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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八十四)

    八戒听他这般说,就讥笑道:“师父推了干净,他打时却也没有我们两个。”三藏装作没有听懂,反倒真个又撮着土,祷告道:“好汉告状,只告行者,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大圣闻言,却是忍不住冷笑道:

    “师父,你老人家忒没情义。为你取经,我费了多少殷勤劳苦,如今打死这两个毛贼,你倒教他去告老孙。虽是我动手打,却也只是为你。你不往西天取经,我不与你做徒弟,怎么会来这里,会打杀人!索性等我祝他一祝。”

    说完之后,行者就又攥着那铁棒,望着那坟上捣了三下,道:“遭瘟的强盗,你听着!我被你前七八棍,后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痒的,触恼了性子,一差二误,将你打死了,尽你到那里去告,我老孙实是不怕:玉帝认得我,天王随得我;二十八宿惧我,九曜星官怕我;府县城隍跪我,东岳天齐怖我;十代阎君曾与我为仆从,五路猖神曾与我当后生;不论三界五司,十方诸宰,都与我情深面熟,随你那里去告!”

    三藏见行者说出这般恶话,却又有些心惊,问道:“徒弟呀,我这祷祝是教你体好生之德,为良善之人,你怎么就认真起来?”行者懒得与他解释,只道:“师父,这不是好耍子的勾当,且和你赶早寻宿去。”那长老见他不答,只得怀嗔上马。

    孙大圣也有了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师徒都有些面是背非,却还依着大路向西正走,正行之间,忽见路北下有一座庄院。三藏就用鞭指定那里,道:“我们到那里借宿去。”八戒道:“正是。”

    四人遂行至那处庄舍旁边下马。看时,就见却也是一个好住场,但见:野花盈径,杂树遮扉。远岸流山水,平畦种麦葵。蒹葭露润轻鸥宿,杨柳风微倦鸟栖。青柏间松争翠碧,红蓬映蓼斗芳菲。村犬吠,晚鸡啼,牛羊食饱牧童归。爨烟结雾黄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时。

    长老向前看时,忽然见那村舍门里走出来一个老者,即与他相见,道了问讯。那老者问三藏道:“僧家从那里来?”三藏回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求经者。适路过宝方,天色将晚,特来檀府告宿一宵。”

    老者闻言,就笑问道:“你贵处到我这里,程途迢递,怎么涉水登山,独自到此?”三藏道:“贫僧还有三个徒弟同来。”老者又问:“高徒何在?”三藏用手指着行者三人道:“那大路旁立的便是。”

    老者猛抬头,却是看见他们面貌丑陋,不似好人,急忙回身就往里就走,被三藏扯住道:“老施主,千万慈悲,告借一宿!”老者却是战战兢兢地钳口难言,摇着头,摆着手道:“不不不不象人模样!是是是几个妖精!”

    三藏赶忙陪笑道:“施主切休恐惧,我徒弟生得是这等相貌,不是妖精!”老者道:“爷爷呀,一个夜叉,一个马面,一个雷公!”行者闻言,在骂自己,就厉声高叫道:“雷公是我孙子,夜叉是我重孙,马面是我玄孙哩!”

    那老者听见他这般说话,更是吓得魄散魂飞,面容失色,只要进去。三藏却是搀住他,同他到了草堂里面,陪着笑道:“老施主,不要怕他。他都是这等粗鲁,不会说话。”

    三藏正在劝解之处,只见后面走出来一个婆婆,携着五六岁的一个小孩儿,问老者道:“爷爷,为何这般惊恐?”老者这才叫道:“妈妈,看茶来。”

    那婆婆真个丢了孩儿,入里面去捧出二锺茶来。二人茶罢后,三藏却转下来,对那婆婆作礼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才到贵处,拜求尊府借宿,因是我三个徒弟貌丑,老家长见了虚惊也。”

    婆婆闻言,却是笑道:“见貌丑的就这等虚惊,若见了老虎豺狼,却怎么好?”老者见她不明白,就解释道:“妈妈呀,人面丑陋还可,只是言语一发吓人。我说他象夜叉马面雷公,他吆喝道,雷公是他孙子,夜叉是他重孙,马面是他玄孙。我听此言,故然悚惧。”

    唐僧赶忙解释道:“不是不是,象雷公的是我大徒孙悟空,象马面的是我二徒猪悟能,象夜叉的是我三徒沙悟净。他们虽是丑陋,却也秉教沙门,皈依善果,不是甚么恶魔毒怪,怕他怎么!”

