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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八十九)

    不消半个时辰,行者就看见一座高山凌汉。按落云头,停立在巅峰之上观看,真是好山:高不高,顶摩碧汉;大不大,根扎黄泉。山前日暖,岭后风寒。山前日暖,有三冬草木无知;岭后风寒,见九夏冰霜不化。

    龙潭接涧水长流,虎袕依崖花放早。水流千派似飞琼,花放一心如布锦。湾环岭上湾环树,黄岗石外黄岗松。真个是高的山,峻的岭,陡的崖,深的涧,香的花,美的果,红的藤,紫的竹,青的松,翠的柳:八节四时颜不改,千年万古色如龙。

    大圣看彀山景多时,步下尖峰,入那深山,找寻路径。正愁没个消息,忽见松阴下面,就有一个女子,手中折了一枝香兰,袅袅娜娜而来。大圣赶忙闪在怪石之旁,定睛观看,就见那女子怎生模样: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貌若王嫱,颜如楚女。如花解语,似玉生香。高髻堆青鬓碧鸦,双睛蘸绿横秋水。湘裙半露弓鞋小,翠袖微舒粉腕长。说甚么暮雨朝云,真个是朱唇皓齿。锦江滑腻蛾眉秀,赛过文君与薛涛。

    那女子渐渐地已是走近了石边,大圣躬身施礼,缓缓而言曰问:“女菩萨何往?”那女子未曾观看,听得身后有人叫问,方才抬头,忽而看见大圣的相貌丑陋,心中大惊,欲退难退,欲行难行,只得战战兢兢,勉强答道:“你是何方来者?敢在此间问谁?”

    大圣就沉思想道:“我若说出取经求扇之事,恐这厮与牛王有亲,且只以假亲托意,来请魔王之言而答方可。”那女子见他不语,脸上变了颜色,怒声喝道:“你是何人,敢来问我!”大圣躬身陪笑道:“我是翠云山来的,初到贵处,不知路径。敢问菩萨,此间可是积雷山?”

    那女子听见他是翠云山的,就消了怒气,回道:“正是。”大圣问道:“有个摩云洞,坐落何处?”那女子又问道:“你寻那洞做甚?”大圣假意回道:“我是翠云山芭蕉洞铁扇公主央来请牛魔王的。”

    那女子一听是铁扇公主请牛魔王之言,就心中大怒,彻耳根子通红,泼口骂道:“这贱婢,着实无知!牛王自到我家,未及二载,也不知送了他多少珠翠金银,绫罗缎匹。年供柴,月供米,自自在在受用,还不识羞,又来请他怎的!”

    大圣闻言,情知是玉面公主当面,就故意掣出铁棒,大喝一声道:“你这泼贱,将家私买住牛王,诚然是陪钱嫁汉!你倒不羞,却敢骂谁!”

    那女子见他拔出棍子要打,吓得魄散魂飞,没好步乱动金莲,战兢兢回头便走,这大圣吆吆喝喝的,随后相跟。二人穿过松阴,就到了摩云洞口,女子跑进去后,扑的把那门关了。

    大圣却才收了铁棒,咳咳地停步看时,就见好所在:树林森密,崖削。薜萝陰冉冉,兰蕙味馨馨。流泉漱玉穿修竹,巧石知机带落英。烟霞笼远岫,日月照云屏。龙吟虎啸,鹤唳莺鸣。一片清幽真可爱,琪花瑶草景常明。不亚天台仙洞,胜如海上蓬瀛。

    且不言行者在这里观看景致,却说那女子跑得粉汗淋淋,唬得兰心吸吸,径入书房里面。原来牛魔王正在那里面静玩丹书,这女子没好气倒在他怀里,抓耳挠腮,放声大哭。牛王见她哭泣,就满面陪笑,问道:“美人,休得烦恼。有甚话说?”

    那女子就跳天索地,口中骂道:“泼魔害杀我也!”牛王笑问道:“你为甚事骂我?”女子回道:“我因父母无依,招你护身养命。江湖中说你是条好汉,你原来是个惧内的庸夫!”牛王听她这般说,赶忙将那女子抱住道:“美人,我有那些不是处,你且慢慢说来,我与你陪礼。”

    女子就说道:“适才我在洞外闲步花陰,折兰采蕙,忽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猛地前来施礼,把我吓了个呆挣。及定性问是何人,他说是铁扇公主央他来请牛魔王的。被我说了两句,他倒骂了我一场,将一根棍子,赶着我打。若不是走得快些,几乎被他打死!这不是招你为祸?害杀我也!”

