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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一百二十一)

    行者也不言语,只是待在哪儿听她说什么话。少时,就见她绽破樱桃,喜孜孜地叫道:“小的们,快排素筵席来。我与唐僧哥哥吃了成亲。”行者闻言就暗笑道:“真个有这话!我只道八戒作耍子乱说哩!等我且飞进去寻寻,看师父在那里。不知他的心性如何。假若被他摩弄动了啊,留他在这里也罢。”

    行者即展翅飞到里边看处,就见那东廊下上明下暗的一处红纸格子里面,坐着那唐僧哩。行者就一头撞破了格子眼,飞在唐僧光头上钉着,叫声:“师父。”三藏认得行者声音,赶忙叫道:“徒弟,救我命啊!”

    行者却是笑问道:“师父不济呀!那妖精安排筵宴,与你吃了成亲哩。或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你和尚之后代,你愁怎的?”长老闻言,就咬牙切齿道:“徒弟,我自出了长安,到两界山中收你,一向西来,那个时辰动荤?那一日子有甚歪意?今被这妖精拿住,要求配偶,我若把真阳丧了,我就身堕轮回,打在那阴山背后,永世不得翻身!”

    行者见他言辞恳切,就笑道:“莫发誓,既有真心往西天取经,老孙带你去罢。”三藏又道:“进来的路儿,我通忘了。”行者也道:“莫说你忘了。他这洞,不比走进来走出去的,是打上头往下钻。如今救了你,要打底下往上钻。若是造化高,钻着洞口儿,就出去了;若是造化低,钻不着,还有个闷杀的日子了。”

    三藏闻言,就满眼垂泪地问道:“似此艰难,怎生是好?”行者回道:“没事,没事!那妖精整治酒与你吃,没奈何,也吃他一钟;只要斟得急些儿,斟起一个喜花儿来,等我变作个焦栝虫儿,飞在酒泡之下,他把我一口吞下肚去,我就捻破他的心肝,扯断他的肺腑,弄死那妖精,你才得脱身出去。”

    三藏听他这般凶戾,就道:“徒弟这等说,只是不当人子。”行者就道:“只管行起善来,你命休矣。妖精乃害人之物,你惜他怎的!”三藏闻言,也只是叹道:“也罢,也罢!你只是要跟着我。”正是那孙大圣护定唐三藏,取经僧全靠美猴王。

    他师徒两个,在那里商量未定之时,那妖精却是已经安排停当,她走近东廊外,开了门锁,叫声:“长老。”唐僧却是不敢答应。那怪又叫了一声,唐僧还是不敢答应。他不敢答应却是何意?是想着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

    只是他转念又是一想,若是自己死住法儿不开口,怕她心狠,顷刻间就害了自己性命。正是那进退两难心问口,三思忍耐口问心,正自狐疑之际,只听那怪又叫一声“长老。”唐僧没得奈何,应了她一声,道:“娘子,有。”

    那长老应出这一句言来,真是肉落千斤。都说唐僧是个真心的和尚,要往西天拜佛求经,怎么能与这女妖精答话?却不知此时正是危急存亡之秋,万分皆是出于无奈,虽是外有所答,其实内无所欲。

    妖精见长老居然应了一声,她就推开门,把唐僧搀起来,和他携手挨背,交头接耳,就见她又做出那千般娇态,万种风情,岂知三藏心中一腔子烦恼!行者就在暗中笑道:“我师父被他这般哄诱,只怕一时动心。”

    正是——真僧魔苦遇娇娃,妖怪娉婷实可夸。淡淡翠眉分柳叶,盈盈丹脸衬桃花。绣鞋微露双钩凤,云髻高盘两鬓鸦。含笑与师携手处,香飘兰麝满袈裟。

    妖精挽着三藏,行近草亭附近,对三藏道:“长老,我办了一杯酒,和你酌酌。”唐僧回绝道:“娘子,贫僧自不用荤。”妖精就回道:“我知你不吃荤,因洞中水不洁净,特命山头上取阴阳**的净水,做些素果素菜筵席,和你耍子。”

