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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一百二十)

    行者闻言,就暗自点头道:“那几个遇僧,都被色欲引诱,所以伤了性命。他如今也来哄我。”就随口答应那妖精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纪尚幼,却不知什么交欢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行者暗笑道:“也罢,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摆布。”

    他两个就搂着肩,携着手,一起出了佛殿,径至后边的园里。那怪就把行者使个绊子腿,跌倒在地,口里只管“心肝哥哥”的乱叫,又伸手就去掐他的臊根。行者就道:“我的儿,真个要吃老孙哩!”

    那怪冷不防,却是被行者接住他的手,使了个小坐跌法,把那怪一辘轳给掀翻在地上。那怪口里还叫骂道:“心肝哥哥,你倒会跌你的娘哩!”行者暗算道:“不趁此时下手他,还到几时!正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他就把手一叉,腰一躬,一跳跳起来,现出原身法象,抡起金箍铁棒,对那妖怪劈头就打。那怪见行者变成本相,倒也吃了一惊。她就心想道:“这个小和尚,这等利害!”又仔细一看,却是原来是那唐长老的徒弟姓孙的。

    只是她也不怎么惧他。至于说这精怪是什么精怪——金作鼻,雪铺毛。地道为门屋,安身处处牢。养成三百年前气,曾向灵山走几遭。一饱香花和蜡烛,如来吩咐下天曹。托塔天王恩爱女,哪吒太子认同胞。

    也不是个填海鸟,也不是个戴山鳌。也不怕的雷焕剑,也不怕吕虔刀。往往来来,一任他水流江汉阔;上上下下,那论她山耸泰恒高?你看她月貌花容娇滴滴,谁识得是个鼠老成精逞黠豪!

    她自恃神通广大,便随手架起一对双股剑,叮叮当当的响,左遮右格,随东倒西。行者虽比她强些,却也捞她不倒。就见阴风四起,残月无光。

    他两人,在后园中这一场好杀——阴风从地起,残月荡微光。阒静梵王宇,阑珊小鬼廊。后园里一片战争场:孙大士,天上圣;毛宅女,女中王;赌赛神通未肯降。一个儿扭转芳心嗔黑秃,一个儿圆睁慧眼恨新妆。

    两手剑飞,那认得女菩萨;一根棍打,狠似个活金刚。响处金箍如电掣,霎时铁白耀星芒。玉楼抓翡翠,金殿碎鸳鸯。猿啼巴月小,雁叫楚天长。十八尊罗汉,暗暗喝采;三十二诸天,个个慌张。

    那孙大圣精神抖擞,棍儿使得没有半点差池。妖精自料必然敌他不住,就忽然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抽身便往后走。行者喝道:“泼货!那走!快快来降!”那妖精只是不理,直往后退。

    等行者赶到紧急之时,她即将左脚上的绣花鞋脱了下来,对着吹口仙气,念个咒语,叫一声:“变!”那鞋子就变做了她本身的模样,也使两口剑舞将来,继续迎战行者,她的真身却是一幌,化做一阵清风而去。

    这却不是三藏的灾星到了?她便径直撞到方丈里,把唐三藏摄将去云头之上,杳杳冥冥,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进了无底洞,叫洞内的小的们安排素筵席,准备成亲。

    却说行者斗得心焦性燥,就闪了一个空,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来,却发现只是一只花鞋。行者晓得已经中了她的计,连忙转身来看师父。那还有个师父?只见那呆子和沙僧都在口里呜哩呜哪说什么。

    行者一时间怒气填胸,也不管什么好歹,捞起棍来就一片打,连声叫道:“打死你们,打死你们!”那呆子慌得走也没路走,沙僧却是个天庭的卷帘大将,见得事多,就软款温柔,近前对行者跪下道:“兄长,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杀我两个,也不去救师父,径自回家去哩。”

    行者喝道:“我打杀你两个,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兄长说那里话!无我两个,真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兄啊,这行囊马匹,谁与看顾?宁学管鲍分金,休仿孙庞斗智。自古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望兄长且饶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寻师去也。”

