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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一百二十七)

    孙大圣见那些小妖都十分的勇猛,连打不退。他就使了个分身的法儿,把身上的毫毛拔下一把来,而后嚼在口中,喷出去,叫声“变!”那些毫毛碎就都变做行者本身的模样,每一个都使一条金箍棒,从前边一起往里打进。

    那一二百个小妖,被行者杀得顾前不能顾后,遮左不能遮右,一个个只得各自逃生,败走归洞。这行者与八戒,又一起从阵里往外杀来。可怜那些不识相的妖精,搪着钯,九孔血出;挽着棒,骨肉如泥!

    这景象唬得那南山大王滚风生雾,得命逃回洞中。那先锋却是不能变化,早已经被行者一棒子给打倒,现出本相来,却是个铁背苍狼怪。八戒上前扯着那妖的脚,翻过来看了,道:“这厮从小儿也不知偷了人家多少猪牙子、羊羔儿吃了!”

    行者又将身一抖,收上毫毛叫道:“呆子!不可迟慢!快赶老怪,讨师父的命去来!”八戒回头,就不见那些个小行者,就道:“哥哥的法相儿都去了!”行者道:“我已收来也。”八戒就叹道:“妙啊,妙啊!”他两个喜喜欢欢的,得胜而回。

    却说那老怪逃了性命回洞之后,吩咐洞中的小妖搬石块,挑土,把那前门堵了。那些逃得性命的小妖,就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把前门都堵严实了,再也不敢出头。这行者引着八戒,赶至门首吆喝,发现洞内无人答应。

    八戒使钯要筑时,却是莫想得动。行者已经知道什么情况,就对八戒道:“八戒,莫费气力,他把门堵了。”八戒问道:“堵了门,师仇怎报?”行者道:“且回,上墓前看看沙僧去。”

    二人复回至本处,就见沙僧还在那儿哭哩。八戒见状,越发伤悲,就也丢了钯,伏在坟上,手扑着土,哭道:“苦命的师父啊!远乡的师父啊!那里再得见你耶!”行者劝道:“兄弟,且莫悲切。这妖精把前门堵了,一定有个后门出入。你两个只在此间,等我再去寻看。”

    八戒闻言,就滴泪道:“哥啊!仔细着!莫连你也捞去了,我们不好哭得,哭一声师父,哭一声师兄,就要哭得乱了。”行者安抚道:“没事!我自有手段!”

    好大圣,他就收了棒,束束腰间的裙子,拽开步,转过山坡,忽而听得前面有潺潺水响。就回头看处,发现原来是涧中水响,从上溜头冲泄下来。又见水的那边有座门儿,门左边有一个出水的暗沟,从沟中流出一道红水来。

    他就心道:“不消讲!那就是后门了。若要是原嘴脸,恐有小妖开门看见认得,等我变作个水蛇儿过去。且住!变水蛇恐师父的阴灵儿知道,怪我出家人变蛇缠长。变作个小螃蟹儿过去罢?也不好,恐师父怪我出家人脚多。”

    他就变做一个水老鼠,飕的一声撺过去,从那出水的沟中,一直钻至里面的天井当中。探着头儿观看,就只见那向阳处有个小妖,正拿着些人肉巴子,一块块的理着晒哩。

    行者心想道:“我的儿啊!那想是师父的肉,吃不了,晒干巴子防天阴的。我要现本相,赶上前,一棍子打杀,显得我有勇无谋;且再变化进去,寻那老怪,看是何如。”他就跳出沟,摇身一变,变做了个有翅的蚂蚁。

    真个是——力微身小号玄驹,日久藏修有翅飞。闲渡桥边排阵势,喜来床下斗仙机。善知雨至常封穴,垒积尘多遂作灰。巧巧轻轻能爽利,几番不觉过柴扉。

    他展开翅膀,无声无影的,一直飞入中堂之内。就只见那老怪烦烦恼恼地正坐着,又有一个小妖,从后面跳将来,报道:“大王万千之喜!”老妖问道:“喜从何来?”小妖道:“我才在后门外涧头上探看,忽听得有人大哭。即瑀上峰头望望,原来是猪八戒、孙行者、沙和尚在那里拜坟痛哭。想是把那个人头认做唐僧的头葬下,秬作坟墓哭哩。”

