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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八十八)

    行者在洞外闪过,偷看那罗刹女怎生打扮,只见她:头裹团花手帕,身穿纳锦云袍。腰间双束虎筋绦,微露绣裙偏绡。凤嘴弓鞋三寸,龙须膝裤金销。手提宝剑怒声高,凶比月婆容貌。

    那罗刹出门之后,高叫着问道:“孙悟空何在?”行者上前,躬身施礼,道:“嫂嫂,老孙在此奉揖。”罗刹却是咄的一声,道:“谁是你的嫂嫂!那个要你奉揖!”行者道:“尊府牛魔王,当初曾与老孙结义,乃七兄弟之亲。今闻公主是牛大哥令正,安得不以嫂嫂称之!”

    罗刹听他还好意思提此事,就问道:“你这泼猴!既有兄弟之亲,如何坑陷我子?”行者佯装不知红孩儿之事,只问道:“令郎是谁?”罗刹道:“我儿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圣婴大王红孩儿,被你倾了。我们正没处寻你报仇,你今上门纳命,我肯饶你!”

    行者见瞒不过,只得满脸陪笑道:“嫂嫂原来不察理,错怪了老孙。你令郎因是捉了师父,要蒸要煮,幸亏了观音菩萨收他去,救出我师。他如今现在菩萨处做善财童子,实受了菩萨正果,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你倒不谢老孙保命之恩,返怪老孙,是何道理!”

    罗刹却是怎会和他嬉皮笑脸,只问道:“你这个巧嘴的泼猴!我那儿虽不伤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几时能见一面?”行者却是笑道:“嫂嫂要见令郎,有何难处?你且把扇子借我,扇息了火,送我师父过去,我就到南海菩萨处请他来见你,就送扇子还你,有何不可!那时节,你看他可曾损伤一毫?如有些须之伤,你也怪得有理,如比旧时标致,还当谢我。”

    罗刹见他他还在狡辩,怒火中烧道:“泼猴,少要饶舌!伸过头来,等我砍上几剑!若受得疼痛,就借扇子与你;若忍耐不得,教你早见阎君!”行者叉着手向前,笑道:“嫂嫂切莫多言,老孙伸着光头,任尊意砍上多少,但没气力便罢,是必借扇子用用。”

    那罗刹不再与行者多言,不容分说,就双手轮着两把剑,照着行者的头上乒乒乓乓的,一连砍了有十数下,这行者全不认真,便好似金铁相交,半点无碍。罗刹见状,就有些害怕,回头要走,行者却是叫道:“嫂嫂,那里去?快借我使使!”

    那罗刹回道:“我的宝贝原不轻借。”行者就道:“既不肯借,吃你老叔一棒!”好猴王,就见他一只手扯住罗刹女,另一只手去耳内掣出铁棒来,幌一幌,变做有碗来粗细。那罗刹挣脱了行者的手,举剑来迎,行者随即又轮棒来打。

    他两个就在翠云山前,再不论亲情,却只讲仇隙。这一场好杀:裙钗本是修成怪,为子怀仇恨泼猴。行者虽然生狠怒,因师路阻让娥流。先言拜借芭蕉扇,不展骁雄耐性柔。罗刹无知轮剑砍,猴王有意说亲由。

    女流怎与男儿斗,到底男刚压女流。这个金箍铁棒多凶猛,那个霜刃青锋甚紧稠。劈面打,照头丢,恨苦相持不罢休。左挡右遮施武艺,前迎后架骋奇谋。却才斗到沉酣处,不觉西方坠日头。罗刹忙将真扇了,一扇挥动鬼神愁!

    那罗刹女与行者一直相持到傍晚,见行者棒重,却又解数周密,料想自己力弱,斗他不过,即便从口中取出芭蕉扇,幌一幌,一扇陰风起,就把那行者扇得无影无形,莫想收留得住。这罗刹扇飞了大圣,得胜回归。

    那大圣却是飘飘荡荡的,左沉不能落地,右坠不得存身,就如旋风翻败叶,流水淌残花,足足在风里滚了一夜,直至天明,方才落在一座山上,双手抱住一块峰石停了下来。定性良久,仔细观看,却才认得此地乃是小须弥山。

    大圣就长叹一声,道:“好利害妇人!怎么就把老孙送到这里来了?我当年曾记得在此处告求灵吉菩萨降黄风怪救我师父。那黄风岭至此直南上有三千余里,今在西路转来,乃东南方隅,不知有几万里。等我下去问灵吉菩萨一个消息,好回旧路。”

    行者正踌躇之间,又听得耳旁钟声响亮,急忙下了山坡,径至那处禅院来看。那门前的道人还认得行者的形容,忙入里面报道:“前年来请菩萨去降黄风怪的那个毛脸大圣又来了。”菩萨知是悟空来,连忙下了宝座相迎,行者入内施礼,行者问道:“恭喜!取经来耶?”

