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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一百零九)

    情欲原因总一般,有情有欲自如然。沙门修炼纷纷士,断欲忘情即是禅。须着意,要心坚,一尘不染月当天。行功进步休教错,行满功完大觉仙。

    自从三藏师徒四人打开欲网,跳出情牢之后,一路放马西行。行走多时,又是夏尽秋初,新凉透体,但见那:急雨收残暑,梧桐一叶惊。萤飞莎径晚,蛩语月华明。黄葵开映露,红蓼遍沙汀。蒲柳先零落,寒蝉应律鸣。

    三藏一行正行处,忽见前面一座高山,峰插碧空,真个是摩星碍日。长老见了就心中害怕,叫悟空道:“你看前面这山,十分高耸,但不知有路通行否。”行者却是笑道:“师父说那里话。自古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岂无通达之理?可放心前去。”

    长老闻言,顿时喜笑花生,扬鞭策马而进,径上一处高岩上看。

    四人行了不过数里,就看见一位老者,鬓蓬松,白发飘搔;须稀朗,银丝摆动。项挂一串数珠子,手持拐杖现龙头。远远地立在那山坡上,高呼:“西进的长老,且暂住骅骝,紧兜玉勒。这山上有一伙妖魔,吃尽了阎浮世上人,不可前进!”

    三藏闻言,顿时大惊失色。一是因为马的足下不平,二是坐得雕鞍不稳,扑的就跌下马来,挣挫不动,只能睡在草里哼哩。行者近前搀起三藏,道:“莫怕莫怕!有我哩!”

    长老问道:“你听那高岩上老者,报道这山上有伙妖魔,吃尽阎浮世上人,谁敢去问他一个真实端的?”行者回道:“你且坐地,等我去问他。”三藏就道:“你的相貌丑陋,言语粗俗,怕冲撞了他,问不出个实信。”行者笑道:“我变个俊些儿的去问他。”三藏道:“你是变了我看。”

    好大圣,就见他捻着诀,摇身一变,变做了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真个是目秀眉清,头圆脸正,行动之间还有些斯文之气象,开口毫无俗类之言辞,他就抖一抖身上的锦衣直裰,拽步上前,向唐僧道:“师父,我可变得好么?”三藏见了,大喜道:“变得好!”

    八戒见了行者模样,也笑道:“怎么不好!只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老猪就滚上二三年,也变不得这等俊俏!”

    好大圣,他就躲离了他们,径直近前,对那老者躬身道:“老公公,贫僧问讯了。”那老儿见他生得俊雅,年少身轻,就待答不答地还了他个礼,用手摸着他头,笑嘻嘻地问道:“小和尚,你是那里来的?”

    行者回道:“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特上西天拜佛求经。适到此间,闻得公公报道有妖怪,我师父胆小怕惧,着我来问一声:端的是甚妖精,他敢这般短路!烦公公细说与我知之,我好把他贬解起身。”

    那老儿闻言,就笑道:“你这小和尚年幼,不知好歹,言不帮衬。那妖魔神通广大得紧,怎敢就说贬解他起身!”行者也笑道:“据你之言,似有护他之意,必定与他有亲,或是紧邻契友。不然,怎么长他的威智,兴他的节概,不肯倾心吐胆说他个来历?”

    公公见他言辞犀利,就点头笑道:“这和尚倒会弄嘴!想是跟你师父游方,到处儿学些法术,或者会驱缚魍魉,与人家镇宅降邪,你不曾撞见十分狠怪哩!”行者问道:“怎的狠?”公公就回道:“那妖精一封书到灵山,五百阿罗都来迎接;一纸简上天宫,十一大曜个个相钦。四海龙曾与他为友,八洞仙常与他作会,十地阎君以兄弟相称,社令城隍以宾朋相爱。”

    大圣闻言,就忍不住呵呵大笑,用手扯着老者,说道:“不要说!不要说!那妖精与我后生小厮为兄弟朋友,也不见十分高作。若知是我小和尚来啊,他连夜就搬起身去了!”

