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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一百一十三)

    行者就对八戒道:“胡说!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四更!趁早跟我去,免得套上绳子扯拉!”呆子赶忙道:”长官,那里不是方便,看我这般嘴脸,还想活哩。死是一定死,只等一日,这妖精连我师父们都拿来,会一会,就都了帐也。”

    行者闻言,就心中暗笑道:“也罢,我这批上有三十个人,都在这中前后,等我拘将来就你,便有一日耽阁。你可有盘缠,把些儿我去。”八戒道:“可怜啊!出家人那里有甚么盘缠?”行者见他还不肯说实话,就道:“若无盘缠索了去!跟着我走!”

    呆子看他真的往自己脖子上套绳子,就有些慌了,道:“长官不要索,我晓得你这绳儿叫做追命绳,索上就要断气。有有有!有便有些儿,只是不多。”行者见他终于肯交出来,就道:“在那里?快拿出来!”

    八戒道:“可怜,可怜!我自做了和尚,到如今,有些善信的人家斋僧,见我食肠大,衬钱比他们略多些儿,我拿了攒在这里,零零碎碎有五钱银子,因不好收拾,前者到城中,央了个银匠煎在一处,他又没天理,偷了我几分,只得四钱六分一块儿,你拿了去罢。”

    行者闻言,又暗笑道:“这呆子裤子也没得穿,却藏在何处?咄!你银子在那里?”八戒为了活命,赶忙应道:“在我左耳朵眼儿里藏着哩。我捆了拿不得,你自家拿了去罢。”

    行者闻言,即忙伸手在八戒的耳朵窍中摸出那块银子出来,真个是块马鞍儿银子,足有四钱五六分重,拿在手里,他就忍不住哈哈的大笑一声。那呆子却是认是行者声音,在水里乱骂道:“天杀的弼马温!到这们苦处还来打诈财物哩!”

    行者见他认出来也不意外,反正银子已经到手了,便又笑道:“我把你这馕糟的!老孙保师父,不知受了多少苦难,你到攒下私房!”八戒解释道:“嘴脸!这是甚么私房!都是牙齿上刮下来的,我不舍得买了嘴吃,留了买匹布儿做件衣服,你却吓了我的。还分些儿与我。”

    行者喝道:“半分也没得与你!”八戒闻言也不计较了,只是骂道:“买命钱让与你罢,好道也救我出去是。”行者回道:“莫发急,等我救你。”随即将银子藏了,即现出原身,掣着铁棒把呆子划拢岸边,用手提着八戒的脚,扯上来,解了身上的绳。

    八戒解开之后,慌忙跳起来,脱下了衣裳,整干了水分,抖一抖,潮漉漉的披就在了身上,对行者道:“哥哥,开后门走了罢。”行者道:“后门里走,可是个长进的?还打前门上去。”八戒无奈道:“我的脚捆麻了,跑不动。”行者也不强求,只道:“快跟我来。”

    好大圣,就见他把手中铁棒一路丢开解数,就径直打将出去。那呆子也忍着麻,只得跟定他,只看见二门下靠着的是他的钉钯,他就走上前,推开一众小妖,捞过来后,就往前乱筑,与行者一起打出了三四层门,不知打杀了多少小妖。

    那老魔听见外面声音,就对二魔道:“拿得好人!拿得好人!你看孙行者劫了猪八戒,门上打伤小妖也!”那二魔也不辩解,急忙纵身,绰槍在手,赶出门来,应声骂道:“泼猢狲!这般无礼!怎敢渺视我等!”

    大圣听得二魔声音,即应声站下。那怪物不容讲谈,使槍便刺。行者正是会家不忙,掣铁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在洞门外,这一场好杀:黄牙老象变人形,义结狮王为弟兄。因为大魔来说合,同心计算吃唐僧。

    齐天大圣神通广,辅正除邪要灭精。八戒无能遭毒手,悟空拯救出门行。妖王赶上施英猛,槍棒交加各显能。那一个槍来好似穿林蟒,这一个棒起犹如出海龙。龙出海门云霭霭,蟒穿林树雾腾腾。算来都为唐和尚,恨苦相持太没情。

    那八戒见大圣与妖精交战,他就在山嘴上竖着钉钯,也不来帮打,只管呆呆的看着。那妖精见行者棒重,满身解数,全无破绽,就把槍架住棒子,甩开鼻子,就要来卷他。行者却是早已知道他的勾当,双手就把金箍棒横起来,往上一举,被妖精一鼻子卷住腰胯,却不曾着卷手。

    就见他两只手在妖精鼻头上丢花棒儿耍子。八戒见了,就捶胸道:“咦!那妖怪晦气呀!卷我这夯的,连手都卷住了,不能得动,卷那们滑的,倒不卷手。他那两只手拿着棒,只消往鼻里一搠,那孔子里害疼流涕,怎能卷得他住?”