    行者虽是神通广大,却也明理识时,见沙僧如此苦苦哀告,便就回心道:“八戒,沙僧,你都起来。明日找寻师父,却要用力。”那呆子听见行者饶了他,恨不得天也许下半边,道:“哥啊,这个都在老猪身上。”

    只是兄弟们在这庙里思思想想,那曾得睡,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满天星。

    三人一直坐到天晓十分,就收拾了要走,早有寺僧拦门来问道:“老爷那里去?”行者就笑道:“不好说,昨日对众夸口,说与他们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个师父不见了。我们寻师父去哩。”

    众僧闻言,就害怕道:“老爷,小可的事,倒带累老师,却往那里去寻?”行者回道:“有处寻他。”众僧又叫道:“既去莫忙,且吃些早斋。”连忙端了两三盆汤饭来。八戒尽力吃了个干净,说道:“好和尚!我们寻着师父,再到你这里来耍子。”

    行者吩咐道:“还到这里吃他饭哩!你去天王殿里看看那女子在否。”众僧回道:“老爷,不在了,不在了。自是当晚宿了一夜,第二日就不见了。”

    行者问说心中大定,就喜喜欢欢地辞了众僧,着八戒、沙僧一起牵马挑担,径往东走。八戒问道:“哥哥差了,怎么又往东行?”行者回道:“你岂知道!前日在那黑松林绑的那个女子,老孙火眼金睛,把他认透了,你们都认做好人。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摄师父的也是他!你们救得好女菩萨!今既摄了师父,还从旧路上找寻去也。”

    二人闻得此言,就叹服道:“好,好,好!真是粗中有细!去来,去来!”三人急急地到了黑松林内,只见那——云蔼蔼,雾漫漫;石层层,路盘盘。狐踪兔迹交加走,虎豹豺狼往复钻。林内更无妖怪影,不知三藏在何端。

    行者十分心焦,就掣出棒来。摇身一变,变作那大闹天宫的本相,三头六臂,六只手,拿着三根铁棒,在林里一阵辟哩拨喇的乱打。八戒见了,就对沙僧道:“沙僧,师兄着了恼,寻不着师父,弄做个气心风了。”

    原来行者足足打了一路,却是打出了两个老头儿来,一个是山神,一个是土地,上前跪下对行者道:“大圣,山神土地来见。”八戒就道:“好灵根啊!打了一路,打出两个山神土地,若再打一路,连太岁都打出来也。”

    行者也不理八戒,只是问二神道:“山神土地,汝等这般无礼!在此处专一结伙强盗,强盗得了手,买些猪羊祭赛你,又与妖精结掳,打伙儿把我师父摄来!如今藏在何处?快快的从实供来,免打!”

    二神见他凶神恶煞,就有些慌了,道:“大圣错怪了我耶。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不伏小神管辖,但只夜间风响处,小神略知一二。”行者道:“既知,一一说来!”

    土地就道:“那妖精摄你师父去,在那正南下,离此有千里之遥。那厢有座山,唤做陷空山,山中有个洞,叫做无底洞。是那山里妖精,到此变化摄去也。”

    行者听了土地之言后,也暗自惊心,喝退了山神土地后,收了法身,现出本相来,与八戒沙僧道:“师父去得远了。”八戒就道:“远便腾云赶去!”

    好呆子,他就纵着狂风先起,随后是沙僧驾云,就连那白马也原因是龙子出身,就驮了行李,也踏了风雾。大圣即起了筋斗,众人一直南来。不多时,早已望见一座大山,阻住云脚。

    三人采住马,都按定云头,见那山——顶摩碧汉,峰接青霄。周围杂树万万千,来往飞禽喳喳噪。虎豹成阵走,獐鹿打丛行。向阳处,琪花瑶草馨香;背阴方,腊雪顽冰不化。崎岖峻岭,削壁悬崖。直立高峰,湾环深涧。松郁郁,石磷磷,行人见了悚其心。打柴樵子全无影,采药仙童不见踪。眼前虎豹能兴雾,遍地狐狸乱弄风。

    八戒见了,就对行者道:“哥啊,这山如此险峻,必有妖邪。”行者道:“不消说了,山高原有怪,岭峻岂无精!”又叫沙僧道:“沙僧,我和你且在此,着八戒先下山凹里打听打听,看那条路好走,端的可有洞府,再看是那里开门,俱细细打探,我们好一齐去寻师父救他。”