    公公见他口气这般大,就道:“你这小和尚胡说!不当人子!那个神圣是你的后生小厮?”行者笑道:“实不瞒你说,我小和尚祖居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姓孙,名悟空。当年也曾做过妖精,干过大事。曾因会众魔,多饮了几杯酒睡着,梦中见二人将批勾我去到陰司。一时怒发,将金箍棒打伤鬼判,唬倒阎王,几乎掀翻了森罗殿。吓得那掌案的判官拿纸,十阎王佥名画字,教我饶他打,情愿与我做后生小厮。”

    那公公闻他这般说,就劝道:“阿弥陀佛!这和尚说了这过头话,莫想再长得大了。”行者回道:“官儿,似我这般大也彀了。”公公问道:“你年几岁了?”行者道:“你猜猜看。”老者就道:“有七八岁罢了。”

    行者笑道:“有一万个七八岁!我把旧嘴脸拿出来你看看,你即莫怪。”公公问道:“怎么又有个嘴脸?”行者说道:“我小和尚有七十二副嘴脸哩。”

    那公公不识窍,只管问他,他就把脸抹一抹,即现出本象来,龇牙咧嘴,两股通红,腰间系着一条虎皮裙,手里执着一根金箍棒,立在石崖之下,就象个活雷公似的。那老者见了行者这般形貌,吓得面容失色,腿脚酸麻站不稳,扑的一跌;爬起来,又一个闷蹲跌倒。

    大圣就上前安抚道:“老官儿,不要虚惊,我等面恶人善。莫怕!莫怕!适间蒙你好意,报有妖魔。委的有多少怪,一发累你说说,我好谢你。”那老儿却是战战兢兢的,口不能言,又推耳聋,只是一句也不应。

    行者见他不言,即抽身回了坡。长老问道:“悟空,你来了?所问如何?”行者笑道:“不打紧!不打紧!西天有便有个把妖精儿,只是这里人胆小,把他放在心上。没事,没事!有我哩!”

    长老问道:“你可曾问他此处是甚么山,甚么洞,有多少妖怪,那条路通得雷音?”八戒说道:“师父,莫怪我说。若论赌变化,使促掐,捉弄人,我们三五个也不如师兄;若论老实,象师兄就摆一队伍,也不如我。“唐僧就调笑道:“正是!正是!你还老实。”

    八戒却是没听出三藏的意思,只道:“他不知怎么钻过头不顾尾的,问了两声,不声不响的就跑回来了。等老猪去问他个实信来。”唐僧叮嘱道:“悟能,你仔细着。”

    好呆子,他就把那钉钯撒在腰里,整一整身上的皂直裰,扭扭捏捏,奔上山坡后,就对那老者叫道:“公公,唱喏了。”那老儿原先见行者回去,方拄着杖挣扎起来,战战兢兢的要走,忽见八戒来了,愈觉惊怕道:“爷爷呀!今夜做的甚么恶梦,遇着这伙恶人!为先的那和尚丑便丑,还有三分人相;这个和尚,怎么这等个碓梃嘴,蒲扇耳朵,铁片脸,鬃毛颈项,一分人气儿也没有了!”

    八戒也不生气,只是笑道:“你这老公公不高兴,有些儿好褒贬人,你是怎的看我哩?丑便丑,奈看,再停一时就俊了。”那老者见他说出人话来,只得开言问他:“你是那里来的?”

    八戒回道:“我是唐僧第二个徒弟,法名叫做悟能八戒。才自先问的,叫做悟空行者,是我师兄。师父怪他冲撞了公公,不曾问得实信,所以特着我来拜问。此处果是甚山甚洞,洞里果是甚妖精,那里是西去大路,烦公公指示指示。”

    老者问道:“可老实么?”八戒自然是说:“我生平不敢有一毫虚的。”老者就道:“你莫象才来的那个和尚走花弄水的胡缠。”八戒回道:“我不象他。”

    公公拄着杖,对八戒说:“此山叫做八百里狮驼岭,中间有座狮驼洞,洞里有三个魔头。”八戒就啐了一声:“你这老儿却也多心!三个妖魔,也费心劳力的来报遭信!”