    行者在暗中,听说师父未死,就心内欢喜道:“若出此言,我师父还藏在那里,未曾吃哩。等我再去寻寻,看死活如何,再与他说话。”

    好大圣,他就飞在中堂,东张西看的,见旁边有个小门儿,关得甚紧;他就从那门缝儿里钻出去看时,就见原来是一个大园子,隐隐的听得里面传出悲声。行者径直飞入深处,但见一丛大树,树底下绑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唐僧。

    行者见了,顿时心痒难挠,忍不住,就现了本相,近前叫声:“师父。”那长老认得行者,就滴泪请求道:“悟空,你来了?快救我一救!悟空,悟空!”行者道:“师父莫只管叫名字:面前有人,怕走了风汛。你既有命,我可救得你。那怪只说已将你吃了,拿个假人头哄我,我们与他恨苦相持。师父放心,且再熬熬儿,等我把那妖精弄倒,方好来解救。”

    大圣随后念了声咒语,却又摇身还变做个蚂蚁儿,复入中堂之内,钉在正梁之上。就只见那些未曾伤命的小妖,簇簇攒攒,纷纷嚷嚷。

    内中忽而跳出一个小妖,告道:“大王,他们见堵了门,攻打不开,死心蹋地,舍了唐僧,将假人头弄做个坟墓。今日哭一日,明日再哭一日,后日复了三,好道回去。打听得他们散了啊,把唐僧拿出来,碎暧碎剁,把些大料煎了,香喷喷的大家吃一块儿,也得个延年长寿。”

    又有一个小妖也拍着手道:“莫说,莫说!还是蒸了吃的有味!”另一个说道:“煮了吃,还省柴。”又一个道:“他本是个稀奇之物,还着些盐儿腌腌,吃得长久。”行者在那梁中听见他们在商量吃师父,心中大怒道:“我师父与你有甚毒情,这般算计吃他!”

    随即将身上的毫毛拔了一把下来,口中嚼碎了,轻轻地吹出,而后暗念咒语,都教那毫毛变做了瞌睡虫,就往那众妖的脸上抛去。一个个钻入那群小妖的鼻子中,他们渐渐地都打盹睡去了。不一时,都已是睡倒了。

    只有那个老妖法力高深些,却是睡不稳,就见他两只手揉头搓脸,不住地打涕喷,捏鼻子。行者道:“莫是他晓得了?与他个双掭灯!”他就又从身上拨了一根毫毛下来,依瞌睡虫母做了,抛在他的脸上,钻于鼻孔内。

    两个虫儿,一个从左边进,一个从右边入。那老妖就愰起来,伸伸腰,打了两个呵欠,呼呼地也睡倒了。行者见状暗喜,这才跳下来,现出本相。从耳朵里取出铁棒来,幌一幌,变作有鸭蛋粗细,而后当的一声,就把旁门给打破,跑至后园,高叫“师父!”

    长老听见行者呼唤,就应道:“徒弟,快来解解绳儿,绑坏我了。”行者道:“师父不要忙,等我打杀妖精,再来解你。”他又急忙抽身跑至中堂之中。正举棍要打时,又滞住手道:“不好!等解了师父来打。”

    行者复至园中,又思量道:“等打了来救。”如此过了两三番后,却才跳跳舞舞地到了园里。长老见了,却也是悲中作喜,说道:“猴儿,想是看见我不曾伤命,所以欢喜得没是处,故这等作跳舞也?”

    行者这才至三藏身前,将他身上的绳子解了,挽着师父就往外走。又听得对面树上绑着的人也叫道:“老爷舍大慈悲,也救我一命!”长老听见他叫,就立定了身,叫道:“悟空,那个人也解他一解。”

    行者问三藏道:“他是什么人?”长老回道:“他比我先拿进一日。他是个樵子,说有母亲年老,甚是思想,倒是个尽孝的。一发连他都救了罢。”行者依言,也解了那樵夫身上的绳索,把他一同带出了后门,而后爬上石崖,过了陡涧。

    长老对行者谢道:“贤徒,亏你救了他与我命!悟能、悟净都在何处?”行者就道:“他两个都在那里哭你哩。你可叫他一声。”长老果然厉声高叫道:“八戒,八戒!”

    那呆子此时哭得是昏头昏脑的,听道三藏叫喊,就揩揩鼻涕眼泪,道:“沙和尚,师父回家来显魂哩!在那里叫我们不是?”行者见他说胡话,就上前去,喝了一声道:“夯货!显什么魂?这不是师父来了?”