    悟空摆手回答道:“正好未到!早哩早哩!”灵吉就问道:“既未曾得到雷音,何以回顾荒山?”行者道:“自上年蒙盛情降了黄风怪,一路上不知历过多少苦楚。今到火焰山,不能前进,询问土人,说有个铁扇仙芭蕉扇,扇得火灭,老孙特去寻访,原来那仙是牛魔王的妻,红孩儿的母。

    他说我把他儿子做了观音菩萨的童子,不得常见,跟我为仇,不肯借扇,与我争斗。他见我的棒重难撑,遂将扇子把我一扇,扇得我悠悠荡荡,直至于此,方才落住。故此轻造禅院,问个归路,此处到火焰山,不知有多少里数?”

    灵吉问说是这样,就笑道:“那妇人唤名罗刹女,又叫做铁扇公主。他的那芭蕉扇本是昆仑山后,自混沌开辟以来,天地产成的一个灵宝,乃太陽之精叶,故能灭火气。假若扇着人,要飘八万四千里,方息陰风。我这山到火焰山,只有五万余里,此还是大圣有留云之能,故止住了。若是凡人,正好不得住也。”

    行者见灵吉说的头头是道,料想必然有法子对付罗刹女,就问道:“利害利害!我师父却怎生得度那方?”灵吉回道:“大圣放心,此一来,也是唐僧的缘法,合教大圣成功。”

    行者就问道:“怎见成功?”灵吉道:“我当年受如来教旨,赐我一粒定风丹,一柄飞龙杖。飞龙杖已降了风魔,这定风丹尚未曾见用,如今送了大圣,管教那厮扇你不动,你却要了扇子,扇息火,却不就立此功也?”

    行者听说有宝贝相助,赶忙低头作礼,对灵吉感谢不尽。那菩萨即于衣袖中取出一个锦袋儿,将那袋子内的一粒定风丹与行者安在他衣领里边,又将针线紧紧地缝了,送行者出门,道:“不及留款,往西北上去,就是罗刹的山场也。”

    行者辞了灵吉后,就一路驾着筋斗云,返回了翠云山,顷刻而至,使着铁棒打她的洞门,口中叫道:“开门!开门!老孙来借扇子使使哩!”慌得那门里的女童即忙来报与罗刹女:“奶奶,借扇子的又来了!”

    罗刹闻言,心中就有些悚惧,想道:“这泼猴真有本事!我的宝贝扇着人,要去八万四千里方能停止,他怎么才吹去就回来也?这番等我一连扇他两三扇,教他找不着归路!”急忙纵身,结束整齐,双手提剑,依旧走出门来,喝道:“孙行者!你不怕我,又来寻死!”

    行者却是笑道:“嫂嫂勿得悭吝,是必借我使使。保得唐僧过山,就送还你。我是个志诚有余的君子,不是那借物不还的小人。”罗刹又骂道:“泼猢狲!好没道理,没分晓!夺子之仇,尚未报得:借扇之意,岂得如心!你不要走!吃我老娘一剑!”

    大圣全然不惧,使着铁棒劈手相迎。就见他两个往往来来,战经了有五七回合,罗刹女又手软难轮,孙行者身强善敌。她见事势不谐,又取出扇子,望那行者扇了一扇,行者这次却是巍然不动。

    行者见她扇不动自己,就收了铁棒,笑吟吟地问道:“这番不比那番!任你怎么搧来,老孙若动一动,就不算汉子!”那罗刹又扇了两扇。果然还是不动。罗刹有些慌了,就收起宝贝,转回走入洞里,将洞门紧紧关上。

    行者见她闭了门,却又弄了个手段,拆开衣领,把那定风丹噙在口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小小的虫儿,从她的门隙处钻进去。只见那里面,罗刹叫道:“渴了!渴了!快拿茶来!”就有近侍的女童,将香茶一壶,沙沙的满斟了一碗,冲起厚厚的茶沫漕漕。

    行者见了,就十分欢喜,嘤的一翅,飞在那茶沫之下。那罗刹渴极了,接过茶来,两三气就都喝干了。行者已是顺着茶水到了她的肚腹之内,现出原身,厉声高叫道:“嫂嫂,借扇子我使使!”

