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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九十六)

    唐三藏一见顿时心惊,好在孙行者神通广大,只见他使一条金箍棒,哮吼一声,吓过了这些狼虫虎豹,而后剖开路,引着师父直上高山。

    四人行过岭头,下到西平处,忽见远处祥光蔼蔼,彩雾纷纷,却是有一所楼台殿阁,隐隐的听见钟磬悠扬。三藏就道:“徒弟们,看是个甚么去处。”行者抬起头来,用手搭一座凉篷,仔细定睛观看,就见那壁厢好个所在!

    真个是:珍楼宝座,上刹名方。谷虚繁地籁,境寂散天香。青松带雨遮高阁,翠竹留云护讲堂。霞光缥缈龙宫显,彩色飘扬沙界长。朱栏玉户,画栋雕梁。谈经香满座,语-月当窗。鸟啼丹树内,鹤饮石泉旁。四围花发琪园秀,三面门开舍卫光。楼台突兀门迎嶂,钟磬虚徐声韵长。窗开风细,帘卷烟茫。有僧情散淡,无俗意和昌。红尘不到真仙境,静土招提好道场。

    行者看罢,回复师父道:“师父,那去处是便是座寺院,却不知禅光瑞蔼之中,又有些凶气何也。观此景象,也似雷音,却又路道差池。我们到那厢,决不可擅入,恐遭毒手。”唐僧道:“既有雷音之景,莫不就是灵山?你休误了我诚心,担搁了我来意。”

    行者听他这么说,赶忙解释道:“不是不是!灵山之路我也走过几遍,那是这路途!”八戒却说道:“纵然不是,也必有个好人居住。”沙僧也道:“不必多疑,此条路未免从那门首过,是不是一见可知也。”

    行者闻言,便点头道:“悟净说得有理。”那长老一刻也等不得,策马加鞭赶至山门前,见上面果真写着雷音寺三个大字,慌得滚下马来,倒在地下,口里骂道:“泼猢狲!害杀我也!现是雷音寺,还哄我哩!”

    行者却是陪笑道:“师父莫恼,你再看看。山门上乃四个字,你怎么只念出三个来,倒还怪我?”长老战战兢兢的爬起来再看,就见上面果真个是四个字,却是小雷音寺。三藏道:“就是小雷音寺,必定也有个佛祖在内。经上言三千诸佛,想是不在一方:似观音在南海,普贤在峨眉,文殊在五台。这不知是那一位佛祖的道场。古人云,有佛有经,无方无宝,我们可进去来。”

    行者听说不是大雷音寺,就道:“不可进去,此处少吉多凶,若有祸患,你莫怪我。”三藏回道:“就是无佛,也必有个佛象。我弟子心愿遇佛拜佛,如何怪你。”即命八戒取锦斓袈裟,换了僧帽,结束了衣冠,举步前进。

    忽而只听得山门里有人叫道:“唐僧,你自东土来拜见我佛,怎么还这等怠慢?”三藏闻言赶忙下拜,八戒也磕头,沙僧也跪倒,惟有大圣火眼金睛看出妖气,只是牵马收拾行李走在后面。

    师徒四人方才入到二层门内,就看见正殿的如来大殿。殿门外的宝台之下,摆列着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四金刚、八菩萨、比丘尼、优婆塞、无数的圣僧、道者,真个是香花艳丽,瑞气缤纷。慌得那长老与八戒沙僧皆是一步一拜,拜上灵台之间,行者全然不拜。

    又闻得莲台座上,有人厉声高叫道:“那孙悟空,见如来怎么不拜?”行者便又仔细观看,见得那上面是个假的,就丢了马匹行囊,掣棒在手,喝道:“你这伙孽畜,十分胆大!怎么假倚佛名,败坏如来清德!不要走!”