    公公见他这等不屑,就问道:“你不怕么?”八戒回道:“不瞒你说,这三个妖魔,我师兄一棍就打死一个,我一钯就筑死一个,我还有个师弟,他一降妖杖又打死一个。三个都打死,我师父就过去了,有何难哉!”

    那老者见他不知厉害,就笑道:“这和尚不知深浅!那三个魔头,神通广大得紧哩!他手下小妖,南岭上有五千,北岭上有五千,东路口有一万,西路口有一万;巡哨的有四五千,把门的也有一万;烧火的无数,打柴的也无数:共计算有四万七八千。这都是有名字带牌儿的,专在此吃人。”

    那呆子闻得老者之言,就赶忙战战兢兢地跑将转来,相近唐僧,也不回话,只是放下钯,在那里出恭。行者见了,就喝问道:“你不回话,却蹲在那里怎的?”八戒回道:“唬出屎来了!如今也不消说,赶早儿各自顾命去罢!”

    行者见他不争气,就喝道:“这个呆根!我问信偏不惊恐,你去问就这等慌张失智!”长老问道:“端的何如?”八戒道:“这老儿说:此山叫做八百里狮驼山,中间有座狮驼洞,洞里有三个老妖,有四万八千小妖,专在那里吃人。我们若挨着他些山边儿,就是他口里食了,莫想去得!”

    三藏闻言,也战战兢兢,毛骨悚然地问道:“悟空,如何是好?”行者笑道:“师父放心,没大事。想是这里有便有几个妖精,只是这里人胆小,把他就说出许多人,许多大,所以自惊自怪。有我哩!”

    八戒问行者道:“哥哥说的是那里话!我比你不同,我问的是实,决无虚谬之言。满出满谷都是妖魔,怎生前进?”行者笑道:“呆子嘴脸,不要虚惊!若论满山满谷之魔,只消老孙一路棒,半夜打个罄尽!”

    八戒听他说这样的大话,就有些不信,问道:“不羞,不羞,莫说大话!那些妖精点卯也得七八日,怎么就打得罄尽?”行者就问道:“你说怎样打?”八戒说道:“凭你抓倒,捆倒,使定身法定倒,也没有这等快的。”

    行者却是笑道:“不用甚么抓拿捆缚。我把这棍子两头一扯叫长,就有四十丈长短;幌一幌叫粗,就有八丈围圆粗细。往山南一滚,滚杀五千;山北一滚,滚杀五千;从东往西一滚,只怕四五万砑做肉泥烂酱!”

    八戒听他这么说,就嘲笑道:“哥哥,若是这等赶面打,或者二更时也都了了。”沙僧也在旁笑道:“师父,有大师兄恁样神通,怕他怎的!请上马走啊。”他却是信行者手段的,唐僧见他们在讲论手段,没奈何,只得宽心,上马而走。

    正行之间,却是不见了那报信的老者,沙僧就道:“他就是妖怪,故意狐假虎威的来传报,恐唬我们哩。”行者道:“不要忙,等我去看看。”

    好大圣,就见他跳上高峰,四顾无迹,急转过面来,看见半空中有彩霞幌亮,即纵云赶上去看时,乃是太白金星。他就走到太白金星身边,用手扯住他,口口声声只叫他的小名道:“李长庚!李长庚!你好惫懒!有甚话,当面来说便好,怎么装做个山林之老魇样混我!”

    那金星慌忙对行者施礼道:“大圣,报信来迟,乞勿罪!乞勿罪!这魔头果是神通广大,势要峥嵘,只看你挪移变化,乖巧机谋,可便过去;如若怠慢些儿,其实难去。”行者谢道:“感激!感激!果然此处难行,望老星上界与玉帝说声,借些天兵帮助老孙帮助。”

    金星回道:“有!有!有!你只口信带去,就是十万天兵,也是有的。”大圣别了金星之后,按落了云头,见了三藏,道:“适才那个老儿,原是太白星来与我们报信的。”长老合掌道:“徒弟,快赶上他,问他那里另有个路,我们转了去罢。”

