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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一百一十四)

    他们兄弟三个正讲时,又见小妖来报:“汤滚了。”老怪就传令叫抬。众妖一齐上手,将八戒抬放在底下一格,沙僧抬在二格。行者估着要来抬他了,他就脱身道:“此灯光前好做手脚!”

    随即拔下一根身上的毫毛,吹口仙气,叫声“变!”那毫毛即变做了一个行者,同样也被捆了麻绳,行者才将真身出神,跳在半空里,低头看着下面。那群妖那知行者真假,见人就抬,就把那个“假行者”抬在上三格;这才将唐僧揪翻倒捆住,抬上第四格。

    而后干柴架起,就见烈火气焰腾腾。大圣就在云端里嗟叹道:“我那八戒沙僧,还捱得两滚,我那师父,只消一滚就烂。若不用法救他,顷刻丧矣!”好行者,他就在空中捻着诀,念一声“珈蓝净法界,乾元亨利贞”的咒语,拘唤得北海龙王来至。

    就只见那云端里一朵乌云飘来,应声高叫道:“北海小龙敖顺叩头。”行者吩咐道:“请起!请起!无事不敢相烦,今与唐师父到此,被毒魔拿住,上铁笼蒸哩。你去与我护持护持,莫教蒸坏了。”

    龙王随即将身变作一阵冷风,吹入锅下,在四周盘旋围护,就再没火气烧锅。他三人这才不至于损命。

    等到三更尽时,只闻得老魔发放道:“手下的,我等用计劳形,拿了唐僧四众,又因相送辛苦,四昼夜未曾得睡。今已捆在笼里,料应难脱,汝等用心看守,着十个小妖轮流烧火,让我们退宫,略略安寝。到五更天色将明,必然烂了,可安排下蒜泥盐醋,请我们起来,空心受用。”

    众妖各各遵命,三个魔头却各自转回寝宫去了。行者则是在云端里,明明听着这等吩咐,却低下云头,也不听笼里的人声。他就想着:“火气上腾,必然也热,他们怎么不怕,又无言语?哼喷!莫敢是蒸死了?等我近前再听。”

    好大圣,他就踏着云,摇身一变,变作了一个黑苍蝇儿,钉在铁笼听时,就只闻得八戒在里面叫道:“晦气,晦气!不知是闷气蒸,又不知是出气蒸哩。”沙僧就问道:“二哥,怎么叫做闷气、出气?”八戒道:“闷气蒸是盖了笼头,出气蒸不盖。”

    三藏浮在上一层,应声道:“徒弟,不曾盖。”八戒就道:“造化!今夜还不得死!这是出气蒸了!”行者听得他们三人都还在说话,未曾伤命,便就飞了去,把个铁笼盖,轻轻儿地盖上。三藏发现盖上了,就慌了道:“徒弟!盖上了!”

    八戒闻言,就道:“罢了!这个是闷气蒸,今夜必是死了!”沙僧与长老全都嘤嘤的啼哭。八戒全道:“且不要哭,这一会烧火的换了班了。”沙僧问道:“你怎么知道?”

    八戒道:“早先抬上来时,正合我意:我有些儿寒湿气的病,要他腾腾。这会子反冷气上来了。咦!烧火的长官,添上些柴便怎的?要了你的哩!”行者听见,忍不住暗笑道:“这个夯货!冷还好捱,若热就要伤命。再说两遭,一定走了风了,快早救他。且住!要救他须是要现本相。假如现了,这十个烧火的看见,一齐乱喊,惊动老怪,却不又费事?等我先送他个法儿。”

    忽而又想起了:“我当初做大圣时,曾在北天门与护国天王猜枚耍子,赢得他瞌睡虫儿,还有几个,送了他罢。”即往腰间顺带里摸摸,发现还有十二个瞌睡虫。行者就想道:“送他十个,还留两个做种。”

    即将那虫儿抛了去,散在周围的十个小妖脸上,瞌睡虫钻入小妖鼻孔之后,渐渐地打盹,都睡倒了。却只有一个拿火叉的,有些睡不稳,柔头搓脸,把鼻子左捏右捏,不住地打喷嚏。行者就道:“这厮晓得勾当了,我再与他个双掭灯。”

    行者又将一个虫儿抛在他的脸上。心想:“两个虫儿,左进右出,右出左进,谅有一个安住。”那小妖一时间就两三个大呵欠,把腰伸一伸,丢了火叉,也扑的睡倒,再不翻身。

    行者道:“这法儿真是妙而且灵!”即现出原身,走近前,叫声“师父。”唐僧听见,就赶忙叫道:“悟空,救我啊!”沙僧问道:“哥哥,你在外面叫哩?”行者笑道:“我不在外面,好和你们在里边受罪?”八戒道:“哥啊,溜撒的溜了,我们都是顶缸的,在此受闷气哩!”

