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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一百三十)

    那三个小王子见行者三人如此神通,急回宫里,告奏老王道:“父王万千之喜!今有莫大之功也!适才可曾看见半空中舞弄么?”老王就道:“我才见半空霞彩,就于宫院内同你母亲等众焚香启拜,更不知是那里神仙降聚也。”

    小王子回道:“不是那里神仙,就是那取经僧三个丑徒弟。一个使金箍铁棒,一个使九齿钉钯,一个使降妖宝杖,把我三个的兵器,比的通没有分毫。我们教他使一路,他嫌地上窄狭,不好支吾,等我起在空中,使一路你看。

    他就各驾云头,满空中祥云缥缈,瑞气氤氲。才然落下,都坐在暴纱亭里。做儿的十分欢喜,欲要拜他为师,学他手段,保护我邦,此诚莫大之功!不知父王以为何如?”

    老王闻言,自然是不会觉得自己的儿子骗自己,信心从愿。当时父子四人,一不摆驾,二不张盖,步行到了暴纱亭内。他师徒四人此时正在收拾行李,欲进王府谢斋,辞了玉华王起行,看见玉华王父子上亭来倒身下拜,慌得长老赶忙舒身,扑地还礼。

    行者等也闪过旁边,不受大礼,嘴角微微冷笑。众人拜毕之后,请四众进府堂上坐下。四众欣然而入,老王起身问道:“唐老师父,孤有一事奉求,不知三位高徒,可能容否?”三藏道:“但凭千岁吩咐,小徒不敢不从。”

    老王就道:“孤先见列位时,只以为唐朝远来行脚僧,其实肉眼凡胎,多致轻亵。适见孙师、猪师、沙师起舞在空,方知是仙是佛。孤三个犬子,一生好弄武艺,今谨发虔心,欲拜为门徒,学些武艺。万望老师开天地之心,普运慈舟,传度小儿,必以倾城之资奉谢。”

    行者闻言,却是忍不住呵呵笑道:“你这殿下,好不会事!我等出家人,巴不得要传几个徒弟。你令郎既有从善之心,切不可说起分毫之利,但只以情相处,足为爱也。”王子听言,十分欢喜,随命人大排筵宴,就于本府的正堂摆列。

    噫!一声旨意,即刻俱完。但见那——结彩飘巉,香烟馥郁。戗金桌子挂绞绡,幌人眼目;彩漆椅儿铺锦绣,添座风光。树果新鲜,茶汤香喷。三五道闲食清甜,一两餐馒头丰洁。蒸酥蜜煎更奇哉,油札糖浇真美矣。有几瓶香糯素酒,斟出来,赛过琼浆;献几番阳羡仙茶,捧到手,香欺丹桂。般般品品皆齐备,色色行行尽出奇。

    又一壁厢叫承应的歌舞吹弹,撮弄演戏来看。他师徒四人并玉华王父子,在此尽乐了一日。不觉已是天晚,玉华王散了酒席,又叫人于暴纱亭外铺设床帏,请师徒四人安宿在此,待到明早竭诚焚香,再拜求传下武艺。

    众官皆听从王命,即备好香汤,请师徒四人沐浴,而后归寝。此时那——众鸟高栖万簌沉,诗人下榻罢哦吟。银河光显天弥亮,野径荒凉草更深。砧杵叮咚敲别院,关山杳窎动乡心。寒蛩声朗知人意,呖呖床头破梦魂。

    一宵晚景题过之后。次日一早,那老王父子四人,又来相见这长老。昨日相见,还是王礼,今日相见,就行师礼。那三个小王子依次对行者、八戒、沙僧三人当面叩头,拜问道:“尊师之兵器,还借出与弟子们看看。”

    八戒闻言,欣然取出自己的钉钯,抛在地下。沙僧也将宝杖抛出,倚在墙边。二王子与三王子就跳起去拿,就如蜻蜓撼石柱,一个个挣得红头赤脸,莫想拿动半分毫。大王子见了,叫道:“兄弟,莫费力了。师父的兵器,俱是神兵,不知有多少重哩!”