    行者原无此意,倒是八戒之言教了他。他就把个棒幌一幌,变得小如鸡子,长有丈余,真个往他鼻孔里就是一搠。那妖精见状,就有些害怕,沙的一声,把鼻子收放了,却是被行者转手过来,一把挝住,用气力往前一拉,那妖精护疼,随着手举步跟来。

    八戒见那象妖鼻子被行者拿住了,方才敢近,就拿钉钯望妖精的胯子上乱筑。行者劝道:“不好!不好!那钯齿儿尖,恐筑破皮,淌出血来,师父看见又说我们伤生,只调柄子来打罢。”

    呆子就真个举起钯柄,走一步,打一下,行者则是在前面牵着那把怪的鼻子,就似两个象奴,一直牵至坡下,只见三藏还在凝睛盼望,见他两个嚷嚷闹闹而来,即唤道:“悟净,你看悟空牵的是甚么?”

    沙僧见了,就笑道:“师父,大师兄把妖精揪着鼻子拉来,真爱杀人也!”三藏道:“善哉!善哉!那般大个妖精!那般长个鼻子!你且问他:他若喜喜欢欢送我等过山呵,饶了他,莫伤他性命。”

    沙僧急纵前,迎着两个哥哥,高声叫道:“师父说:那怪果送师父过山,教不要伤他命哩。”那怪闻听他如此说,连忙跪下,口里呜呜的答应,却原来是被行者揪着鼻子,捏瘪了,就如重伤风一般,叫道:“唐老爷,若肯饶命,即便抬轿相送。”

    行者见他讨饶,就道:“我师徒俱是善胜之人,依你言,且饶你命,快抬轿来。如再变卦,拿住决不再饶!”那怪得脱手后,磕头而去。行者同八戒一起来见唐僧,备言前事。八戒惭愧不胜,独自在坡前晾晒衣服,等候那妖精来。

    这边那二魔战战兢兢地回洞后,未到时,就已有小妖报知老魔三魔,说了二魔被行者揪着鼻子拉去之事。老魔闻言悚惧,与三魔帅众方出,就看见二魔独回,又皆接他入洞,问及放回之故。

    二魔就把三藏慈悯善胜之言,对众妖说了一遍,一个个面面相觑,更不敢言。二魔问道:“哥哥可送唐僧么?”老魔回道:“兄弟,你说那里话,孙行者是个广施仁义的猴头,他先在我肚里,若肯害我性命,一千个也被他弄杀了。却才揪住你鼻子,若是扯了去不放回,只捏破你的鼻子头儿,却也惶恐。快早安排送他去罢。”

    唯有那三魔却是笑道:“送!送!送!”老魔见他语气不善,就道:“贤弟这话,却又象尚气的了。你不送,我两个送去罢。”三魔又笑道:“二位兄长在上,那和尚倘不要我们送,只这等瞒过去,还是他的造化;若要送,不知正中了我的调虎离山之计哩。”

    老怪闻言,就问道:“何为调虎离山?”三怪回道:“如今把满洞群妖点将起来,万中选千,千中选百,百中选十六个,又选三十个。”

    老怪还是不解,继续问道:“怎么既要十六,又要三十?”三怪道:“要三十个会烹煮的,与他些精米、细面、竹笋、茶芽、香蕈、蘑菇、豆腐、面筋,着他二十里,或三十里,搭下窝铺,安排茶饭,管待唐僧。”

    老怪问:“又要十六个何用?”三怪道:“着八个抬,八个喝路。我弟兄相随左右,送他一程。此去向西四百余里,就是我的城池,我那里自有接应的人马,若至城边,如此如此,着他师徒首尾不能相顾。要捉唐僧,全在此十六个鬼成功。”

    老怪闻言,顿时欢欣不已,真是如醉方醒,似梦方觉,道:“好!好!好!”即点了众妖,先选三十,与他物件;又选十六个,抬着一顶香藤轿子,同出门来,又吩咐众妖道:“俱不许上山闲走!孙行者是个多心的猴子,若见汝等往来,他必生疑,识破此计。”

    老怪遂帅众妖一起至大路旁,高叫道:“唐老爷,今日不犯红沙,请老爷早早过山。”三藏闻言,问道:“悟空,是甚人叫我?”行者指定道:“那厢是老孙降伏的妖精抬轿来送你哩。”三藏闻言,合掌朝天道:“善哉!善哉!若不是贤徒如此之能,我怎生得去?”