    行者闻言也不恼,只是笑道:“呆子莫嚷,我来救你。”八戒就道:“哥啊,救便要脱根救,莫又要复蒸笼。”行者却揭开笼头,解了师父,将变做假身的毫毛,抖了一抖,又收上身来,又一层层地放了沙僧,放了八戒。

    那呆子才解了身上的绳索,巴不得就要跑。行者劝道:“莫忙!莫忙!”却又念声咒语,发放了北海龙神,才对八戒说道:“我们这去到西天,还有高山峻岭,师父没脚力难行,等我还将马来。”

    就见他轻手轻脚的,走到金銮殿下,见那些大小群妖俱是睡熟了,却解了白马的缰绳,更不惊动丝毫。那马本来就是龙马,若是生人来了,飞踢两脚,便嘶几声,行者曾养过马,得授弼马温之官,又是自家一伙,所以就不跳不叫。

    行者将马悄悄的牵来,又束紧了肚带,扣备停当之后,请师父上马。长老战战兢兢的骑上,也就要走,行者又道:“也且莫忙,我们西去还有国王,须要关文,方才去得,不然,将甚执照?等我还去寻行李来。”

    唐僧就道:“我记得进门时,众怪将行李放在金殿左手下,担儿也在那一边。”行者道:“我晓得了。”即抽身跳在宝殿寻时,忽见一处角落光彩飘荡。行者就知是行李,怎么就知?却是因为唐僧的锦斓袈裟上有夜明珠,故此放光。

    行者急到行李前,见担儿还是原封未动,他就连忙拿下去,付与沙僧挑着。八戒牵着马,他引了路,四人径直奔往正陽门。忽然只听得梆铃乱响,却是门上有锁,锁上贴了封皮。

    行者就道:“这等防守,如何去得?”八戒提议道:“后门里去罢。”行者又引路径,四人奔向后门,道:“后宰门外,也有梆铃之声,门上也有封锁,却怎生是好?我这一番,若不为唐僧是个凡体,我三人不管怎的,也驾云弄风走了。只为唐僧未超三界外,见在五行中,一身都是父母浊骨,所以不得升驾难逃。”

    八戒就出个主意,道:“哥哥,不消商量,我们到那没梆铃不防卫处,撮着师父爬过墙去罢。”行者笑道:“这个不好。此时无奈,撮他过去;到取经回来,你这呆子口敞,延地里就对人说,我们是爬墙头的和尚了。”

    八戒见他还有些挑剔就道:“此时也顾不得行检,且逃命去罢。”行者也没奈何,只得依他,到那净墙边,算计要爬出去。

    噫!有这般事!也是三藏灾星未脱。那三个魔头,在宫中正睡,忽然惊觉起来。说走了唐僧,一个个就都披衣忙起,急登宝殿,问道:“唐僧蒸了几滚了?”那些烧火的小妖已是有睡魔虫,都已经睡着了,就是打也莫想打得一个醒来。

    其余没有执事的,倒是惊醒了几个,冒冒失失地答应道:“七……七……七……七滚了!”待到他们急跑近锅边之时,就只见笼格子乱丢在地下,烧火的小妖却还都睡着,慌得又来报道:“大王,走……走……走……走了!”

    三个魔头闻言,就都下殿来,近锅前仔细看时,果见那笼格子全都被乱丢在地下,汤锅尽冷,火脚俱无,那烧火的俱皆呼呼鼾睡如泥。慌得众怪一齐呐喊,都叫:“快拿唐僧!快拿唐僧!”