    那沙僧抬头见了师父,连忙跪在三藏面前,道:“师父,你受了多少苦啊!哥哥怎生救得你来也?”行者就把上项之事与两个兄弟说了一遍。八戒闻言,顿时咬牙恨齿,忍不住举起钯就把那处坟冢,一顿筑倒,掘出那颗人头,一顿筑得稀烂。

    唐僧见状,甚是不忍,问道:“你筑他为何?”八戒就道:“师父啊,不知他是那家的亡人,教我朝着他哭!”长老道:“亏他救了我命哩。你兄弟们打上他门,嚷着要我,想是拿他来搪塞;不然啊,就杀了我也。还把他埋一埋,见我们出家人之意。”

    那呆子听了长老此言,遂将那一包稀烂骨肉重新埋下,又起了个坟墓。

    行者却是笑道:“师父,你请略坐坐,等我剿除去来。”他随即又跳下石崖,过涧入洞,把那绑唐僧与樵子的绳索拿入中堂之中,那老妖此时还睡着,行者就将他做四马攒蹄捆倒,而后使金箍棒掬起来,握在肩上,径直出了后门。

    猪八戒远远的望见,就问道:“哥哥好干这握头事!再寻一个儿趁头挑着不好?”行者将那怪带到跟前放下,八戒举钯就要筑。行者劝道:“且住!洞里还有小妖怪,未拿哩。”八戒道:“哥啊,有便带我进去打他。”

    行者就道:“打又费工夫了,不若寻些柴,教他断根罢。”那樵子闻言,即引八戒去东边的山凹里寻了些破梢竹、败叶松、空心柳、断根藤、黄蒿、老荻、芦苇、干桑,挑了若干好燃的,送入后门里。

    而后行者点上火,八戒两耳扇起风。那大圣将身跳上天去,抖了一抖,收了那些化作瞌睡虫的毫毛。那些小妖醒来之后,就见洞内是烟火齐着,可怜!莫想有半个得命。

    二人连洞府都烧得精空之后,方才回来见师父。师父听见老妖方醒声唤,便叫道:“徒弟,妖精醒了。”八戒见状,就上前一钯,把那老怪筑死,现出本相,原来是个艾叶花皮的豹子精。行者道:“花皮会吃老虎,如今又会变人。这顿打死,才绝了后患也!”

    长老对行者谢之不尽,而后攀鞍上马。那樵子却是道:“老爷,向西南去不远,就是舍下。请老爷到舍,见见家母,叩谢老爷活命之恩,送老爷上路。”长老闻言,欣然而往,也不骑马,与樵子并三个徒弟同行。

    五人一马,向西南迤泬前来,行不多路,果见那——石径重漫苔藓,柴门篷络藤花。四面山光连接,一林鸟雀喧哗。密密松篁交翠,纷纷异卉奇葩。地僻云深之处,竹篱茅舍人家。

    远远的就看见一个老妪,正倚着柴扉,眼泪汪汪的,儿天儿地的痛哭。这樵子看见是他母亲,就丢了长老,急忙忙地先跑到柴扉前,跪下叫道:“母亲,儿来也!”

    老妪见儿子回来了,就一把抱住道:“儿啊!你这几日不来家,我只说是山主拿你去,害了性命,是我心疼难忍。你既不曾被害,何以今日才来?你绳担、柯斧俱在何处?”

    樵子叩头答道:“母亲,儿已被山主拿去,绑在树上,实是难得性命。幸亏这几位老爷!这老爷是东土唐朝往西天取经的罗汉。那老爷倒也被山主拿去绑在树上。他那三位徒弟老爷,神通广大,把山主一顿打死,却是个艾叶花皮豹子精。

    概众小妖,俱尽烧死,却将那老老爷解下救出,连孩儿都解救出来。此诚天高地厚之恩!不是他们,孩儿也死无疑了。如今山上太平,孩儿彻夜行走,也无事矣。”

    那老妪听了樵夫之言,就一步一拜,拜接了长老师徒四人,都请入柴扉茅舍中坐下。娘儿两个对他们磕头称谢不尽,慌慌忙忙的,安排了些素斋酬谢。

    八戒就道:“樵哥,我见你府上也寒薄,只可将就一饭,切莫费心大摆布。”樵子回道:“不瞒老爷说。我这山间实是寒薄,没什么香蕈、蘑菰、川椒、大料,只是几品野菜奉献老爷,权表寸心。”