    行者双手轮着棒,上前便打。只听得半空中叮当一声,那怪撇下一副金铙,把行者连头带足,尽皆合在了金铙之内。慌得那猪八戒、沙和尚连忙使起钯杖,却是被些阿罗揭谛、圣僧道者一拥近前围绕在当中。

    他两个措手不及之下,尽是被拿下了,那群妖怪又将三藏捉住,一齐都绳缠索绑,紧缚牢栓。

    原来那莲花座上装做佛祖的是一个妖王,众阿罗汗等都是些小怪变化的。那妖王收了佛祖体象后,依然现出妖身,将三众抬入后边收藏好了,把行者合在金铙之中也不开放,只将宝贝搁在宝台之上,等三昼夜后化为脓血。

    他要等到行者化做脓血之后,方才将铁笼蒸了他三个受用。这正是:碧眼猢儿识假真,禅机见象拜金身。黄婆盲目同参礼,木母痴心共话论。邪怪生强欺本性,魔头怀恶诈天人。诚为道小魔头大,错入旁门枉费身。

    那时节,群妖将唐僧三众收藏在后面,又把马拴在后边,把他的袈裟僧帽安在行李担内,亦收藏好了,一壁厢令人严紧看管。

    却说行者被合在那金铙里,里面黑洞洞的,燥得他满身流汗,只管左拱右撞,却是不能得出,急得他使那铁棒乱打,一时间莫想得动分毫。他心里没了算计,就将身子往外一挣,就要挣破那金铙,手中捻着一个诀,就长了足有千百丈高,却不料那金铙竟也随他的身长,全无一些瑕缝露出外界光明。

    行者见状,便又捻个诀,就把身子往下一小,小得如同芥菜子儿一般,那铙却是也就随行者身子一起小了,还是没些孔窍让他出去。他便又把手中铁棒吹了口仙气,叫“变!”,那棒子即变做个幡竿一样,撑住了金铙。

    他又把脑后的毫毛选了长的,拔下两根,叫声“变!”即变做一个梅花头五瓣钻儿,行者挨着棒下,足足钻了有千百下,只钻得苍苍做响,却是不能钻动一些。行者就有些急了,又捻个诀,念一声“大自在静法界,乾元亨利贞”的咒语,拘得那天上的五方揭谛,六丁六甲、并一十八位护教伽蓝,都在金铙之外,问道:“大圣,我等俱保护着师父,不教妖魔伤害,你又拘唤我等做甚?”

    行者就说道:“我那师父,不听我劝解,就弄死他也不亏!但只你等怎么快作法将这铙钹掀开,放我出来,再作处治。这里面不通光亮,满身暴燥,却不闷杀我也?”众神真个来掀铙,却不料那两片铙就如长就在一体的一般,却是莫想揭得动分毫。

    金头揭谛只得说道:“大圣,这铙钹不知是件甚么宝贝,连上带下,合成一块。小神力薄,不能掀动。”行者也道:“我在里面,不知使了多少神通,也不得动。”

    揭谛闻言,即着六丁神保护着唐僧,六甲神在此看守着金铙,众伽蓝在前后照察,自己则是纵起祥光,须臾间就已闯入南天门里,也不待宣召,直上灵霄宝殿之下,见了玉帝俯伏启奏道:“主公,臣乃五方揭谛使。今有齐天大圣保唐僧取经,路遇一山,名小雷音寺。唐僧错认灵山进拜,原来是妖魔假设,困陷他师徒,将大圣合在一副金铙之内,进退无门,看看至死,特来启奏。”

    玉帝听他这么说,即传旨下令道:“差二十八宿星辰,快去释厄降妖。”那些星宿却是不敢少缓时辰,赶忙随同金头揭谛一起,出了天门,来至那处山门之内。此时已是二更时分,那些大小妖精,因为获了唐僧,老妖俱是犒赏了,便各自去睡觉了,也无人看守。

    众星宿也不惊张,都到了那铙钹之外,对行者报道:“大圣,我等是玉帝差来二十八宿,到此救你。”行者听说,心中大喜,便教道:“动兵器打破,老孙就出来了!”众星宿回道:“不敢打,此物乃浑金之宝,打着必响;响时惊动妖魔,却难救拔。等我们用兵器捎他,你那里但见有一些光处就走。”

    行者一听也是,就说道:“正是。”就见他们使槍的使槍,使剑的使剑,使刀的使刀,使斧的使斧;扛的扛,抬的抬,掀的掀,捎的捎,一直弄到了有三更天气,那金铙却是漠然不动,就仿佛是铸成了一个囫囵的一般。

    那行者在里边,东张张,西望望,爬过来,滚过去,却是莫想看见一些光亮。亢金龙见实在没法了,就说道:“大圣啊,且休焦躁,观此宝定是个如意之物,断然也能变化。你在那里面,于那合缝之处,用手摸着,等我使角尖儿拱进来,你可变化了,顺松处脱身。”