    而后三藏径直向前,对众妖作礼谢道:“多承列位之爱,我弟子取经东回,向长安当传扬善果也。”众妖却是不受,只叩首道:“请老爷上轿。”那三藏肉眼凡胎,不知是计;孙大圣虽是太乙金仙,忠正之性,只以为擒纵之功,降了妖怪,亦岂期他都有异谋?

    是以却也不曾详察,尽依着师父之意,即命八戒将行囊全都捎在马上,与沙僧紧随,他则是使铁棒向前开路,顾盼吉凶。八个小妖抬起轿子,另外八个则是一递一声喝道。还有三个小妖扶着轿扛,师父则是喜喜欢欢地端坐轿上,上了高山,依大路而行。

    此一去,岂知欢喜之间愁又至,经云泰极否还生,时运相逢真太岁,又值丧门吊客星。那伙妖魔,同心合意的,侍卫在三藏左右,早晚殷勤。行经三十里献斋,五十里又斋,未晚请歇,沿路齐齐整整。一日三餐,遂心满意;良宵一宿,好处安身。

    一行西进了有四百里余程,忽见前方一座城池相近。大圣举着铁棒,离轿仅有一里之遥,见这城池却是把他吓了一跌,挣挫不起。他这般大胆,如何会见此着唬,原来他望见了那城中有许多恶气,乃是:攒攒簇簇妖魔怪,四门都是狼精灵。斑斓老虎为都管,白面雄彪作总兵。

    丫叉角鹿传文引,伶俐狐狸当道行。千尺大蟒围城走,万丈长蛇占路程。楼下苍狼呼令使,台前花豹作人声。摇旗擂鼓皆妖怪,巡更坐铺尽山精。狡兔开门弄买卖,野猪挑担干营生。先年原是天朝国,如今翻作虎狼城。

    那大圣正当悚惧之时,只听得耳后又有风声响起,他急回头观看之时,就见原来是那三魔双手举着一柄画杆方天戟,往大圣头上打来。大圣急忙翻身爬起,使金箍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各怀恼怒,气呼呼,更不打话;咬着牙,各要相争。

    又见那老魔头,传声号令,举钢刀便砍八戒。八戒慌得丢了马,轮着钯向前乱筑。那二魔缠长槍望沙僧刺来,沙僧使降妖杖支开架子敌住。三个魔头与三个和尚,一个敌一个,在那山头舍死忘生苦战。

    那十六个小妖却遵三魔号令,各各效能:抢了白马行囊,把三藏一拥,抬着轿子径至城边,高叫道:“大王爷爷定计,已拿得唐僧来了!”那城上的大小妖精,一个个全都跑下,将城门大开,吩咐各营卷旗息鼓,不许呐喊筛锣,说道:“大王原有令在前,不许吓了唐僧。唐僧禁不得恐吓,一吓就肉酸不中吃了。”

    众精全都欢天喜地邀三藏,控背躬身接主僧。把唐僧用一顶轿子抬上金銮殿,请他坐在当中,一壁厢献茶献饭,左右旋绕。那长老一时是昏昏沉沉,举眼无亲。

    且不言唐长老在城内困苦,却说那三个魔头齐心竭力,与大圣兄弟三人,一起在城东半山内努力争持。这一场,正是那铁刷帚刷铜锅,家家挺硬。好杀:六般体相六般兵,六样形骸六样情。六恶六根缘六欲,六门六道赌输赢。三十六宫春自在,六六形色恨有名。

    这一个金箍棒,千般解数;那一个方天戟,百样峥嵘。八戒钉钯凶更猛,二怪长槍俊又能。小沙僧宝杖非凡,有心打死;老魔头钢刀快利,举手无情。这三个是护卫真僧无敌将,那三个是乱法欺君泼野精。起初犹可,向后弥凶。六枚都使升空法,云端里面各翻腾。一时间吐雾喷云天地暗,哮哮吼吼只闻声。