    公婆两个,闻说他的名号都是皈正沙门之言,却才定性回惊,教道:“请来,请来。”长老出了门后,将叫来,又吩咐道:“适才这老者甚恶你等,今进去相见,切勿抗礼,各要尊重些。”八戒赶忙道:“我俊秀,我斯文,不比师兄撒泼。”

    行者闻言,就笑道:“不是嘴长,耳大、脸丑,便也是一个好男子。”沙僧劝道:“莫争讲,这里不是那抓乖弄俏之处,且进去!且进去!”

    遂把那行囊马匹,都安置到草堂上,齐同唱了个喏,坐定了。那妈妈儿十分贤慧,即便携转自家小儿,咐吩煮饭,安排了一顿素斋,与他师徒吃了。渐渐的天色已是晚了,便又掌起灯来,都在草堂上闲叙。

    长老才问老者道:“施主高姓?”老者回道:“姓杨。”又问年纪。老者回道:“七十四岁。”又问:“几位令郎?”老者道:“止得一个,适才妈妈携的是小孙。”

    长老就道:“请令郎相见拜揖。”老者却是叹道:“那厮不中拜。老拙命苦,养不着他,如今不在家了。”三藏问道:“何方生理?”老者点头而叹:“可怜!可怜!若肯何方生理,是吾之幸也!那厮专生恶念,不务本等,专好打家截道,杀人放火!相交的都是些狐群狗党!自五日之前出去,至今未回。”

    三藏闻说,顿时不敢言喘,只在心中暗想道:“或者悟空打杀的就是也。”长老神思不安,欠身道:“善哉!善哉!如此贤父母,何生恶逆儿!”行者近前,道:“老官儿,似这等不良不肖、奸盗邪滢之子,连累父母,要他何用!等我替你寻他来打杀了罢。”

    老者却是赶忙摆手道:“我待也要送了他,奈何再无以次人丁,纵是不才,一定还留他与老汉掩土。”沙僧与八戒一齐笑道:“师兄,莫管闲事,你我不是官府。他家不肖,与我何干!且告施主,见赐一束草儿,在那厢打铺睡觉,天明走路。”

    老者即起身来,着沙僧到后园里拿了两个稻草堆,教他们师徒四人在园中铺上草团瓢内安歇。行者牵了马,八戒挑了行李,同长老俱到团瓢内安歇。

    却说那伙贼内果然是有老杨的儿子。自天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两个贼首后,他们都四散逃生,约莫到了四更时候,便又结做一伙,在杨老门前打门。老者听得外面门响,即披衣道:“妈妈,那厮们来也。”

    妈妈道:“既来,你去开门,放他来家。”老者方才开了门,就只见那一伙贼全都嚷道:“饿了!饿了!”这老杨的儿子忙入里面,叫起他的妻子来,打米煮饭。却厨下无柴,往后园里拿柴到厨房里,问妻子道:“后园里白马是那里的?”

    他妻子就回道:“是东土取经的和尚,昨晚至此借宿,公公婆婆管待他一顿晚斋,教他在草团瓢内睡哩。”那厮闻言,便走出草堂,拍手打掌,笑道:“兄弟们,造化!造化!冤家在我家里也!”众贼问道:“那个冤家?”那厮回道:“却是打死我们头儿的和尚,来我家借宿,现睡在草团瓢里。”

    众贼闻说,就道:“却好!却好!拿住这些秃驴,一个个剁成肉酱,一则得那行囊白马,二来与我们头儿报仇!”那厮吩咐道:“且莫忙,你们且去磨刀。等我煮饭熟了,大家吃饱些,一齐下手。”真个那些贼便磨刀的磨刀,磨槍的磨槍。

    那老儿听得儿子之言,悄悄地走到后园来,叫起了唐僧四位,道:“那厮领众来了,知得汝等在此,意欲图害,我老拙念你远来,不忍伤害,快早收拾行李,我送你往后门出去罢!”三藏听说此事,就战战兢兢地叩头谢过了老者,即唤八戒牵马,沙僧挑担,行者则是拿了九环锡杖。老者开了后门,放他出去了,依旧悄悄的回来前面睡下。

