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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一百二十六)

    老妖闻言,就问道:“怎么叫做分瓣梅花计?”小妖道:“如今把洞口大小群妖,点将起来,千中选百,百中选十,十中只选三个,须是有能干,会变化的,都变做大王的模样,顶大王之盔,贯大王之甲,执大王之杵,三处埋伏。

    先着一个战猪八戒,再着一个战孙行者,再着一个战沙和尚。舍着三个小妖,调开他弟兄三个,大王却在半空伸下拿云手去捉这唐僧,就如探囊取物,就如鱼水盆内捻苍蝇,有何难哉!”

    老妖闻言,就满心欢喜,回道:“此计绝妙,绝妙!这一去,拿不得唐僧便罢,若是拿了唐僧,决不轻你,就封你做个前部先锋。”小妖叩头谢恩,就开始叫点妖怪。即将洞中的大小妖精点起,又选出三个有能耐的小妖,俱变做老妖模样,各执铁杵,埋伏着等待唐僧。

    却说这边唐长老却是无虑无忧。相随八戒一起上了大路,众人行彀多时,就只见那路旁边扑喇的一声响亮,跳出来一个小妖,奔向前边,就要捉长老。孙行者赶忙叫道:“八戒!妖精来了,何不动身?”那呆子也不认真假,掣着钉钯赶上去就是一阵乱筑。

    那妖精使铁杵急架相迎。他两个一往一来的,在山坡下正然赌斗之时。又见那草丛里响一声,又跳出一个怪来,就奔向唐僧。行者就道:“师父!不好了!八戒的眼拙,放那妖精来拿你了。等老孙打他去!”

    说完他就急掣着铁棒迎上前喝道:“那里去!看棒!”那妖精也不打话,担心露馅,只是举杵来迎。他两个在草坡下一撞一冲,正相持处,又听得山背后呼的又有风响,又跳出一个妖精来,径奔唐僧而来。

    沙僧见了,大惊道:“师父!大哥与二哥的眼都花了,把妖精放将来拿你了!你坐在马上,等老沙拿他去!”这和尚也不分好歹,即掣着宝杖,对面挡住那妖精的铁杵,二人恨苦相持。吆吆喝喝,乱嚷乱斗,渐渐的已是调远了。

    那老怪却在半空中,看见唐僧独自坐马上,就伸下五爪钢钩,把唐僧一把挝住。那师父顿时就丢下马,脱了镫,被妖精使一阵风给摄去了。可怜!这正是禅性遭魔难正果,江流又遇苦灾星!

    老妖按下风头后,把唐僧拿到洞里,叫道:“先锋!”那定计的小妖上前跪倒,口中道:“不敢,不敢!”老妖就笑道:“何出此言?大将军一言即出,如白染皂。当时说拿不得唐僧便罢,拿了唐僧,封你为前部先锋。今日你果妙计成功,岂可失信于你?你可把唐僧拿来,着小的们挑水刷锅,搬柴烧火,把他蒸一蒸。我和你都吃他一块肉,以图延寿长生也。”

    那先锋却是忽然劝道:“大王,且不可吃。”老怪问道:“既拿来,怎么不可吃?”先锋就道:“大王吃了他不打紧,猪八戒也做得人情,沙和尚也做得人情,但恐孙行者那主子刮毒。他若晓得是我们吃了,他也不来和我们厮打,他只把那金箍棒往山腰里一搠,搠个窟窿,连山都掬倒了,我们安身之处也无之矣!”

    老怪一听,也有些害怕行者,问道:“先锋,凭你有何高见?”先锋就道:“依着我,把唐僧送在后园,绑在树上,两三日不要与他饭吃,一则图他里面干净;二则等他三人不来门前寻找,打听得他们回去了,我们却把他拿出来,自自在在的受用,却不是好?”

    老怪闻言,就笑道:“正是,正是!先锋说得有理!”于是他就一声号令,把唐僧拿入后园,用一条绳绑在树上。众小妖绑好三藏之后,都去前面去听候老妖吩咐。就见那长老苦捱着身上绳缠索绑,紧缚牢栓,止不住腮边流泪,叫道:“徒弟呀!你们在那山中擒怪,甚路里赶妖?我被泼魔捉来,此处受灾,何日相会?痛杀我也!”