    八戒见问,就笑道:“我的钯也没多重,只有一藏之数,连柄五千零四十八斤。”三王子也问沙僧道:“师父宝杖多重?”沙僧也笑道:“也是五千零四十八斤。”大王子见八戒沙僧都把兵器拿出来了,就求行者也把金箍棒拿出来看。

    行者又去耳朵里取出一个针儿来,迎风幌了一幌,就变做足有碗来粗细,直直地竖立众人面前。那玉华王父子见这大棒子,都十分悚惧,众官员也个个心惊。三个小王子就礼拜道:“猪师、沙师之兵,俱随身带在衣下,即可取之。孙师为何自耳中取出?见风即长,何也?”

    行者见他们问起,就笑着回道:“你不知我这棒不是凡间等闲可有者。这棒是——鸿蒙初判陶融铁,大禹神人亲所设。湖海江河浅共深,曾将此棒知之切。开山治水太平时,流落东洋镇海阙。日久年深放彩霞,能消能长能光洁。

    老孙有分取将来,变化无方随口诀。要大弥于宇宙间,要小却似针儿节。棒名如意号金箍,天上人间称一绝。重该一万三千五百斤,或粗或细能生灭。也曾助我闹天宫,也曾随我攻地阙。伏虎降龙处处通,炼魔荡怪方方彻。举头一指太阳昏,天地鬼神皆胆怯。混沌仙传到至今,原来不是凡间铁。”

    那王子听言,知道了他这棒子的厉害,个个都顶礼不尽。三个王子都向前重重拜礼,虔心求他三人教授。行者就道:“你三人不知学那般武艺。”王子道:“愿使棍的就学棍,惯使钯的就学钯,爱用杖的就学杖。”

    行者闻言,就笑道:“教便也容易,只是你等无力量,使不得我们的兵器,恐学之不精,如画虎不成反类狗也。古人云,教训不严师之惰,学问无成子之罪。汝等既有诚心,可去焚香来拜了天地,我先传你些神力,然后可授武艺。”

    三个小王子闻言,顿时满心欢喜,随即便亲自抬来香案,沐手焚香,朝天礼拜。拜毕之后,方才请师传法。行者就转下身来,对唐僧行礼道:

    “告尊师,恕弟子之罪。自当年在两界山蒙师父大德救脱弟子,秉教沙门,一向西来,虽不曾重报师恩,却也曾渡水登山,竭尽心力。今来佛国之乡,幸遇贤王三子,投拜我等,欲学武艺。彼既为我等之徒弟,即为我师之徒孙也。谨禀过我师,庶好传授。”

    三藏却是不以为意,反倒十分欢喜,连连答应。八戒、沙僧见行者如此行礼,也转过身朝三藏磕头道:“师父,我等愚鲁,拙口钝腮,不会说话,望师父高坐法位,也让我两个各招个徒弟耍耍,也是西方路上之忆念。”三藏俱是欣然允之。

    行者才教三个王子就到暴纱亭后面,在静室之间,画了罡斗,教三人都俯伏在内,一个个瞑目宁神。行者却是暗暗地念动真言,诵动咒语,将那口仙气吹入他三人的心腹之中,而后把元神收归本舍,传与他三人口诀,各授得有万千之膂力,运添了火候,却像是个脱胎换骨之法。

    行者又教他们运遍了周身的子午周天,那三个小王子,方才苏醒过来,就一齐爬将起来,抹抹脸,精神抖擞,一个个骨壮筋强——大王子就拿得行者的金箍棒,二王子就轮得八戒的九齿钯,三王子就举得沙僧的降妖杖。

    老王见了,顿时欢喜不胜,又命人排下素宴,启谢他师徒四众。而后他们师徒六个,就在筵前各传各授:学棍的演棍,学钯的演钯,学杖的演杖。虽然打了几个转身,丢几般解数,他三个终究还是凡人,有些着力,走一路,便喘气嘘嘘,不能耐久;盖行者兄弟的那些兵器都有变化,其进退攻扬,随消随长,皆有变化自然之妙,此等终是凡夫,岂能以遽及也?当日演练一阵,散了筵宴。

    等到次日,三个王子又来对行者三人称谢道:“感蒙神师授赐了膂力,纵然轮得师的神器,只是转换艰难。意欲命工匠依师神器式样,减削斤两,打造一般,未知师父肯容否?”八戒闻言,就点头应道:“好,好,好!说得象话。我们的器械,一则你们使不得,二则我们要护法降魔,正该另造另造。”

    王子见他允许,又随宣召来一群铁匠,买办了钢铁万斤,就于王府内的前院搭厂,支炉铸造。先一日将那些钢铁炼熟,次日请行者三人将金箍棒、九齿钯、降妖杖三件兵器,都取出来。放在篷厂之间,看样子造作,遂此昼夜不收功夫。