    行者依言,就真个在那里面乱摸。这星宿就把自己的身体变小了,那顶上的角尖儿就好似个针尖一样,顺着那钹的合缝口上,伸将进去,可怜他用尽仙躯千斤之力,方能穿透到里面来。却又将本身与角一同使出法象,叫道“长!长!长!”那角就变作足有碗来粗细。

    那钹口倒也不象是金铸的,竟好似那皮肉长成的一般,顺着亢金龙的角,紧紧地咬住,四下里更是无又一丝拔缝。行者摸着他的角,叫道:“不济事!上下没有一毫松处!没奈何,你忍着些儿疼,带我出去。”

    好大圣,他也不待亢金龙回答,就将那金箍棒变作了一把钢钻儿,将他的那角尖上钻了一个孔窍出来,又把身子变得似个芥菜子儿大小,拱在那钻眼里,蹲着叫道:“扯出角去!扯出角去!”这星宿便又不知费了多少力,方才拔出角来,使得力尽筋柔,倒在地下休息。

    行者却自他的角尖那个钻眼里钻出来,现了原身后,掣出铁棒,照那铙钹当的一声打去,就如同崩倒铜山,咋开金铙,可惜把那个佛门之器,打做了千百块的散碎之金!这声响吓得那二十八宿惊张,五方揭谛发竖,大小群妖皆是梦醒。

    老妖王听到响声,睡里就有些慌张,急忙起来披衣擂鼓,聚点了群妖,令各执器械。此时天将黎明,他们就一拥赶到了那宝台之下,只见孙行者此时正与列宿围在碎破金铙之外,那妖王就大惊失色,即令:“小的们!紧关了前门,不要放出人去!”

    行者听他这般说,即携着星众,一起驾云跳在九霄空里。那妖王收了碎金后,排开一众妖卒,具皆列在山门之外。妖王虽是心中怀恨,奈何身上没披挂了,只使着一根短软狼牙棒,出营高叫道:“孙行者!好男子不可远走高飞!快向前与我交战三合!”

    行者也忍不住要与他较个高下,即引星众,按落了云头,来看那妖精怎生模样,但见他:蓬着头,勒一条扁薄金箍;光着眼,簇两道黄眉的竖。悬胆鼻,孔窃开查;四方口,牙齿尖利。穿一副叩结连环铠,勒一条生丝攒穗绦。脚踏乌喇鞋一对,手执狼牙棒一根。此形似兽不如兽,相貌非人却似人。

    行者见他这般怪模样,就挺着铁棒,喝道:“你是个甚么怪物,擅敢假装佛祖,侵占山头,虚设小雷音寺!”

    那妖王道:“这猴儿是也不知我的姓名,故来冒犯仙山。此处唤做小西天,因我修行,得了正果,天赐与我的宝阁珍楼。我名乃是黄眉老佛,这里人不知,但称我为黄眉大王、黄眉爷爷。一向久知你往西去,有些手段,故此设象显能,诱你师父进来,要和你打个赌赛。如若斗得过我,饶你师徒,让汝等成个正果;如若不能,将汝等打死,等我去见如来取经,果正中华也。”

    行者听他竟是这般主意,就笑道:“妖精不必海口,既要赌,快上来领棒!”那妖王喜孜孜,使着狼牙棒抵住行者。

    二人这一场好杀:两条棒,不一样,说将起来有形状:一条短软佛家兵,一条坚硬藏海藏。都有随心变化功,今番相遇争强壮。短软狼牙杂锦妆,坚硬金箍蛟龙象。若粗若细实可夸,要短要长甚停当。猴与魔,齐打仗,这场真个无虚诳。驯猴秉教作心猿,泼怪欺天弄假象。

    嗔嗔恨恨各无情,恶恶凶凶都有样。那一个当头手起不放松,这一个架丢劈面难推让。喷云照日昏,吐雾遮峰嶂。棒来棒去两相迎,忘生忘死因三藏。

    他两个斗经五十回合后,也不见输赢。那山门口,却是鸣锣擂鼓,众妖精都呐喊摇旗。这壁厢又有二十八宿天兵共五方揭谛众圣,各掮器械,吆喝一声,一起上前,把那魔头围在中间,吓得那山门外群妖难擂鼓,战战兢兢手软不敢敲锣。