    这一片喊声振起,把那些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妖精,全都惊起来。刀槍簇拥,至正陽门下,见那封锁不动,梆铃不绝,老魔问外边巡夜的小妖道:“唐僧从那里走了?”俱是回道:“不曾走出人来。”

    他们又急赶至后宰门,就见封锁梆铃,一如前门。乱抢抢的,灯笼火把,焙天通红,就如同白日一般,却明明地照见他四众正在爬墙哩!老魔赶近前,喝声:“那里走!”那长老顿时被吓得脚软筋麻,跌下墙来,被老魔拿住。

    二魔捉了沙僧,三魔擒倒八戒,众妖又抢了行李白马,只是走了行者一人。那八戒就在啯啯哝哝地报怨行者道:“天杀的”我说要救便脱根救,如今却又复笼蒸了!”

    众魔又把唐僧擒至殿上,这回却不蒸了。二怪吩咐把八戒绑在殿前的檐柱上,三怪吩咐把沙僧绑在殿后的檐柱上,惟有老魔把唐僧抱住不放。

    三怪道:“大哥,你抱住他怎的?终不然就活吃?却也没些趣味。此物比不得那愚夫俗子,拿了可以当饭。此是上邦稀奇之物,必须待天陰闲暇之时,拿他出来,整制精洁,猜枚行令,细吹细打的吃方可。”

    老魔就笑道:“贤弟之言虽当,但孙行者又要来偷哩。”三魔道:“我这皇宫里面有一座锦香亭子,亭子内有一个铁柜。依着我,把唐僧藏在柜里,关了亭子,却传出谣言,说唐僧已被我们夹生吃了。令小妖满城讲说,那行者必然来探听消息,若听见这话,他必死心塌地而去。待三五日不来搅扰,却拿出来,慢慢受用,如何?”

    老怪二怪闻言,俱大喜道:“是,是,是!兄弟说得有理!”他们就把唐僧连夜拿将进去,藏在柜中,而后闭了亭子。传出谣言,说三藏已死,满城里都乱讲。

    却说行者自夜半顾不得唐僧,驾云走脱之后,径至狮驼洞里,一路棍,就把那万数的小妖,尽情剿绝后。急忙回来,见东方日出,就到城边,却是不敢叫战,正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他落下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一个小妖儿,演入门里,大街小巷,缉访消息。

    只听得满城里俱道:“唐僧被大王夹生儿连夜吃了。”前前后后,都是这等说。行者着实有些心焦,一直行至金銮殿前来观看,就见那里边有许多精灵,都戴着皮金的帽子,穿着黄布直缀,手上拿着红漆棍,腰挂象牙牌,一往一来,不住地乱走。

    行者心中暗想道:“此必是穿宫的妖怪。就变做这个模样,进去打听打听。”好大圣,果然变得和那些妖精一般无二,混入金门里面。正走处,就只见八戒正绑在殿前柱上哼哩。行者近前叫声“悟能。”那呆子认得行者声音,赶忙道:“师兄,你来了?救我一救!”

    行者就问道:“我救你,你可知师父在那里?”八戒也不知详细,就道:“师父没了,昨夜被妖精夹生儿吃了。”行者闻言,忽失声泪似泉涌。八戒就劝道:“哥哥莫哭,我也是听得小妖乱讲,未曾眼见。你休误了,再去寻问寻问。”

    这行者这才收泪,又往里面去找寻。忽见沙僧被绑在后檐柱上,即近前去,摸着他胸脯子,叫道:“悟净。”沙僧也识得行者声音,道:“师兄,你变化进来了?救我!救我!”行者道:“救你容易,你可知师父在那里?”沙僧滴泪道:“哥啊!师父被妖精等不得蒸,就夹生儿吃了!”

    大圣听得两个兄弟言语相同,顿时心如刀搅,泪似水流,急忙纵身望空中跳起,也不救八戒沙僧,而是回至城东的山上,按落了云头,放声大哭,叫道:“师父啊!恨我欺天困网罗,师来救我脱沉疴。潜心笃志同参佛,努力修身共炼魔。岂料今朝遭蜇害,不能保你上婆娑。西方胜境无缘到,气散魂消怎奈何!”