    八戒听说要自己去打听,就道:“老猪晦气!先拿我顶缸!”行者道:“你夜来说都在你身上,如何打仰?”八戒闻言,就只得应道:“不要嚷,等我去。”呆子就放下钯,抖抖衣裳,空着手,跳下高山,找寻路径入山。

    却说八戒跳下山后,寻着一条小路,就依路前行,行了有五六里远近后,忽见前面两个女怪,正在那井上打水。至于说他怎么认得是两个女怪?却是因为见她二人头上都戴一顶一尺二三寸高的篾丝髟狄髻,甚不时兴。

    呆子就走近前叫声“妖怪”。那怪闻言大怒,两人互相说道:“这和尚惫懒!我们又不与他相识,平时又没有调得嘴惯,他怎么叫我们做妖怪!”那怪恼了,就轮起那抬水的杠子,劈头就打。

    这呆子因为手无兵器,遮架不得,结果被她们捞了几下,只得侮着头跑上山来道:“哥啊,回去罢!妖怪凶!”行者问道:“怎么凶?”八戒回道:“山凹里两个女妖精在井上打水,我只叫了他一声,就被他打了我三四杠子!”

    行者一听,就问八戒道:“你叫他做什么的?”八戒道:“我叫他做妖怪。”行者笑道:“打得还少。”八戒见他还笑,就嚷道:“谢你照顾!头都打肿了,还说少哩!”行者就道:“‘温柔天下去得,刚强寸步难移’。他们是此地之怪,我们是远来之僧,你一身都是手,也要略温存。你就去叫他做妖怪,他不打你,打我?人将礼乐为先。”

    八戒回道:“一发不晓得!”行者又问道:“你自幼在山中吃人,你晓得有两样木么?”八戒反问道:“不知,是什么木?”行者道:“一样是杨木,一样是檀木。杨木性格甚软,巧匠取来,或雕圣象,或刻如来,装金立粉,嵌玉装花,万人烧香礼拜,受了多少无量之福。那檀木性格刚硬,油房里取了去,做柞撒,使铁箍箍了头,又使铁锤往下打,只因刚强,所以受此苦楚。”

    八戒闻言,就醒悟了过来,道:“哥啊,你这好话儿,早与我说说也好,却不受他打了。”行者就道:“你还去问他个端的。”八戒道:“这去他认得我了。”行者就吩咐他道:“你变化了去。”

    八戒就问道:“哥啊,且如我变了,却怎么问么?”行者教道:“你变了去,到他跟前,行个礼儿,看他多大年纪,若与我们差不多,叫他声姑娘;若比我们老些儿,叫他声奶奶。”

    八戒闻言,就笑道:“可是蹭蹬!这般许远的田地,认得是什么亲!”行者道:“不是认亲,要套他的话哩。若是他拿了师父,就好下手;若不是他,却不误了我们别处干事?”八戒道:“说得有理,等我再去。”

    好呆子,他就把钉钯撒在腰里,也不敢空手,唯恐还要打,就下了山凹,摇身一变,变做一个黑胖和尚,摇摇摆摆地走近那两个怪前,深深唱个大喏,道:“奶奶,贫僧稽首了。”那两个闻言喜道:“这个和尚却好,会唱个喏儿,又会称道一声儿。”

    她们就问八戒道:“长老,那里来的?”八戒道:“那里来的。”又问道:“那里去的?”又回道:“那里去的。”那两个怪又问道:“你叫做什么名字?”八戒又回答道:“我叫做什么名字。”

    那怪见他说话没头没脑的,就笑道:“这和尚好便好,只是没来历,会说顺口话儿。”八戒也不答,只是问道:“奶奶,你们打水怎的?”那怪就也老实,回道:“和尚,你不知道。我家老夫人今夜里摄了一个唐僧在洞内,要管待他,我洞中水不干净,差我两个来此打这阴阳**的好水,安排素果素菜的筵席,与唐僧吃了,晚间要成亲哩。”

    那呆子闻得此言,急忙抽身跑上山,叫道:“沙和尚,快拿将行李来,我们分了罢!”沙僧问道:“二哥,又分怎的?”八戒就道:“分了便你还去流沙河吃人,我去高老庄探亲,哥哥去花果山称圣,白龙马归大海成龙。师父已在这妖精洞内成亲哩!我们都各安生理去也!”