    牛王闻言,就与她整容陪礼,二人温存良久,女子方才息了怒气。魔王却发狠道:“美人在上,不敢相瞒,那芭蕉洞虽是僻静,却清幽自在。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个得道的女仙,却是家门严谨,内无一尺之童,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来,这想是那里来的怪妖,或者假绰名声,至此访我,等我出去看看。”

    好魔王,他就拽开了步,出了书房,上大厅内取了披挂来,结束了,又拿了一条混铁棍,出门高叫,问道:“是谁人在我这里无状?”

    行者在旁,见他那模样,却是与五百年前又大不同,只见;他头上戴一顶水磨银亮熟铁盔,身上贯一副绒穿锦绣黄金甲,足下踏一双卷尖粉底麂皮靴,腰间束一条攒丝三股狮蛮带。一双眼光如明镜,两道眉艳似红霓。口若血盆,齿排铜板。吼声响震山神怕,行动威风恶鬼慌。四海有名称混世,西方大力号魔王。

    这大圣赶忙整衣上前,深深的唱个大喏,问道:“长兄,还认得小弟么?”牛王答礼道:“你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么?”大圣道:“正是,正是,一向久别未拜。适才到此问一女子,方得见兄,丰采果胜常,真可贺也!”

    牛王却是半点不喜,反倒喝道:“且休巧舌!我闻你闹了天宫,被佛祖降压在五行山下,近解脱天灾,保护唐僧西天见佛求经,怎么在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把我小儿牛圣婴害了?正在这里恼你,你却怎么又来寻我?”

    大圣却是作礼道:“长兄勿得误怪小弟。当时令郎捉住吾师,要食其肉,小弟近他不得,幸观音菩萨欲救我师,劝他归正。现今做了善财童子,比兄长还高,享极乐之门堂,受逍遥之永寿,有何不可,返怪我耶?”

    牛王见他不知错,还狡辩,就骂道:“这个乖嘴的猢狲!害子之情,被你说过,你才欺我爱妾,打上我门何也?”大圣笑道:“我因拜谒长兄不见,向那女子拜问,不知就是二嫂嫂;因他骂了我几句,是小弟一时粗卤,惊了嫂嫂。望长兄宽恕宽恕!”

    牛王见他一只告罪,礼仪甚恭,就道:“既如此说,我看故旧之情,饶你去罢。”大圣却是又道:“既蒙宽恩,感谢不尽,但尚有一事奉渎,万望周济周济。”牛王骂道:“这猢狲不识起倒!饶了你,倒还不走,反来缠我!甚么周济周济!”

    大圣就将事情告道:“实不瞒长兄,小弟因保唐僧西进,路阻火焰山,不能前进。询问土人,知尊嫂罗刹女有一柄芭蒲扇,欲求一用。昨到旧府,奉拜嫂嫂,嫂嫂坚执不借,是以特求长兄。望兄长开天地之心,同小弟到大嫂处一行,千万借扇扇灭火焰,保得唐僧过山,即时完璧。”

    牛王闻言,却是心如火发,他知道猴子是什么秉性,故而咬响钢牙,骂道:“你说你不无礼,你原来是借扇之故!一定先欺我山妻,山妻想是不肯,故来寻我!且又赶我爱妾!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灭。你既欺我妻,又灭我妾,多大无礼?上来吃我一棍!”

    大圣见他要打,也不恼,只说道:“哥要说打,弟也不惧,但求宝贝,是我真心,万乞借我使使!”牛王就回道:“你若三合敌得我,我着山妻借你;如敌不过,打死你,与我雪恨!”