    正在两泪交流之时,就只见对面树上又有人叫道:“长老,你也进来了!”长老闻叫,就正了性问道:“你是何人?”那个汉子就回道:“我是本山中的樵子,被那山主前日拿来,绑在此间,今已三日,算计要吃我哩。”

    长老闻言,就滴泪道:“樵夫啊,你死只是一身,无甚挂碍,我却死得不甚干净。”樵子闻言,就问道:“长老,你是个出家人,上无父母,下无妻子,死便死了,有什么不干净?”

    长老回道:“我本是东土往西天取经去的,奉唐朝太宗皇帝御旨拜活佛,取真经,要超度那幽冥无主的孤魂。今若丧了性命,可不盼杀那君王,孤负那臣子?那枉死城中,无限的的冤魂,却不大失所望,永世不得超生,一场功果,尽化作风尘,这却怎么得干净也?”

    樵子闻言,却是眼中堕泪道:“长老,你死也只如此,我死又更伤情。我自幼失父,与母鳏居,更无家业,止靠着打柴为生。老母今年八十三岁,只我一人奉养。倘若身丧,谁与他埋尸送老?苦哉,苦哉!痛杀我也!”

    长老闻言,见他如此之惨,就放声大哭道:“可怜,可怜!山人尚有思亲意,空教贫僧会念经!事君事亲,皆同一理。你为亲恩,我为君恩。”正是那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暂且不提三藏身遭困苦。却说孙行者在草坡下战退那伪装的成老妖的小妖之后,急忙回来路旁边,就发现不见了师父,止存白马、行囊还在原地。慌得他赶忙牵马挑担,向山头找寻。咦!正是那:有难的江流专遇难,降魔的大圣亦遭魔。

    话说孙大圣牵着马,挑着担,满山头地寻叫师父,忽见猪八戒气呼呼地跑将来问道:“哥哥,你喊怎的?”行者就着急道:“师父不见了,你可曾看见?”八戒说道:“我原来只跟唐僧做和尚的,你又捉弄我,教做什么将军!我舍着命,与那妖精战了一会,得命回来。师父是你与沙僧看着的,反来问我?”

    行者知道怪不得他,就道:“兄弟,我不怪你。你不知怎么眼花了,把妖精放回来拿师父。我去打那妖精,教沙和尚看着师父的,如今连沙和尚也不见了。”八戒却是笑道:“想是沙和尚带师父那里出恭去了。”

    二人话音未落,就只见沙僧已经来到前面。行者就问沙僧道:“沙僧,师父那里去了?”沙僧道:“你两个眼都昏了,把妖精放将来拿师父,老沙去打那妖精的,师父自家在马上坐来。”行者闻言,已知中计,气得暴跳如雷道:“中他计了,中他计了!”

    沙僧问道:“中他什么计?”行者就回道:“这是分瓣梅花计,把我弟兄们调开,他劈心里捞了师父去了。天,天,天!却怎么好!”止不住腮边泪滴。八戒劝道:“不要哭,一哭就脓包了!横竖不远,只在这座山上,我们寻去来。”

    三人没计奈何,只得入山去找寻。三人行了有二十里远近,就只见那悬崖之下,有一座洞府——削峰掩映,怪石嵯峨。奇花瑶草馨香,红杏碧桃艳丽。崖前古树,霜皮溜雨四十围;门外苍松,黛色参天二千尺。

    双双野鹤,常来洞口舞清风;对对山禽,每向枝头啼白昼。簇簇黄藤如挂索,行行烟柳似垂金。方塘积水,深穴依山。方塘积水,隐穷鳞未变的蛟龙;深穴依山,住多年吃人的老怪。果然不亚神仙境,真是藏风聚气巢。

    行者见了,疾行了两三步,跳到那洞门前来看处,就见那石门紧闭,门上横安着一块石版,石版上有八个大字,乃是“隐雾山折岳连环洞。”行者就道:“八戒,动手啊!此间乃妖精住处,师父必在他家也。”

    那呆子闻言,就仗势行凶,举着钉钯尽力筑将去,把他那石头门给筑了一个大窟窿出来,而后叫道:“妖怪!快送出我师父来,免得钉钯筑倒门,一家子都是了帐!”守门的小妖,急忙跑入里面报与老妖道:“大王,闯出祸来了!”