    噫!这兵器原是他们的随身之宝,一刻不可离者,以前都各自藏在身上,自有许多光彩护体。而今放在厂院中几日后,就见那兵器上霞光有万道冲天,瑞气有千般罩地。

    其夜就有一个妖精,离城只有七十里远近,山唤豹头山,洞唤虎口洞,他夜间打坐之间,忽见城内霞光瑞气,即驾着云头来看。原是州城之光彩,他按下云来近前观看,乃是这三般兵器放光。

    妖精见了三把神兵,就又喜又爱地道:“好宝贝,好宝贝!这是甚人用的,今放在此?也是我的缘法,拿了去呀!拿了去呀!”他爱心一动,就弄起威风,将院内的三般兵器,一股收了起来,径转本洞回去。

    正是那——道不须臾离,可离非道也。神兵尽落空,枉费参修者。

    却说那院中的几个铁匠,只因连日辛苦,是以夜间全都睡下了。等到天明起来打造兵器是,就见篷下不见了三般兵器,一个个全都呆挣神惊,赶忙到四下去寻找。又只见那三个王子出宫来看,那铁匠就都一齐磕头道:“小主啊,神师的三般兵器,都不知那里去了!”

    小王子听言,吓得心惊胆战,只愿道:“想是师父今夜收拾去了。”他就急奔暴纱亭看时,见白马尚在廊下,救忍不住叫道:“师父还睡哩!”沙僧回道:“起来了。”即将房门开了,让王子进里看时,却不见兵器,他就慌慌张张地问道:“师父的兵器都收来了?”

    行者闻言,就跳起说道:“不曾收啊!”王子只得如实说道:“三般兵器,今夜都不见了。”八戒听说兵器不见了,连忙爬起问道:“我的钯在么?”小王道:“适才我等出来,只见众人前后找寻不见,弟子恐是师父收了,却才来问。老师的宝贝,俱是能长能消,想必藏在身边哄弟子哩。”

    行者就铁青着脸,回道:“委的未收,都寻去来。”众人随至院中篷下,果然不见了兵器的踪影。八戒就怒道:“定是这伙铁匠偷了!快拿出来!略迟了些儿,就都打死,打死!”

    那铁匠听得八戒这般说,慌得磕头滴泪道:“爷爷!我们连日辛苦,夜间睡着,乃至天明起来,遂不见了。我等乃一概凡人,怎么拿得动,望爷爷饶命,饶命!”

    行者也无语暗恨道:“还是我们的不是,既然看了式样,就该收在身边,怎么却丢放在此!那宝贝霞彩光生,想是惊动什么歹人,今夜窃去也。”八戒却是不信,道:“哥哥说那里话!这般个太平境界,又不是旷野深山,怎得个歹人来!定是铁匠欺心,他见我们的兵器光彩,认得是三件宝贝,连夜走出王府,伙些人来,抬的抬,拉的拉,偷出去了!拿过来打呀,打呀!”

    众匠见八戒一定要怪自己等人,只得是在那里磕头发誓。正嚷处,就只见老王子已经出来,问及前事,却也吓得面无人色,沉吟半晌后,道:“神师兵器,本不同凡,就有百十余人也禁挫不动;况孤在此城,今已五代,不是大胆海口,孤也颇有个贤名在外,这城中军民匠作人等,也颇惧孤之法度,断是不敢欺心,望神师再思可矣。”

    行者却已是想通了关节,笑问道:“不用再思,也不须苦赖铁匠。我问殿下:你这州城四面,可有什么山林妖怪?”王子回道:“神师此问,甚是有理。孤这州城之北,有一座豹头山,山中有一座虎口洞。往往人言洞内有仙,又言有虎狼,又言有妖怪。孤未曾访得端的,不知果是何物。”

    行者一听有这等地方,他就笑道:“不消讲了,定是那方歹人,知道俱是宝贝,一夜偷将去了。”而后叫两个兄弟道:“八戒沙僧,你都在此保着师父,护着城池,等老孙寻访去来。”又叫铁匠们不可住了炉火,继续炼造兵器。