    罗刹突然听见行者声音,大惊失色,叫问道:“小的们,关了前门否?”俱说:“关了。”她又说道:“既关了门,孙行者如何在家里叫唤?”女童们却是听得清楚,回道:“在你身上叫哩。”

    罗刹便问道:“孙行者,你在那里弄术哩?”行者道:“老孙一生不会弄术,都是些真手段,实本事,已在尊嫂尊腹之内耍子,已见其肺肝矣。我知你也饥渴了,我先送你个坐碗儿解渴!”说完,就把脚往底下一蹬。

    那罗刹就感觉小腹之中,疼痛难禁,只得坐于地下叫苦。行者道:“嫂嫂休得推辞,我再送你个点心充饥!”说完,又把头往上一顶。那罗刹顿时心痛难禁,只在地上打滚,疼得她面黄唇白,只叫“孙叔叔饶命!”

    行者听见她求饶,却才收了手脚,道:“你才认得叔叔么?我看牛大哥情上,且饶你性命,快将扇子拿来我使使。”罗刹道:“叔叔,有扇!有扇!你出来拿了去!”行者就道:“拿扇子我看了出来。”

    罗刹即叫女童拿了一柄芭蕉扇出来,执在旁边。行者探到罗刹女的喉咙之上见了,就道:“嫂嫂,我既饶你性命,不在腰肋之下搠个窟窿出来,还自口出。你把口张三张儿。”那罗刹果然张开了口。

    行者还变作一个小虫,先飞了出来,钉在那芭蕉扇上。那罗刹却是不知,连张三次,叫:“叔叔出来罢。”行者化做原身,拿了扇子,叫道:“我在此间不是?谢借了!谢借了!”说完,就拽开步,往前便走,小的们连忙开了门,放他出洞去。

    这大圣得了扇子,就拨转了云头,径回东路,霎时已是按落云头,立在来处的红砖壁下。八戒见行者回来了,就欢喜地说道:“师父,师兄来了!来了!”三藏即与本庄老者同一起沙僧出门接着他,一同道了舍内。

    行者就把那芭蕉扇靠在旁边,问老者道:“老官儿,可是这个扇子?”老者回道:“正是!正是!”唐僧也是欣喜道:“贤徒有莫大之功,求此宝贝,甚劳苦了。”

    行者却道:“劳苦倒也不说。那铁扇仙,你道是谁?那厮原来是牛魔王的妻,红孩儿的母,名唤罗刹女,又唤铁扇公主。我寻到洞外借扇,他就与我讲起仇隙,把我砍了几剑。是我使棒吓他,他就把扇子扇了我一下,飘飘荡荡,直刮到小须弥山。

    幸见灵吉菩萨,送了我一粒定风丹,指与归路,复至翠云山。又见罗刹女,罗刹女又使扇子,扇我不动,他就回洞。是老孙变作一个小虫,飞入洞去。那厮正讨茶吃,是我又钻在茶沫之下,到他肚里,做起手脚。他疼痛难禁,不住口的叫我做叔叔饶命,情愿将扇借与我,我却饶了他,拿将扇来,待过了火焰山,仍送还他。”

    三藏闻言,见行者又因为自己的缘故和兄弟家人反目,对行者感谢不尽,师徒四人俱拜辞了老者。而后一路西来,约行了有四十里远近,渐渐地就觉得酷热蒸人。沙僧只叫道:“脚底烙得慌!”八戒又道:“爪子烫得痛!”