    八戒笑道:“聒噪,聒噪。放快些儿就是。我们肚中饥了。”樵子道:“就有,就有!”果然不多时,他就展抹了桌凳,将一桌素宴摆将上来。

    果然是几盘野菜。但见那——嫩焯黄花菜,酸蜱白鼓丁。浮蔷马齿苋,江荠雁肠英。燕子不来香且嫩,芽儿拳小脆还青。烂煮马蓝头,白熝狗脚迹。猫耳朵,野落荜,灰条熟烂能中吃;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窝螺操帚荠。

    碎米荠,莴菜荠,几品青香又滑腻。油炒乌英花,菱科甚可夸;蒲根菜并茭儿菜,四般近水实清华。看麦娘,娇且佳;破破纳,不穿他;苦麻台下藩篱架。雀儿绵单,猢狲脚迹;油灼灼煎来只好吃。斜蒿青蒿抱娘蒿,灯娥儿飞上板荞荞。羊耳秃,枸杞头,加上乌蓝不用油。几般野菜一濩饭,樵子虔心为谢酬。

    师徒们饱餐一顿之后,就收拾准备起程。那樵子不敢久留,请母亲出来,再拜,再谢。樵子磕头之后,又从门后取了一条枣木棍,结束了衣裙,出门相送。沙僧牵马,八戒挑担,行者紧随在左右,长老在马上拱手道:“樵哥,烦先引路,到大路上相别。”

    而后五人一齐登高下坂,转涧寻坡。长老在马上思量道:徒弟啊,自从别主来西域,递递迢迢去路遥。水水山山灾不脱,妖妖怪怪命难逃。心心只为经三藏,念念仍求上九霄。碌碌劳劳何日了,几时行满转唐朝!”

    樵子闻言,见三藏起了思乡之意,就道:“老爷切莫忧思。这条大路,向西方不满千里,就是天竺国,极乐之乡也。”长老闻言,翻身下马谢道:“有劳远涉。即是大路,请樵哥回府,多多拜上令堂老安人:适间厚扰盛斋,贫僧无甚相谢,只是早晚诵经,保佑你母子平安,百年长寿。”

    那樵子喏喏相辞,复回本路去了。而后师徒四人遂一直投西。正是:降怪解冤离苦厄,受恩上路用心行。大道幽深,如何消息,说破鬼神惊骇。挟藏宇宙,剖判玄光,真乐世间无赛。灵鹫峰前,宝珠拈出,明映五般光彩。照乾坤上下群生,知者寿同山海。

    三藏师徒四人,别了樵子,下了隐雾山,奔上大路之后。又行经数日,忽见前面有一座城池相近。三藏问道:“悟空,你看那前面城池,可是天竺国么?”行者摇手道:“不是,不是!如来处虽称极乐,却没有城池,乃是一座大山,山中有楼台殿阁,唤做灵山大雷音寺。就到了天竺国,也不是如来住处。天竺国还不知离灵山有多少路哩。那城想是天竺之外郡。到边前方知明白。”

    不一时四人已至城外。三藏下了马,入到三层门里,见那城内民事荒凉,街衢冷落。又到市口之间,看见许多穿青衣者,左右摆列,又有几个冠带者,立于房檐之下。他四人一路顺着街行走,那些人也不逊避。

    猪八戒见状,就把长嘴掬一掬,叫道:“让路,让路!”那些人猛然抬头,看见八戒模样,一个个吓得骨软筋麻,跌跌曈曈,都道:“妖精来了,妖精来了!”唬得那檐下冠带者,战战兢兢地躬身问道:“那方来者?”

    三藏担心徒弟们闯祸,就一力当先,对众人回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拜天竺国大雷音寺佛祖求经者。路过宝方,一则不知地名,二则未落人家,才进城甚失回避,望列公恕罪。”

    那官人闻言,却才施礼道:“此处乃天竺外郡,地名凤仙郡。连年干旱,郡侯差我等在此出榜,招求法师祈雨救民也。”行者闻言问道:“你的榜文何在?”众官回道:“榜文在此,适间才打扫廊檐,还未张挂。”行者道:“拿来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