    大圣听他这般说,就笑道:“哥说得是,小弟这一向疏懒,不曾与兄相会,不知这几年武艺比昔日如何,我兄弟们请演演棍看。”这牛王那容分说,掣着手中混铁棍劈头就打。这大圣也手持金箍棒,随手相迎。

    他两个这场好斗:金箍棒,混铁棍,变脸不以朋友论。那个说:“正怪你这猢狲害子情!”这个说:“你令郎已得道休嗔恨!”那个说:“你无知怎敢上我门?”这个说:“我有因特地来相问。”一个要求扇子保唐僧,一个不借芭蕉忒鄙吝。语去言来失旧情,举家无义皆生忿。牛王棍起赛蛟龙,大圣棒迎神鬼遁。初时争斗在山前,后来齐驾祥云进。半空之内显神通,五彩光中施妙运。两条棍响振天关,不见输赢皆傍寸。

    这大圣与那牛王足足斗经了有百十回合,依旧不分胜负。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只听得远处山峰上有人叫道:“牛爷爷,我大王多多拜上,幸赐早临,好安座也。”牛王闻说,就使混铁棍支住大圣的金箍棒,叫道:“猢狲,你且住了,等我去一个朋友家赴会来者!”

    话毕之后,就不打了,按下云头,回至洞里。对那玉面公主道:“美人,才那雷公嘴的男子乃孙悟空猢狲,被我一顿棍打走了,再不敢来,你放心耍子。我到一个朋友处吃酒去也。”他这才卸了身上盔甲,穿一领鸦青剪绒袄子,走出门,跨上坐骑辟水金睛兽,着小的们看守家婆门庭,半云半雾的,一直向西北方而去。

    大圣在高峰上看着,就在心中暗想道:“这老牛不知又结识了甚么朋友,往那里去赴会,等老孙跟他走走。”好行者,就见他将身幌一幌,变作一阵清风赶上牛魔王,随着他同走。不多时,到了一座山中,那牛王却是寂然不见。

    大圣聚了原身后,入山寻看,就见那山中却是有一面清水深潭,潭边还有一座石碣,碣上有六个大字,乃乱石山碧波潭。大圣心中暗想道:“老牛断然下水去了。水底之精,若不是蛟精,必是龙精鱼精,或是龟鳖鼋鼍之精,等老孙也下去看看。”

    好大圣,就见他捻着诀,念了个咒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螃蟹,不大不小的,却是有三十六斤重,扑的跳在水中,径沉潭底去了。忽而看见不远处一座玲珑剔透的牌楼,楼下拴着牛魔王的那个辟水金睛兽,进牌楼里面,却已是没水了。

    大圣就爬进去,仔细看时,就只见那壁厢一派音乐之声,但见:朱宫贝阙,与世不殊。黄金为屋瓦,白玉作门枢。屏开玳瑁甲,槛砌珊瑚珠。祥云瑞蔼辉莲座,上接三光下八衢。非是天宫并海藏,果然此处赛蓬壶。

    高堂设宴罗宾主,大小官员冠冕珠。忙呼玉女捧牙笏,催唤仙娥调律吕。长鲸鸣,巨蟹舞,鳖吹笙,鼍击鼓,骊颔之珠照樽俎。鸟篆之文列翠屏,虾须之帘挂廊庑。八音迭奏杂仙韶,宫商响彻遏云霄。青头鲈妓抚瑶瑟,红眼马郎品玉箫。鳜婆顶献香獐脯,龙女头簪金凤翘。

    吃的是,天厨八宝珍羞味;饮的是,紫府琼浆熟酝醪。

    那上面坐的是牛魔王,左右还有三四个蛟精,前面则是坐着一个老龙精,两边乃龙子龙孙龙婆龙女。众人正在那里觥筹交错之际,孙大圣一直走将上去,却是被老龙看见,即命道:“拿下那个野蟹来!”龙子龙孙就一拥上前,把大圣拿住。

    大圣忽作人言,只叫道:“饶命!饶命!”老龙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野蟹?怎么敢上厅堂,在尊客之前,横行乱走?快早供来,免汝死罪!”

    好大圣,他就假捏虚言,对众供道:“生自湖中为活,傍崖作窟权居。盖因日久得身舒,官受横行介士。踏草拖泥落索,从来未习行仪。不知法度冒王威,伏望尊慈恕罪!”