    唐僧跟她进去观看,果然见那——盈门下,绣缠彩结;满庭中,香喷金猊。摆列着黑油垒钿桌,朱漆篾丝盘。垒钿桌上,有异样珍羞;篾丝盘中,盛稀奇素物。

    林檎、橄榄、莲肉、葡萄、榧、柰、榛、松、荔枝、龙眼、山栗、风菱、枣儿、柿子、胡桃、银杏、金桔、香橙,果子随山有。蔬菜更时新:豆腐、面筋、木耳、鲜笋、蘑菇、香蕈、山药、黄精。石花菜、黄花菜,青油煎炒;扁豆角、豇豆角,熟酱调成。王瓜、瓠子,白果、蔓菁。镟皮茄子鹌鹑做,剔种冬瓜方旦名。烂煨头糖拌着,白煮萝卜醋浇烹。椒姜辛辣般般美,咸淡调和色色平。

    那妖精露着尖尖之玉指,捧着晃晃之金杯,满斟美酒,递与唐僧,口里叫道:“长老哥哥妙人,请一杯交欢酒儿。”

    三藏没奈何,只得羞答答地接了酒,望空浇奠,心中暗祝道:“护法诸天、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弟子陈玄奘,自离东土,蒙观世音菩萨差遣列位众神暗中保护,拜雷音见佛求经,今在途中,被妖精拿住,强逼成亲,将这一杯酒递与我吃。此酒果是素酒,弟子勉强吃了,还得见佛成功;若是荤酒,破了弟子之戒,永堕轮回之苦!”

    那孙大圣,却变得轻巧,在三藏的耳根后,就像一个耳报,但他说话,惟有三藏能听见,别却是人不闻。他知道师父平日里好吃葡萄做的素酒,就教吃她一钟。那师父没奈何吃了酒,急将酒满斟了一钟,回与妖怪,果然斟起有一个喜花儿。

    行者则是变作了一个焦栝虫儿,轻轻地飞入那朵喜花之下。那妖精虽没看见,却是接酒在手,且先不吃,只是把杯儿放住,与唐僧拜了两拜,口里娇娇怯怯的,与三藏叙了几句情话。却才举杯,不料那花儿已散,就露出行者变化的虫来。

    妖精也认不得那虫子是行者变的,只以为是个普通的虫儿,就用小指挑起,往下一弹。行者见事不谐,料想难入她腹,即变做了一个饿老鹰。真个是:玉爪金睛铁翮,雄姿猛气抟云。妖狐狡兔见他昏,千里山河时遁。饥处迎风逐雀,饱来高贴天门。老拳钢硬最伤人,得志凌霄嫌近。

    行者就飞起来,轮开一双玉爪,响一声,掀翻了桌席,把那些素果素菜、盘碟家火,尽皆摔得粉碎,而后撇却唐僧,飞将出去。吓得妖精心胆皆裂,唐僧骨肉通酥。妖精回过神来,就战战兢兢的,搂住唐僧问道:“长老哥哥,此物是那里来的?”三藏只道:“贫僧不知。”

    妖精就怒道:“我费了许多心,安排这个素宴与你耍耍,却不知这个扁毛畜生,从那里飞来,把我的家火打碎!”众小妖问道:“夫人,打碎家火犹可,将些素品都泼散在地,秽了怎用?”三藏分明晓得是行者弄法,只是他那里敢说。

    那妖精也不知其中详细,只是吩咐道:“小的们,我知道了,想必是我把唐僧困住,天地不容,故降此物。你们将碎家火拾出去,另安排些酒肴,不拘荤素,我指天为媒,指地作订,然后再与唐僧成亲。”她依然把长老送在东廊里坐下。

    却说行者飞出去后,现了本相出来,到于洞口,叫声:“开门。”八戒就笑道:“沙僧,哥哥来了。”他二人便撒开兵器。行者跳出后,八戒上前扯住他,问道:“可有妖精?可有师父?”行者道:“有,有,有!”

    八戒就又问道:“师父在里边受罪哩?绑着是捆着?要蒸是要煮?”行者回道:“这个事倒没有,只是安排素宴,要与他干那个事哩。”八戒就道:“你造化,你造化!你吃了陪亲酒来了!”