    那老怪就问道:“有甚祸?”小妖回道:“门前有人把门打破,嚷道要师父哩!”老怪闻言大惊道:“不知是那个寻将来也?”先锋却是安抚道:“莫怕!等我出去看看。”

    那小妖随即奔至前门,从那打破的窟窿处,歪着头,往外张望,看见是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即回头对老妖高叫:道“大王莫怕他!这是个猪八戒,没甚本事,不敢无理。他若无理,开了门,拿他进来凑蒸。怕便只怕那毛脸雷公嘴的和尚。”

    八戒在外边听见里面那小妖的话语,就对行者道:“哥啊,他不怕我,只怕你哩。师父定在他家了。你快上前。”行者闻言,就对里面骂道:“泼孽畜!你孙外公在这里?送我师父出来,饶你命罢!”

    先锋从破洞处看见了行者,就道:“大王,不好了!孙行者也寻将来了!”老怪报怨道:“都是你定的什么分瓣分瓣,却惹得祸事临门!怎生结果?”

    先锋却是又生一计,道:“大王放心,且休埋怨。我记得孙行者是个宽洪海量的猴头,虽则他神通广大,却好奉承。我们拿个假人头出去哄他一哄,奉承他几句,只说他师父是我们吃了。惹还哄得他去了,唐僧还是我们受用,哄不过再作理会。”

    老怪觉得此计甚好,就问他道:“那里得个假人头?”先锋道:“等我做一个儿看。”好妖怪,他就将一把瑽钢的刀斧,把一个柳树根砍做了个人头的模样,又在上面喷上些吃剩下的人血,糊糊涂涂的,而后着一个小怪,使漆盘将假头拿至门下,叫道:“大圣爷爷,息怒容禀。”

    孙行者果然好奉承,听见那小妖叫声大圣爷爷,便就止住八戒,道:“且莫动手,看他有甚话说。”拿盘的小怪就道:“你师父被我大王拿进洞来,洞里小妖村顽,不识好歹,这个来吞,那个来啃,抓的抓,咬的咬,把你师父吃了,只剩了一个头在这里也。”

    行者闻言,却是不信,就叫道:“既吃了便罢,只拿出人头来,我看是真是假。”那小怪随即从门窟里抛出那个假的头来。猪八戒见了,就不辨真假,哭道:“可怜啊!那们个师父进去,弄做这门个师父出来也!”

    行者却是火眼金睛认出是个假的,就道:“呆子,你且认认是真是假。就哭!”八戒道:“不羞!人头有个真假的?”行者道:“这是个假人头。”八戒问道:“怎认得是假?”行者道:“真人头抛出来,扑搭不响;假人头抛得象梆子声。你不信,等我抛了你听。”

    行者就把那头拿起来,就往石头上一掼,只听得当的一声响亮。沙和尚就叫道:“哥哥,响哩!”行者道:“响便是个假的。我教他现出本相来你看。”说完,就急掣金箍棒,扑的一下,打破了那颗假头。

    八戒看时,就见原来是个柳树根雕刻的。呆子忍不住骂起来道:“我把你这伙毛团!你将我师父藏在洞里,拿个柳树根哄你猪祖宗,莫成我师父是柳树精变的!”慌得那拿盘的小怪,战战兢兢地跑去进去报道:“难,难,难!难,难,难!”

    老妖问道:“怎么有许多难?”小妖说道:“猪八戒与沙和尚倒哄过了,孙行者却是个贩古董的——识货,识货!他就认得是个假人头。如今得个真人头与他,或者他就去了。”老怪道:“怎么得个真人头——我们那剥皮亭内有吃不了的人头选一个来。”

    众妖即至亭子内,拣了个新鲜的人头,教一个小妖啃干净头皮,滑塔塔的,还使盘儿拿出,叫道:“大圣爷爷,先前委是个假头。这个真正是唐老爷的头,我大王留了镇宅子的,今特献出来也。”说完,扑通地把那个人头又从门窟里抛出,血滴滴地乱滚。

    孙行者认得是个真人头,没奈何就开始哭。八戒、沙僧也一齐放声大哭。八戒噙着泪道:“哥哥,且莫哭。天气不是好天气,恐一时弄臭了。等我拿将去,乘生气埋下再哭。”行者回道:“也说得是。”

    那呆子不嫌人头秽污,就把那个头抱在怀里,而后跑上山崖。在向阳处,寻了个藏风聚气的所在,取出钉钯筑了一个坑,把那人头埋了,又筑起一个坟冢。才叫沙僧道:“你与哥哥哭着,等我去寻些什么供养供养。”