    他六个在这里斗罢多时,渐渐已是天晚。却又是一阵风雾漫漫,霎时间,天色就黑暗了。原来八戒耳大,盖着眼皮,这般昏暗,就越发昏蒙,手脚慢,有些遮架不住,只得拖着钯,败阵就走,被老魔举刀砍去,几乎伤了性命,幸好躲过头脑,只被那口刀削断了几根鬃毛,赶上去被老魔张开口咬着领头,拿入城中,丢与小怪,捆在金銮殿上。

    老妖又驾着云,起在半空里助力。沙和尚见事不谐,就虚幌着宝杖,顾本身回头便走,结果被二怪甩开鼻子,响一声,连手也给卷住,一并拿到城里,也叫小妖捆在殿下,却又腾空去叫三魔拿行者。

    行者见两个兄弟都遭擒,他自家也独力难撑,正是好手不敌双拳,双拳难敌四手。他喊一声,把棍子隔开那三个妖魔的兵器,纵着筋斗驾云走了。三怪见行者驾筋斗时,就抖抖身,现了本象,扇开两翅,赶上大圣。

    至于说他怎么能赶上?却是因为当时行者闹天宫,十万天兵也拿他不住,只因他会驾筋斗云,一去就有十万八千里路,所以诸神都不能赶上。而这妖精作为金翅大鹏鸟,一翅就有九万里,两扇就赶过了,所以被他一把挝住,拿在手中,左右挣挫不得。

    行者想要走,莫能逃脱,即便使变化法遁法,却依旧是往来难行:变大些儿,他就放松了挝住处;变小些儿,他又紧了紧挝住。也把行者拿了,径回城内,放了手,跌下尘埃,吩咐群妖,也照八戒、沙僧同样捆在一处。

    那老魔、二魔俱下来迎接三魔。而后三个魔头,同上宝殿。噫!这一番倒不是捆住行者,分明是与他送行。此时已有二更时候,众怪一齐相见之后,就把唐僧推下殿来。

    那长老立于灯光前,忽见三个徒弟全都被捆在地下,老师父就伏于行者身边,哭道:“徒弟啊!常时逢难,你却在外运用神通,到那里取救降魔,今番你亦遭擒,我贫僧怎么得命!”

    八戒、沙僧听见师父这般苦楚,便也一齐放声痛哭。行者却是微笑安抚道:“师父放心,兄弟莫哭!凭他怎的,决然无伤。等那老魔安静了,我们走路。”

    八戒问道:“哥啊,又来捣鬼了!麻绳捆住,松些儿还着水喷,想你这瘦人儿不觉,我这胖的遭瘟哩!不信,你看两膊上,入肉已有二寸,如何脱身?”行者还是笑道:“莫说是麻绳捆的,就是碗粗的棕缆,只也当秋风过耳,何足罕哉!”

    师徒四人正说处,就只闻得那老魔说道:“三贤弟有力量,有智谋,果成妙计,拿将唐僧来了!”又听他叫道:“小的们,着五个打水,七个刷锅,十个烧火,二十个抬出铁笼来,把那四个和尚蒸熟,我兄弟们受用,各散一块儿与小的们吃,也教他个个长生。”

    八戒听见此言,战战兢兢地道:“哥哥,你听,那妖精计较要蒸我们吃哩!”行者道:“不要怕,等我看他是维儿妖精,是把势妖精。”沙和尚却是哭道:“哥呀!且不要说宽话,如今已与阎王隔壁哩,且讲甚么雏儿把势!”

    说不了,又听得二怪说:“猪八戒不好蒸。”八戒闻言,就欢喜道:“阿弥陀佛,是那个积陰骘的,说我不好蒸?”三怪就道:“不好蒸,剥了皮蒸。”八戒慌了,厉声高喊道:“不要剥皮!粗自粗,汤响就烂了!”

    老怪也不剥他的皮,只吩咐道:“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行者却笑道:“八戒莫怕,是雏儿,不是把势。”沙僧问道:“怎么认得?”行者道:“大凡蒸东西,都从上边起。不好蒸的,安在上头一格,多烧把火,圆了气,就好了;若安在底下,一住了气,就烧半年也是不得气上的。他说八戒不好蒸,安在底下,不是雏儿是甚的!”

    八戒闻言就问道:“哥啊,依你说,就活活的弄杀人了!他打紧见不上气,抬开了,把我翻转过来,再烧起火,弄得我两边俱熟,中间不夹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