来的八戒、沙僧二人拦住,问道:“师父往那里去?错走路了。”长老兜马道:“徒弟啊,趁早去与你师兄说,教他棍下留情,莫要打杀那些强盗。”八戒回道:“师父住下,等我去来。”

    那呆子就一路跑到前边来,厉声高叫道:“哥哥,师父教你莫打人哩。”行者问道:“兄弟,那曾打人?”八戒就问道:“那强盗往那里去了?”行者笑道:“别个都散了,只是两个头儿在这里睡觉哩。”

    八戒闻言,也是笑道:“你两个遭瘟的,好道是熬了夜,这般辛苦,不往别处睡,却睡在此处!”呆子行到行者身边,看看那两人,道:“倒与我是一起的,干净张着口睡,淌出些粘涎来了。”行者道:“是老孙一棍子打出豆腐来了。”

    八戒听了有些好奇,问道:“人头上又有豆腐?”行者回道:“打出脑子来了!”八戒听说那两个人被打出脑子来,慌忙跑转回去,对唐僧道:“散了伙也!”三藏问道:“善哉!善哉!往那条路上去了?”

    八戒就道:“打也打得直了脚,又会往那里去走哩!”三藏问道:“你怎么说散伙?”八戒道:“打杀了,不是散伙是甚的?”三藏问:“打的怎么模样?”八戒回道:“头上打了两个大窟窿。”三藏闻言,就教:“解开包,取几文衬钱,快去那里讨两个膏药与他两个贴贴。”

    八戒听他这么说,却是笑道:“师父好没正经,膏药只好贴得活人的疮肿,那里好贴得死人的窟窿?”三藏听说死人,赶忙又问道:“真打死了?”见八戒不像是开玩笑,心中就恼了起来,口里不住地絮絮叨叨,猢狲长,猴子短,咒骂着。

    而后他又兜转了马,与沙僧、八戒二人来至死人跟前,见那二人血淋淋的,倒卧山坡之下。这长老甚不忍见,即着八戒道:“快使钉钯,筑个坑子埋了,我与他念卷倒头经。”八戒道:“师父左使了人也。行者打杀人,还该教他去烧埋,怎么教老猪做土工?”

    行者被师父骂恼了,见八戒还抱怨这些,就喝着八戒道:“泼懒夯货!趁早儿去埋!迟了些儿,就是一棍!”呆子哪敢和行者较真,就有些慌了,往那山坡下筑了有三尺深的土,见下面都是石脚石根了,方才扛住钯齿,而后呆子丢了钯,便用嘴拱,一直拱到软处,一嘴有二尺五,两嘴便有五尺深,把两个贼尸埋了,盘作一个坟堆。

    三藏叫道:“悟空,取香烛来,待我祷祝,好念经。”行者见他这般讲究,就努着嘴道:“好不知趣!这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那讨香烛?就有钱也无处去买。”三藏却是恨恨地说道:“猴头过去!等我撮土焚香祷告。”

    这是三藏离鞍悲野冢,圣僧善念祝荒坟,祝云:“拜惟好汉,听祷原因:念我弟子,东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经文。适来此地,逢尔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县,都在此山内结党成群。我以好话,哀告殷勤。尔等不听,返善生嗔。却遭行者,棍下伤身。

    切念尸骸暴露,吾随掩土盘坟。折青竹为香烛,无光彩,有心勤;取顽石作施食,无滋味,有诚真。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