    行者见他又要闹,就喝道:“呆子啊!师父的性命也难保,吃什么陪亲酒!”八戒问道:“你怎的就来了?”行者把见了唐僧,施展变化的上项事与八戒说了一遍,又道:“兄弟们,再休胡思乱想。师父已在此间,老孙这一去,一定救他出来。”

    他又复翻身钻入洞里面去,还变做个小苍蝇儿,钉在门楼上听妖怪说什么,只闻得这妖怪气呼呼的,在亭子上吩咐一众小妖道:“小的们,不论荤素,拿来烧纸。借烦天地为媒订,务要与他成亲。”

    行者听见她这一番话,就暗笑道:“这妖精全没一些儿廉耻!青天白日的,把个和尚关在家里摆布。且不要忙,等老孙再进去看看。”他就嘤的一声,飞在东廊之下,见那师父还坐在里边,清滴滴的腮边泪淌。

    行者依旧钻将进去,钉在他头上,又叫声:“师父。”长老认得声音,跳起来咬牙恨道:“猢狲啊!别人胆大,还是身包胆;你的胆大,就是胆包身!你弄变化神通,打破家火,能值几何!斗得那妖精淫兴发了,那里不分荤素安排,定要与我**,此事怎了!”

    行者就暗中陪笑道:“师父莫怪,有救你处。”唐僧问道:“那里救得我?”行者道:“我才一翅飞起去时,见他后边有个花园。你哄他往园里去耍子,我救了你罢。”唐僧又问:“园里怎么样救?”

    行者就叮嘱三藏道:“你与他到园里,走到桃树边,就莫走了。等我飞上桃枝,变作个红桃子。你要吃果子,先拣红的儿摘下来。红的是我,他必然也要摘一个,你把红的定要让他。他若一口吃了,我却在他肚里,等我捣破他的皮袋,扯断他的肝肠,弄死他,你就脱身了。”

    三藏就问道:“你若有手段,就与他赌斗便了,只要钻在他肚里怎么?”行者回道:“师父,你不知趣。他这个洞,若好出入,便可与他赌斗;只为出入不便,曲道难行,若就动手,他这一窝子,老老小小,连我都扯住,却怎么了?须是这般捽手干,大家才得干净。”

    三藏点头听信,只叫道:“你跟定我。”行者回道:“晓得,晓得!我在你头上。”

    师徒二人商量好了之后,三藏才欠起身来,双手扶着那格子,叫道:“娘子,娘子。”那妖精听见三藏呼唤,就笑唏唏地跑近他跟前,问道:“妙人哥哥,有甚话说?”

    三藏就道:“娘子,我出了长安,一路西来,无日不山,无日不水。昨在镇海寺投宿,偶得伤风重疾,今日出了汗,略才好些;又蒙娘子盛情,携入仙府,只得坐了这一日,又觉心神不爽。你带我往那里略散散心,耍耍儿去么?”

    那妖精闻言,就十分欢喜道:“妙人哥哥倒有些兴趣,我和你去花园里耍耍。”又叫道:“小的们,拿钥匙来开了园门,打扫路径。”众妖都跑去开门收拾后园。这妖精则是亲自开了格子,搀出唐僧。

    就见那洞内的许多小妖,都是油头粉面,嬝娜娉婷,簇簇拥拥,与唐僧径上花园而去。好和尚!他在这绮罗队里无他故,锦绣丛中作哑聋,若不是这铁打的心肠朝佛去。第二个酒色凡夫也取不得经。

    很快一行都行到了花园之外,那妖精就俏语低声地叫道:“妙人哥哥,这里耍耍,真可散心释闷。”唐僧与他携手相搀,同入园内,抬头观看,其实好个去处。

    但见那——萦回曲径,纷纷尽点苍苔;窈窕绮窗,处处暗笼绣箔。微风初动,轻飘飘展开蜀锦吴绫;细雨才收,娇滴滴露出冰肌玉质。日灼鲜杏,红如仙子晒霓裳;月映芭蕉,青似太真摇羽扇。

    粉墙四面,万株杨柳啭黄鹂;闲馆周围,满院海棠飞粉蝶。更看那凝香阁、青蛾阁、解酲阁、相思阁,层层卷映,朱帘上,钩控虾须;又见那养酸亭、披素亭、画眉亭、四雨亭、个个峥嵘,华扁上,字书鸟篆。

    看那浴鹤池、洗觞池、怡月池、濯缨池,青萍绿藻耀金鳞;又有墨花轩、异箱轩、适趣轩、慕云轩,玉斗琼卮浮绿蚁。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鹦落石、锦川石,青青栽着虎须蒲。轩阁东西,有木假山、翠屏山、啸风山、玉芝山,处处丛生凤尾竹。