    却说那厮们磨快了刀槍,吃饱了饭食,就已经是五更天气,一齐来到后园中看处,却是不见了那师徒四人。即忙点灯着火,寻彀多时,却是了无踪迹,但见那后门开着,都道:“从后门走了!走了!”而后发一声喊,“赶将上拿来。”

    一个个都如飞似箭地赶将出来,一直赶到东方日出,却才望见唐僧。那长老忽而听得身后有喊声,回头观看,就见后面足有二三十人,手持槍刀,簇簇而来,便叫道:“徒弟啊,贼兵追至,怎生奈何!”

    行者全不在意,只道:“放心!放心!老孙了他去来!”三藏勒马叮嘱道:“悟空,切莫伤人,只吓退他便罢。”行者那肯听信他的话,掣着棒回首相迎,问道:“列位那里去?”众贼骂道:“秃厮无礼!还我大王的命来!”

    那厮们就围做一个圈子阵,把行者围在中间,举这槍刀乱砍乱搠。这大圣却是把金箍棒幌一幌,便变了碗来粗细,把那伙贼打得星落云散,挨着的就死,挽着的就亡;碰着的骨折,擦着的皮伤,乖些的倒是跑脱了几个,痴些的却都见了阎王!

    三藏在马上,见行者打倒许多人,慌的连忙放马奔西。猪八戒与沙和尚,紧随鞭镫而去。行者问一个不死只是带伤的贼人道:“那个是那杨老儿的儿子?”那贼哼哼的告道:“爷爷,那穿黄的是!”

    行者就走上前去,夺过一把刀来,把那个穿黄的割下头来,血淋淋提在手中,收了铁棒,拽开云步,赶到唐僧马前,提着头,对三藏道:“师父,这是杨老儿的逆子,被老孙取将首级来也。”

    三藏见了血淋淋的一个首级,就大惊失色,慌得跌下马来,骂道:“这泼猢狲唬杀我也!快拿过!快拿过!”八戒上前去,将那人头一脚踢下路旁,而后使着钉钯,筑了些土将那首级盖了。沙僧则是放下担子,搀着唐僧道:“师父请起。”

    那长老在地下正了性,心中念起《紧箍儿咒》来,把个行者勒得是耳红面赤,眼胀头昏,在地下打滚,只教道:“莫念!莫念!”那长老念彀了足有十余遍,还不住口。行者翻筋斗,竖蜻蜓,疼痛难禁,只叫道:“师父饶我罪罢!有话便说,莫念!莫念!”

    三藏却才住了口,道:“没话说,我不要你跟了,你回去罢!”行者忍疼磕头问道:“师父,怎的就赶我去耶?”

    三藏回道:“你这泼猴,凶恶太甚,不是个取经之人。昨日在山坡下,打死那两个贼头,我已怪你不仁。及晚了到老者之家,蒙他赐斋借宿,又蒙他开后门放我等逃了性命,虽然他的儿子不肖,与我无干,也不该就枭他首,况又杀死多人,坏了多少生命,伤了天地多少和气。屡次劝你,更无一毫善念,要你何为!快走!快走!免得又念真言!”

    行者却是害怕他又念咒语,只教道:“莫念,莫念!我去也!”说声去,就架着一路筋斗云,无影无踪的,消失不见了。咦!这正是:心有凶狂丹不熟,神无定位道难成。

    却说那孙大圣恼恼闷闷,起在空中,欲待回花果山水帘洞,又恐本洞的小妖见笑,笑他出乎尔反乎尔,不是个大丈夫之器;欲待要投奔天宫,又恐天宫内不容久住;欲待要投海岛,却又羞见那三岛诸仙;欲待要奔龙宫,又不伏气求告龙王。

    真个是无依无倚,苦自忖量道:“罢!罢!罢!我还去见我师父,还是正果。”遂按下云头,径至三藏马前侍立道:“师父,恕弟子这遭!向后再不敢行凶,一一受师父教诲,千万还得我保你西天去也。”

    唐僧见他还,更不答应,只是兜住了马,即念《紧箍儿咒》,颠来倒去的,又念了足有二十余遍,把那大圣咒倒在地,头上紧箍儿陷在肉里足有一寸来深浅,方才住口道:“你不回去,又来缠我怎的?”