    行者回道:“转不得,此山径过有八百里,四周围不知更有多少路哩,怎么转得?”三藏闻言,就止不住眼中流泪,道:“徒弟,似此艰难,怎生拜佛!”行者劝道:“莫哭莫哭!一哭便脓包行了!他这报信,必有几分虚话,只是要我们着意留心,诚所谓以告者,过也。你且下马来坐着。”

    八戒问行者道:“又有甚商议?”行者道:“没甚商议,你且在这里用心保守师父,沙僧好生看守行李马匹,等老孙先上岭打听打听,看前后共有多少妖怪,拿住一个,问他个详细,教他写个执结,开个花名,把他老老小小,一一查明,吩咐他关了洞门,不许阻路,却请师父静静悄悄的过去,方显得老孙手段!”

    沙僧只教道:“仔细!仔细!”行者笑道:“不消嘱咐,我这一去,就是东洋大海也荡开路,就是铁裹银山也撞透门!”

    好大圣,他就唿哨一声,纵着筋斗云,跳上高峰,扳藤负葛,平山观看,却发现那山里一片静悄无人。行者忽失声道:“错了!错了!不该放这金星老儿去了,他原来恐唬我,这里那有个甚么妖精!他就出来跳风顽耍,必定拈槍弄棒,躁演武艺,如何没有一个?”

    他正自家揣度之时,只听得山背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辟辟剥剥的梆铃之声。急回头看处,就见原来是个小妖儿,肩上掮着一杆“令”字旗,腰间悬着铃子,手里敲着梆子,从北向南而走。又仔细看他,却是足有一丈二尺的高大身子。

    行者就在心中暗笑道:“他必是个铺兵,想是送公文下报帖的。且等我去听他一听,看他说些甚话。”好大圣,他就捻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做了个苍蝇儿,轻轻地飞在他的帽子上,侧耳听他说的是些什么话。

    就只见那小妖走上大路后,一路上敲着梆,摇着铃,口里作念道:“我等寻山的,各人是谨慎堤防孙行者:他会变苍蝇!”行者闻言,就暗自惊疑道:“这厮看见我了,若未看见,怎么就知我的名字,又知我会变苍蝇!”

    原来那小妖却也不曾见他,只是那魔头不知怎么得知的消息,就吩咐了他这话,他却以为是个谣言,故而在此这等胡念。行者却是不知,反到疑他是不是看见自己了,就要取出棒来打他,却又停住了,心中暗想道:“曾记得八戒问金星时,他说老妖三个,小妖有四万七八千名。似这小妖,再多几万,也不打紧,却不知这三个老魔有多大手段。等我问他一问,动手不迟。”

    好大圣!你道他要怎么去问?行者跳下他的帽子来后,就钉在树头上,让那小妖先往前行了几步,而后急忙转身腾那,也变做了个小妖儿,照依他一样。敲着梆,摇着铃,掮着旗,一般衣服,只是比他略长了三五寸,口里也如他那般念着,赶上前叫道:“走路的,等我一等。”

    那小妖回头见了行者,却是认不得,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笑道:“好人呀!一家人也不认得!”小妖回道:“我家没你呀。”行者道:“怎的没我?你认认看。”小妖道:“面生,认不得!认不得!”

    行者故意诓骗道:“可知道面生,我是烧火的,你会得我少。”小妖却真认不得,依旧摇头说道:“没有!没有!我洞里就是烧火的那些兄弟,也没有这个嘴尖的。”行者就暗想道:“这个嘴好的变尖了些了。”

    他就低着头,把手捂着嘴,揉了揉,又道:“我的嘴不尖啊。”竟是真个就不尖了。那小妖见了,就问道:“你刚才是个尖嘴,怎么柔一柔就不尖了?疑惑人子!大不好认!不是我一家的!少会少会!可疑可疑!我那大王家法甚严,烧火的只管烧火,巡山的只管巡山,终不然教你烧火,又教你来巡山?”

    行者口乖,就趁过来,顺口说道:“你不知道,大王见我烧得火好,就升我来巡山。”小妖闻言,一想升职也有可能,就问道:“也罢!我们这巡山的,一班有四十名,十班共四百名,各自年貌,各自名色。大王怕我们乱了班次,不好点卯,一家与我们一个牌儿为号。你可有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