    就连白龙马也比寻常要快,只因地热难停,十分难进。行者就道:“师父且请下马,兄弟们莫走,等我-息了火,待风雨之后,地土冷些,再过山去。”行者就举起那芭蕉扇,来至火边,尽力一扇,搧得那山上火光烘烘地腾起,再一扇,更着百倍,又一扇,那火竟是足有千丈之高,渐渐烧着了行者身体。

    行者急忙回来,却已是将两股间的毫毛烧个干净,他只得跑至唐僧面前叫道:“快回去,快回去!火来了,火来了!”那师父闻言,赶忙爬上马,与八戒沙僧二人,复回东来足有二十余里,方才歇下,道:“悟空,如何了呀!”

    行者丢下扇子,对三藏道:“不停当!不停当!被那厮哄了!”三藏听说,顿时愁促眉尖,闷添心上,止不住两泪交流,只道:“怎生是好!”八戒问道:“哥哥,你急急忙忙叫回去是怎么说?”

    行者回道:“我将扇子搧了一下,火光烘烘;第二扇,火气愈盛;第三扇,火头飞有千丈之高。若是跑得不快,把毫毛都烧尽矣!”八戒就笑道:“你常说雷打不伤,火烧不损,如今何又怕火?”

    行者道:“你这呆子,全不知事!那时节用心防备,故此不伤;今日只为搧息火光,不曾捻避火诀,又未使护身法,所以把两股毫毛烧了。”沙僧却是问道:“似这般火盛,无路通西,怎生是好?”八戒回道:“只拣无火处走便罢。”

    三藏就问道:“那方无火?”八戒回道:“东方南方北方俱无火。”又问:“那方有经?”八戒道:“西方有经。”三藏就道:“我只欲往有经处去哩!”沙僧就叹道:“有经处有火,无火处无经,诚是进退两难!”

    师徒们正在胡谈乱讲之间,只听得不远处有人叫道:“大圣不须烦恼,且来吃些斋饭再议。”

    四人回头看时,就看见一个老人,身披一件飘风氅,头顶一顶偃月冠,手持龙头杖,只踏生铁靴,后面还带着一个雕嘴鱼腮的鬼怪,那鬼怪头上顶着一个铜盆,盆内有些蒸饼糕糜,黄粮米饭,在西路下躬身行礼道:“我本是火焰山土地,知大圣保护圣僧,不能前进,特献一斋。”

    行者听说是徒弟,就问道:“吃斋小可,这火光几时灭得,让我师父过去?”土地道:“要灭火光,须求罗刹女借芭蕉扇。”行者去路旁拾起扇子,对土地问道:“这不是?那火光越扇越着,何也?”

    土地看了,却是笑道:“此扇不是真的,被他哄了。”行者问道:“如何方得真的?”那土地又控背躬身,对行者微微笑道:“若还要借真蕉扇,须是寻求大力王。”

    土地又道:“大力王即牛魔王也。”行者就问土地道:“这山本是牛魔王放的火,假名火焰山?”土地回道:“不是不是,大圣若肯赦小神之罪,方敢直言。”行者就道:“你有何罪?直说无妨。”土地道:“这火原是大圣放的。”

    行者听他这般说,就怒道:“我在那里,你这等乱谈!我可是放火之辈?”土地道:“是你也认不得我了。此间原无这座山,因大圣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被显圣擒了,压赴老君,将大圣安于八卦炉内,煅炼之后开鼎,被你蹬倒丹炉,落了几个砖来,内有余火,到此处化为火焰山。我本是兜率宫守炉的道人,当被老君怪我失守,降下此间,就做了火焰山土地也。”

    猪八戒闻言,就道:“怪道你这等打扮!原来是道士变的土地!”行者半信不信地道:“你且说,早寻大力王何故?’土地道:“大力王乃罗刹女丈夫。他这向撇了罗刹,现在积雷山摩云洞。

    有个万岁狐王,那狐王死了,遗下一个女儿,叫做玉面公主。那公主有百万家私,无人掌管,二年前,访着牛魔王神通广大,情愿倒陪家私,招赘为夫。那牛王弃了罗刹,久不回顾。若大圣寻着牛王,拜求来此,方借得真扇。一则扇息火焰,可保师父前进;二来永除火患,可保此地生灵;三者赦我归天,回缴老君法旨。”

    行者就问道:“积雪山坐落何处?到彼有多少程途?”土地回道:“在正南方。此间到彼,有三千余里。”行者闻言,即吩咐沙僧、八戒二人保护好师父,又教土地,陪伴勿回,随即忽的一声,渺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