    行者就发狠,只教道:“莫念!莫念!我是有处过日子的,只怕你无我去不得西天。”三藏却是发怒道:“你这猢狲杀生害命,连累了我多少,如今实不要你了!我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快走快走!迟了些儿,我又念真言,这番决不住口,把你脑浆都勒出来哩!”

    大圣疼痛难忍,又见师父更不回心,没得奈何,只得又驾着筋斗云,起在空中,忽然省悟过来,就道:“这和尚负了我心,我且向普陀崖告诉观音菩萨去来。”

    好大圣,就见他拨回筋斗,不消一个时辰,早至南洋大海,住下祥光,直至落伽山上,撞入紫竹林中,见了木叉行者,迎面作礼问道:“大圣何往?”行者道:“要见菩萨。”木叉即引行者至潮音洞口,又见善财童子,作礼问道:“大圣何来?”行者回道:“有事要告菩萨。”

    善财听见一个告字,就笑道:“好刁嘴猴儿!还象当时我拿住唐僧被你欺哩!我菩萨是个大慈大悲,大愿大乘,救苦救难,无边无量的圣善菩萨,有甚不是处,你要告他?”行者此时正因为唐僧念紧箍咒的缘故,满怀闷气,一闻此言,顿时心中怒发,咄的一声,把善财童子喝了个倒退,骂道:

    “这个背义忘恩的小畜生,着实愚鲁!你那时节作怪成精,我请菩萨收了你,皈正迦持,如今得这等极乐长生,自在逍遥,与天同寿,还不拜谢老孙,转倒这般侮慢!我是有事来告求菩萨,却怎么说我刁嘴要告菩萨?”

    善财见行者真的生气了,就赶忙陪笑,道:“还是个急猴子,我与你作笑耍子,你怎么就变脸了?”二人正在讲处,只见一只白鹦哥飞来飞去,知是菩萨呼唤,木叉与善财遂向前引导行者,至菩萨宝莲台下。

    行者望见了菩萨,连忙倒身下拜,止不住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菩萨将他这般凄惨,赶忙教木叉与善财扶起他,道:“悟空,有甚伤感之事,明明说来,莫哭莫哭,我与你救苦消灾也。”行者垂泪再拜道:“当年弟子为人,曾受那个气来?自蒙菩萨解脱天灾,秉教沙门,保护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经,我弟子舍身拚命,救解他的魔障,就如老虎口里夺脆骨,蛟龙背上揭生鳞。只指望归真正果,洗业除邪,怎知那长老背义忘恩,直迷了一片善缘,更不察皂白之苦!”

    菩萨就吩咐道:“且说那皂白原因来我听。”行者即将自己打杀那一伙草寇的前后始终,与菩萨细陈了一遍。又说唐僧因他打死了多人,就心生怨恨,不分青红皂白,念起《紧箍儿咒》,赶他几次,他一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特来告诉菩萨。

    菩萨闻言,就道:“唐三藏奉旨投西,一心要秉善为僧,决不轻伤性命。似你有无量神通,何苦打死许多草寇!草寇虽是不良,到底是个人身,不该打死,比那妖禽怪兽、鬼魅精魔不同。那个打死,是你的功绩;这人身打死,还是你的不仁。但祛退散,自然救了你师父,据我公论,还是你的不善。”

    行者虽是心中觉得自己没错,却不敢和菩萨顶嘴,只噙着泪叩头道:“纵是弟子不善,也当将功折罪,不该这般逐我。万望菩萨舍大慈悲,将《松箍儿咒》念念,褪下金箍,交还与你,放我仍往水帘洞逃生去罢!”

    菩萨却是笑道:“《紧箍儿咒》,本是如来传我的。当年差我上东土寻取经人,赐我三件宝贝,乃是锦斓袈裟、九环锡杖、金紧禁三个箍儿,秘授与咒语三篇,却无甚么《松箍儿咒》。”行者道:“既如此,我告辞菩萨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