    好猴王,他就辞了三藏,唿哨一声,飞到天上,形影不见,早已是跨到豹头山上。原来那城离此地相去只有七十里,一瞬即到。行者径上山峰观看,就见山上果然有些妖气。

    真是——龙脉悠长,地形远大。尖峰挺挺插天高,陡涧沉沉流水紧。山前有瑶草铺茵,山后有奇花布锦。乔松老柏,古树修篁。山鸦山鹊乱飞鸣,野鹤野猿皆啸唳。悬崖下,麋鹿双双;峭壁前,獾狐对对。一起一伏远来龙,九曲九湾潜地脉。埂头相接玉华州,万古千秋兴胜处。

    行者正在看山景时,忽而听得山背后有人言语,急忙回头来看,就见乃两个狼头怪妖,朗朗的说着话,向西北方向上走。行者暗自揣道:“这定是巡山的怪物,等老孙跟他去听听,看他说些甚的。”

    而后他就捻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做了个蝴蝶儿,展开翅,翩翩翻翻,径自赶上二妖。果然变得有样范——一双粉翅,两道银须。乘风飞去急,映日舞来徐。渡水过墙能疾俏,偷香弄絮甚欢娱。体轻偏爱鲜花味,雅态芳情任卷舒。

    他飞在那其中一个妖精的头上,飘飘荡荡,听他说话。那妖猛的叫道:“二哥,我大王连日侥幸。前月里得了一个美人儿,在洞内盘桓,十分快乐。昨夜里又得了三般兵器,果然是无价之宝。明朝开宴庆钉钯会哩,我们都有受用。”

    这个妖精也道:“我们也有些侥幸。拿这二十两银子买猪羊去,如今到了乾方集上,先吃几壶酒儿,把东西开个花帐儿,落他二三两银子,买件绵衣过寒,却不是好?”两个怪一路上说说笑笑的,上了大路急走如飞。

    行者听得他们要庆什么钉钯会,就心中暗喜;欲要打杀他,奈何不管他事,况且手中又无趁手兵器。他就飞到前边,现了本相出来,在路口上立定了。那怪堪堪走到行者身边,被他一口法唾喷将去,念一声“定”,即使了个定身法,把那两个狼头精定住。

    就见他们眼睁睁的,却是口也难开;直挺挺,双脚站住。行者又上前将他扳翻倒,揭衣搜捡,搜到有二十两银子,用一条搭包儿打在腰间的裙带上,又各挂着一个粉漆牌儿,一个上写着“刁钻古怪”,一个上写着“古怪刁钻”。

    好大圣,取了他银子,解了他牌儿,就返跨步回至州城内。到王府之中,见了王子、唐僧并大小官员、匠作人等,具言前事。八戒闻言,听说是钉耙会,就笑道:“想是老猪的宝贝,霞彩光明,所以买猪羊,治筵席庆贺哩。但如今怎得他来?”

    行者也不理他嘚瑟的样子,只吩咐道:“我兄弟三人俱去,这银子是买办猪羊的,且将这银子赏了匠人,教殿下寻几个猪羊。八戒你变做刁钻古怪,我变做古怪刁钻,沙僧装做个贩猪羊的客人,走进那虎口洞里,得便处,各人拿了兵器,打绝那妖邪,回来却收拾走路。”

    沙僧闻言,笑道:“妙,妙,妙!不宜迟!快走!”老王果依此计,即教府内管事的买办了七八口猪,四五腔羊。他三人就辞了师父,在城外大显神通。

    八戒又问行者道:“哥哥,我未曾看见那刁钻古怪,怎生变得他模样?”行者道:“那怪被老孙使了定身法定住在那里,直到明日此时方醒。我记得他的模样,你站下,等我教你变。如此如彼,就是他的模样了。”

    那呆子见了那两个被定着的小妖后,真个口里念着咒,行者又对他吹了口仙气,霎时就变得与那刁钻古怪一般无二,也将一个粉牌儿带在腰间。行者即变做那古怪刁钻,腰间也带了一个牌儿。沙僧却打扮得象个贩猪羊的客人,三人一起儿赶着猪羊,上了大路,径奔山来。

    不多时,兄弟三人就进了山凹里,又遇见一个小妖。他生得嘴脸也恁地凶恶!看那——圆滴溜两只眼,如灯幌亮;红剌勣一头毛,似火飘光。糟鼻子,猱歪猍口,獠牙尖利;查耳朵,砍额头,青脸泡浮。身穿一件浅黄衣,足踏一双莎蒲履。雄雄纠纠若凶神,急急忙忙如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