    而后他就走向涧边,攀了几根大柳枝,拾来几块鹅卵石,回至坟前,把那柳枝儿插在左右,鹅卵石堆在面前。行者问道:“这是怎么说?”八戒道:“这柳枝权为松柏,与师父遮遮坟顶;这石子权当点心,与师父供养供养。”

    行者喝道:“夯货!人已死了,还将石子儿供他!”八戒只得解释道:“表表生人意,权为孝道心。”行者道:“且休胡弄!教沙僧在此,一则庐暮,二则看守行李、马匹。我和你去打破他的洞府,拿住妖魔,碎尸万段,与师父报仇去来。”

    沙和尚也滴着泪回道:“大哥言之极当。你两个着意,我在此处看守。”好八戒,即脱了身上的皂锦直裰,束一束着体的小衣,举钯随着行者一起前来。二人努力向前,不容分辨,径自把他的石门打破,喊声振天,叫道:“还我活唐僧来耶!”

    那洞里大小群妖见他二人如此神勇,一个个都吓得魂飞魄散,都报怨先锋的不是。老妖就问先锋道:“这些和尚打进门来,却怎处治?”先锋回道:“古人说得好,手插鱼篮,避不得腥。一不做,二不休,左右帅领家兵杀那和尚去来!”

    老怪闻言,却是无计可施,真个传令下去,叫道:“小的们,各要齐心,将精锐器械跟我去出征。”果然一齐呐喊,杀出洞门。这大圣与八戒见他们来得凶猛,就急忙退了几步,到了那山场的平地处,抵住群妖,喝道:“那个是出名的头儿?那个是拿我师父的妖怪?”

    那群妖扎下营盘后,就将一面锦绣花旗闪了一闪,老怪持着铁杵,应声高呼道:“那泼和尚,你认不得我?我乃南山大王,数百年放荡于此。你唐僧已是我拿吃了,你敢如何?”

    行者见他应承,就骂道:“这个大胆的毛团!你能有多少的年纪,敢称南山二字?李老君乃开天辟地之祖,尚坐于太清之右;佛如来是治世之尊,还坐于大鹏之下;孔圣人是儒教之尊,亦仅呼为夫子。你这个孽畜,敢称什么南山大王,数百年之放荡!不要走!吃你外公老爷一棒!”

    那妖精侧身闪过后,使杵抵住铁棒,睁圆眼问道:“你这嘴脸象个猴儿模样,敢将许多言语压我!你有什么手段,在吾门下猖狂?”行者见他不知自己威名,就笑道:“我把你个无名的孽畜!是也不知老孙!你站住,硬着胆,且听我说——

    祖居东胜大神洲,天地包含几万秋。花果山头仙石卵,卵开产化我根苗。生来不比凡胎类,圣体原从日月俦。本性自修非小可,天姿颖悟大丹头。官封大圣居云府,倚势行凶斗斗牛。十万神兵难近我,满天星宿易为收。

    名扬宇宙方方晓,智贯乾坤处处留。今幸皈依从释教,扶持长老向西游。逢山开路无人阻,遇水支桥有怪愁。林内旋威擒虎豹,崖前复手捉貔貅。东方果正来西域,那个妖邪敢出头!孽畜伤师真可恨,管教时下命将休!

    那怪闻言,就又惊又恨。咬着牙,跳近前来,使着铁杵望行者就打。行者轻轻地用棒架住,还要与他讲话,那八戒却已经忍不住了,掣着钯乱筑那怪的先锋。先锋就帅众齐来。

    这一场在山中平地处的混战,真是好杀——东土大邦上国僧,西方极乐取真经。南山大豹喷风雾,路阻深山独显能。施巧计,弄乖伶,无知误捉大唐僧。相逢行者神通广,更遭八戒有声名。群妖混战山平处,尘土纷飞天不清。

    那阵上小妖呼哮,枪刀乱举;这壁厢神僧叱喝,钯棒齐兴。大圣英雄无敌手,悟能精壮喜神生。南禺老怪,部下先锋,都为唐僧一块肉,致令舍死又亡生。这两个因师性命成仇隙,那两个为要唐僧忒恶情。往来斗经多半会,冲冲撞撞没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