    老妖魔却是全然不惧,一只手使着狼牙棒,架着众人兵器,另一只手则是去腰间解下来一条旧白布搭包儿,而后往上一抛,滑的一声响,就把那孙大圣、二十八宿与五方揭谛,一搭包儿的通通装将去,挎在肩上,拽步回身,众小妖个个都欢然得胜而回。

    老妖回府后,教小的们取了三五十条麻索来,而后解开搭包,拿一个,捆一个,一个个都骨软筋麻,皮肤褶皱。捆了后抬去后边,全都不分好歹,俱掷之于地。妖王又命小妖排筵畅饮,自旦至暮方才散去,各归寝处。

    又说孙大圣与众神被捆至夜半,忽闻后面有悲泣之声。侧耳听时,却原来是三藏的声音,哭道:“悟空啊!我自恨当时不听伊,致令今日受灾危。金铙之内伤了你,麻绳捆我有谁知。四人遭逢缘命苦,三千功行尽倾颓。何由解得此厄难,坦荡西方去复归!”

    行者听言,心中暗自怜悯道:“那师父虽是未听吾言,今遭此毒,然于患难之中,还有忆念老孙之意。趁此夜静妖眠,无人防备,且去解脱众等逃生也。”好大圣,他就使了个遁身的法,将身一小,脱下绳来,走近唐僧身边,叫声“师父。”

    长老认得是行者的声音,就叫问道:“你为何到此?”行者悄悄地把前项事告诉了师父一遍,长老闻言甚喜,就道:“徒弟!快救我一救!向后事但凭你处,再不强了!”行者这才动手,先解了师父,放了八戒沙僧,又将二十八宿、五方揭谛个个都解了身上绳索,又牵过白龙马来,教师父快先走出去。

    众人方才出门,却不知行李在何处,又来洞内找寻。亢金龙问道:“你好重物轻人!既救了你师父就彀了,又还寻甚行李?”行者道:“人固要紧,衣钵尤要紧。包袱中有通关文牒、锦斓袈裟、紫金钵盂,俱是佛门至宝,如何不要!”

    八戒就道:“哥哥,你去找寻,我等先去路上等你。”就只见那些星众,全都簇拥着唐僧,使了个摄法,共弄神通,一阵风将众人撮出垣围后,都奔大路下了山坡,却都屯于平处等候行者,也不慌离去。

    一直等到约有三更时分,孙大圣见外面没有,就轻挪慢步的,走入里面来,就见里面原来是一层层门户甚紧。他就爬上一座高楼看时,只见窗牖皆关,欲要下去,又恐怕那窗棂儿响了,就不敢推动。

    他就捻着诀,摇身一变,变做一个仙鼠,俗名蝙蝠。只见他怎生模样:头尖还似鼠,眼亮亦如之。有翅黄昏出,无光白昼居。藏身穿瓦袕,觅食扑蚊儿。偏喜晴明月,飞腾最识时。

    他顺着那不封瓦口的椽子之下,钻将进屋里去,而后越门过户,一直飞到了中间看时,就只见那第三重的楼窗之下,却是白灼灼的一道毫光,也不是灯烛之光,香火之光,又不是飞霞之光,掣电之光。

    他就半飞半跳,近于那光前看时,却发现原来是包袱早放光。那妖精竟是把唐僧的袈裟脱了,也不曾折,就乱乱的扔在那包袱之内。那袈裟本就是佛宝,上边有如意珠、摩尼珠、红玛瑙、紫珊瑚、舍利子、夜明珠,所以透的满室光彩。

    他见了这衣钵,心中一喜,就现了本象,将行礼全都拿将过来,也不管那担绳偏正,只是抬上肩,往下就走,不期竟是脱了一头,那行李扑的落在了楼板上,就听得唿喇的一声响。

    噫!有这般事:那老妖精本来在楼下睡觉,这一声响把他惊醒了,跳起来乱叫道:“有人了!有人了!”那些大小妖闻言,就都起来,一个个点灯打火,一齐吆喝,前后去看。有的来报说道:“唐僧走了!”又有的来报道:“行者众人俱走了!”

    老妖闻言,急传号令下去,教道:“拿!各门上谨慎!”行者听他之言,恐又遭了他的罗网,便也不挑包袱了,纵着筋斗就跳出楼窗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