    行者见他说出这等话,就喝道:“这呆子又胡说了!”八戒道:“你的儿子胡说!才那两个抬水的妖精说,安排素筵席与唐僧吃了成亲哩!”行者就道:“那妖精把师父困在洞里,师父眼巴巴的望我们去救,你却在此说这样话!”

    八戒冷静了下俩,问行者道:“怎么救?”行者就吩咐道:“你两个牵着马,挑着担,我们跟着那两个女怪,做个引子,引到那门前,一齐下手。”呆子没奈何,只得随行。行者就远远地标着那两个妖怪,渐入深山,行了有一二十里远近,那两个妖怪忽然就消失不见了。

    八戒见状,就惊道:“师父是日里鬼拿去了!”行者问道:“你好眼力!怎么就看出他本相来?”八戒回道:“那两个怪,正抬着水走,忽然不见,却不是个日里鬼?”行者就笑道:“想是钻进洞去了,等我去看。”

    好大圣,急睁开一双火眼金睛,漫山看处,果然不见山掌动静,只见那陡崖前面,却是有一座玲珑剔透细妆花、堆五采、三檐四簇的牌楼。

    他与八戒沙僧一起近前观看,就见那上写得有六个大字,乃是“陷空山无底洞”。行者就对两个师弟道:“兄弟呀,这妖精把个架子支在这里,这不知门向那里开哩。”沙僧说道:“不远,不远!好生寻!”

    三人都转身看时,就见那牌楼下的山脚下有一块大石头,约有十余里方圆;那石头正中间却是有缸口大的一个洞儿,被爬得光溜溜的。八戒就道:“哥啊,这就是妖精出入洞也。”行者看了后,就道:“怪哉!我老孙自保唐僧,瞒不得你两个,妖精也拿了些,却不见这样洞府。八戒,你先下去试试,看有多少浅深,我好进去救师父。”

    八戒却是连连摇头道:“这个难,这个难!我老猪身子夯夯的,若塌了脚吊下去,不知二三年可得到底哩!”行者又问道:“就有多深么?”八戒就道:“你看!”

    大圣便伏在洞边上,仔细往下看处,咦!就见这洞深啊!周围足有三百余里还望不到底,他就回头道:“兄弟,果然深得紧!”八戒就劝道:“你便回去罢。师父救不得耶!”

    行者也不跟他讲这事,只是叮嘱道:“你说那里话!莫生懒惰意,休起怠荒心,且将行李歇下,把马拴在牌楼柱上,你使钉钯,沙僧使杖,拦住洞门,让我进去打听打听。若师父果在里面,我将铁棒把妖精从里打出,跑至门口,你两个却在外面挡住。这是里应外合。打死精灵,才救得师父。”二人遵命。

    行者却是将身一纵,就跳入洞中,足下彩云生万道,身边瑞气护千层。不多时,已经到了那洞的深远之间,却见那里边是明明朗朗的,和外面一样有日色,有风声,又有花草果木之类的。行者就喜道:“好去处啊!想老孙出世,天赐与水帘洞,这里也是个洞天福地!”

    行者正看风景之时,就又见远处有一座二滴水的门楼,周围团团的都是松竹,内中又有许多房舍,他就想道:“此必是妖精的住处了,我且到那里边去打听打听。且住!若是这般去啊,他认得我了,且变化了去。”

    于是行者摇身捻诀,就变做了一个苍蝇儿,轻轻地飞在门楼上听听里面的声响。就只见那怪高坐在草亭内,她的模样,却是比在松林里救她,寺里拿她只是,十分不同,越发打扮得俊了——发盘云髻似堆鸦,身着绿绒花比甲。一对金莲刚半折,十指如同春笋发。团团粉面若银盆,朱唇一似樱桃滑。端端正正美人姿,月里嫦娥还喜恰。今朝拿住取经僧,便要欢娱同枕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