    荼萝縻架、蔷薇架,近着秋千架,浑如锦帐罗帏。松柏亭、辛夷亭,对着木香亭,却似碧城绣幕。芍药栏,牡丹丛,朱朱紫紫斗秾华;夜合台,茉藜槛,岁岁年年生妩媚。涓涓滴露紫含笑,堪画堪描,艳艳烧空红拂桑,宜题宜赋。论景致,休夸阆苑蓬莱;较芳菲,不数姚黄魏紫。若到三春闲斗草,园中只少玉琼花。

    长老携着那怪,一起步赏花园,看不尽的奇葩异卉。二人行过了许多亭阁,真个是渐入佳境。忽而抬头,已是到了桃树林边,行者就把师父的头上一掐,那长老就知该动手了。那行者飞在桃树枝儿上,摇身一变,变作了个红桃儿,着实红得可爱。

    长老就对妖精问道:“娘子,你这苑内花香,枝头果熟。苑内花香蜂竞采,枝头果熟鸟争衔。怎么这桃树上果子青红不一,何也?”妖精笑道:“天无阴阳,日月不明;地无阴阳,草木不生;人无阴阳,不分男女。这桃树上果子,向阳处有日色相烘者先熟,故红;背阴处无日者还生,故青:此阴阳之道理也。”

    三藏也不论好坏,赞道:“谢娘子指教,其实贫僧不知。”即向前伸手摘了那个红桃。妖精也去摘了一个青桃下来。三藏躬身将红桃奉与妖怪,道:“娘子,你爱色,请吃这个红桃,拿青的来我吃。”

    妖精真个与他换了,心中暗喜道:“好和尚啊!果是个真人!一日夫妻未做,却就有这般恩爱也。”那妖精就喜喜欢欢的,把唐僧亲敬。这唐僧把青桃拿过来就吃,那妖精也欢喜相陪,把红桃儿张口便咬。

    启朱唇,露银牙,还未曾下口,那孙行者就十分性急,毂辘地一个跟头,翻入她的咽喉之下,径直到了肚腹之中。妖精害怕地对三藏道:“长老啊,这个果子利害。怎么不容咬破,就滚下去了?”三藏假意解释道:“娘子,新开园的果子爱吃,所以去得快了。”

    妖精又道:“未曾吐出核子,他就撺下去了。”三藏回道:“娘子意美情佳,喜吃之甚,所以不及吐核,就下去了。”行者此时在妖怪肚里,已经复了本相,叫声:“师父,不要与他答嘴,老孙已得了手也!”

    三藏就道:“徒弟方便着些。”妖精听见了,问他道:“你和那个说话哩?”三藏道:“和我徒弟孙悟空说话哩。”妖精闻言,赶忙问道:“孙悟空在那里?”三藏回道:“在你肚里哩,却才吃的那个红桃子不是?”

    妖精听说已经下肚了,就慌了道:“罢了,罢了!这猴头钻在我肚里,我是死也!孙行者!你千方百计的钻在我肚里怎的?”行者却是在里边恨道:“也不怎的!只是吃了你的六叶连肝肺,三毛七孔心;五脏都淘净,弄做个梆子精!”

    妖精听说此言,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的,把唐僧抱住,道:“长老啊!我只道——夙世前缘系赤绳,鱼水相和两意浓。不料鸳鸯今拆散,何期鸾凤又西东!蓝桥水涨难成事,佛庙烟沉嘉会空。着意一场今又别,何年与你再相逢!”

    行者在她肚里听见她这般说时,只怕长老又起了慈悲心,又被她哄了,便就在她肚子里轮拳跳脚,支架子,理四平,几乎把个皮袋儿都要捣破了。那妖精忍不得疼痛,只能倒在尘埃,半晌都不敢言语。

    行者见她不言语,想是已经死了,就把手略了松一松,他又回过气来,叫道:“小的们!在那里?”原来那些小妖,自打进园门来后,各人知趣,都不在一处,各自去采花斗草,任意随心在园内耍子,让那妖精与唐僧两个自在叙情儿。

    忽听得妖精叫,却才都跑将来,又见妖精倒在地上,面容改色,口里哼哼的爬不动,连忙搀起来,把她围在一处,问道:“夫人,怎的不好?想是急心疼了?”妖精道:“不是,不是!你莫要问,我肚里已有了人也!快把这和尚送出去,留我性命!”

    那些小妖,真个都来扛抬三藏。行者在肚里叫道:“那个敢抬!要便是你自家献我师父出去,出到外边,我饶你命!”那怪精没计奈何,只是惜命之心尚存,就挣起来,亲自把唐僧背在身上,拽开步,往外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