    座上众精闻言,见他可怜,就都拱身对老龙作礼道:“蟹介士初入瑶宫,不知王礼,望尊公饶他去罢。”老龙称谢了。众精即教道:“放了那厮,且记打,外面伺候。”大圣应了一声,就往外逃命,径至那牌楼之下,心中暗想道:“这牛王在此贪杯,那里等得他散?就是散了,也不肯借扇与我。不如偷了他的金睛兽,变做牛魔王,去哄那罗刹女,骗他扇子,送我师父过山为妙。”

    好大圣,他就现了本象,将那外面绑着的金睛兽解了缰绳,扑一把跨上雕鞍,径直骑出水底。到了潭外后,就将身变作那牛王模样,打着兽,纵着云,不多时,已到了翠云山芭蕉洞口,叫了声“开门!”那洞门里的两个女童,闻得声音就开了门,看见是牛魔王嘴脸,即入报道:“奶奶,爷爷来家了。”

    那罗刹闻言,说是牛魔王来了,忙整了云鬟,急移莲步,出门迎接。这大圣下雕鞍,牵进金睛兽;弄大胆,诓骗女佳人。罗刹女也是肉眼凡胎,不曾休息瞳术,是以认他不出,即携手而入。着丫鬟设座看茶,一家子见是主公来此,无不敬谨。

    须臾间,叙及寒温之时。那“牛王”道:“夫人久阔。”罗刹回道:“大王万福。”有些抱怨地说道:“大王宠幸新婚,抛撇奴家,今日是那阵风儿吹你来的?’大圣笑道:“非敢抛撇,只因玉面公主招后,家事繁冗,朋友多顾,是以稽留在外,却也又治得一个家当了。”

    又道:“近闻悟空那厮保唐僧,将近火焰山界,恐他来问你借扇子。我恨那厮害子之仇未报,但来时,可差人报我,等我拿他,分尸万段,以雪我夫妻之恨。”罗刹闻言,滴泪告道:“大王,常言说,男儿无妇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主。我的性命,险些儿不着这猢狲害了!”

    大圣听得,就故意发怒,骂道:“那泼猴几时过去了?”罗刹道:“还未去,昨日到我这里借扇子,我因他害孩儿之故,披挂了轮宝剑出门,就砍那猢狲。他忍着疼,叫我做嫂嫂,说大王曾与他结义。”大圣回道:“是五百年前曾拜为七兄弟。”

    罗刹又继续说道:“被我骂也不敢回言,砍也不敢动手,后被我一扇子扇去;不知在那里寻得个定风法儿,今早又在门外叫唤。是我又使扇扇,莫想得动。急轮剑砍时,他就不让我了。我怕他棒重,就走入洞里,紧关上门。不知他又从何处,钻在我肚腹之内,险被他害了性命!是我叫他几声叔叔,将扇与他去也。”

    大圣闻言,又假意捶胸顿足,说道:“可惜可惜!夫人错了,怎么就把这宝贝与那猢狲?恼杀我也!”罗刹见状,却是笑道:“大王息怒。与他的是假扇,但哄他去了。”大圣等的就是这句话,就顺水推舟地继续问道:“真扇在于何处?”罗刹道:“放心放心!我收着哩。”

    而后罗刹女就叫洞内的丫鬟们整酒接风,为牛王回家贺喜,遂亲自擎杯奉上,道:“大王,燕尔新婚,千万莫忘结发,且吃一杯乡中之水。”大圣不敢不接,只得笑吟吟的,举觞在手道:“夫人先饱,我因图治外产,久别夫人,早晚蒙护守家门,权为酬谢。”

    罗刹复接杯斟起满满一杯酒,递与大王。说道:“自古道,妻者齐也,夫乃养身之父,讲甚么谢。”两个人就谦谦讲讲,推辞良久,方才坐下巡酒。大圣已是出家,却不敢破荤,只是吃了几个果子,与她言言语语,谈笑风生。

    二人酒至数巡,罗刹已有半酣,色情微动,就和那孙大圣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携着手,俏语温存,并着肩,低声俯就。将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却又亲口哺果。大圣假意虚情,相陪相笑,没奈何,也只得与她相倚相偎。

    果然是:钓诗钩,扫愁帚,破除万事无过酒。男儿立节放襟怀,女子忘情开笑口。面赤似夭桃,身摇如嫩柳。絮絮叨叨话语多,捻捻掐掐风情有。时见掠云鬟,又见轮尖手。几番常把脚儿跷,数次每将衣袖抖。粉项自然低,蛮腰渐觉扭。合欢言语不曾丢,酥胸半露松金钮。醉来真个玉山颓,饧眼摩娑几弄丑。

    大圣见她这等酣然,就暗自留心,挑斗道:“夫人,真扇子你收在那里?早晚仔细。但恐孙行者变化多端,却又来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