    行者凄凄惨惨一阵之后,自思自忖,以心问心道:“这都是我佛如来坐在那极乐之境,没得事干,弄了那三藏之经!若果有心劝善,理当送上东土,却不是个万古流传?只是舍不得送去,却教我等来取。

    怎知道苦历千山,今朝到此丧命!罢!罢!罢!老孙且驾个筋斗云,去见如来,备言前事。若肯把经与我送上东土,一则传扬善果,二则了我等心愿;若不肯与我,教他把松箍儿咒念念,退下这个箍子,交还与他,老孙还归本洞,称王道寡,耍子儿去罢。”

    好大圣,他就翻身驾起筋斗云,径投天竺去了。不消一个时辰,早已是望见灵山在前面不远。须臾间,行者按落云头,直至灵鹫峰之下,忽抬头,见四大金刚挡住问道:“那里走?”行者施礼道:“有事要见如来。”

    当头又有昆仑山金霞岭的不坏尊王永住金刚喝道:“这泼猴甚是粗狂!前者大困牛魔,我等为汝努力,今日面见,全不为礼!有事且待先奏,奉召方行。这里比南天门不同,教你进去出来,两边乱走!咄!还不靠开!”

    那大圣此时正是烦恼处,又遭那金刚抢白,气得哮吼如雷,忍不住大呼小叫,早已惊动如来。如来佛祖正端坐在九品宝莲台上,与十八尊轮世的阿罗汉讲经,即开口道:“孙悟空来了,汝等出去接待接待。”

    一众阿罗,遵佛旨,持两路幢幡宝盖,即出山门,应声道:“孙大圣,如来有旨相唤哩。”那山门口的四大金刚这才闪开路,让行者前进。众阿罗汉引行者至如来的宝莲台下,行者见了如来,倒身下拜,两泪悲啼。

    如来见状,就问道:“悟空,有何事这等悲啼?”行者回道:“弟子屡蒙教训之恩,托庇在佛爷爷之门下,自归正果,保护唐僧,拜为师范,一路上苦不可言!今至狮驼山狮驼洞狮驼城,有三个毒魔,乃狮王、象王、大鹏,把我师父捉将去,连弟子一概遭劫,都捆在蒸笼里,受汤火之灾。

    幸弟子脱逃,唤龙王救免。是夜偷出师等,不料灾星难脱,复又擒回。及至天明,入城打听,叵耐那魔十分狠毒,万样骁勇,把师父连夜夹生吃了,如今骨肉无存。又况师弟悟能悟净见绑在那厢,不久,性命亦皆倾矣。

    弟子没及奈何,特地到此参拜如来。望大慈悲,将松箍咒儿念念,退下我这头上箍儿,交还如来,放我弟子回花果山宽闲耍子去罢!”说未了,泪如泉涌,悲声不绝。

    如来闻言,却是笑道:“悟空少得烦恼。那妖精神通广大,你胜不得他,所以这等心痛。”行者闻言,就跪在下面,捶着胸膛道:“不瞒如来说,弟子当年闹天宫,称大圣,自为人以来,不曾吃亏,今番却遭这毒魔之手!”

    如来闻言,回道:“你且休恨,那妖精我认得他。”行者猛然失声,就道:“如来!我听见人讲说,那妖精与你有亲哩。”如来问道:“这个刁猢狲!怎么个妖精与我有亲?”行者笑道:“不与你有亲,如何认得?”

    如来也不回答,只说道:“我慧眼观之,故此认得。那老怪与二怪有主。”叫阿傩迦叶二尊者来,吩咐道:“你两个分头驾云,去五台山、峨眉山宣文殊、普贤来见。”二尊者即奉旨而去。如来就道:“这是老魔、二怪之主。但那三怪,说将起来,也是与我有些亲处。”

    行者闻言,就问道:“亲是父党?母党?”如来回道:“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

    孔雀出世之时最恶,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曾经在雪山顶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从他便门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开他脊背,跨上灵山。

    欲伤他命,当被诸佛劝解,伤孔雀如伤我母,故此留他在灵山会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大鹏与他是一母所生,故此有些亲处。”

    行者闻言,就笑道:“如来,若这般比论,你还是妖精的外甥哩。”如来也不应,之道:“那怪须是我去,方可收得。”行者叩头,启上如来:“千万望玉趾一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