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花好月圆之大明徐光启传奇 » 第六章 献粮种徐李释前嫌 会英雄大明将星聚

第六章 献粮种徐李释前嫌 会英雄大明将星聚

    万历元年(1573)农历十一月初,徐光启的船队终于到达辽东半岛的旅顺口。此时已是深秋,北方的天气渐渐转寒,天空中漫天飞雪飘洒,王娴作为未曾见过千里冰封的南方姑娘,看到鹅毛般的雪景,心中欢喜。

    这辽东的气候要比关内冷得多了,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徐光启和两个妙龄少女早已穿上厚厚的棉大衣御寒,站在码头的库房里等待着辽东官员过来交割物资。他身边的锦衣卫情报人员将京师的飞鸽传书交到了徐光启手中,徐光启看了书信内容,顿时大惊失色,随后喃喃自语道:“朱大叔遇刺亡故了······”他禁不住眼眶湿润,眼角打着泪珠。凌瑶儿闻言也是泣不成声,只有王娴不太了解他们的之间深厚情谊,安慰两人道:“弟弟妹妹莫哭,生离死别人生再所难免······”说完,王娴搬了一盆炭火,放在三人中间道:“天冷,我们先来烤烤火给自己取暖吧。”

    于是三人紧紧地围着火炉开始议论此事,徐光启缓了缓情绪,疑惑道:“朱大叔武功高强,为人机敏,一般刺客都近不了他的身,怎么会突然在京师遇刺身亡呢?”

    顿了顿,继续道:“此事背后肯定不简单······或许涉及我在江南推行的皇庄企业有关。如今,朝野对我在江南打击私商议论纷纷,很多言官开始上书攻击我与民争利。而朱大叔正在奉旨密查我们胶州湾遇袭事件的背后黑手,就突然遇袭身亡,难道两者之间有着什么联系?”

    王娴细想了一下,插嘴道:“一切猜测都要讲证据。娴儿却认为,那些江南的士绅还不至于如此胆大妄为。我看此事蹊跷,恐怕另有隐情·······”

    徐光启看着天空发呆,回忆着自己与朱希忠相识的点点滴滴,叹了口气道:“此事朝廷目前已经让顺天府尹开始查,我们一时半会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就等等京师的消息吧,或许年末陛下召我回京,会有一番旨意。”

    凌瑶儿对这种国家大事插不上什么嘴,神情落寞地呆坐了一会儿后,忽然眼前一亮,指着北边烟尘滚滚地方道:“子先哥哥,朝廷的官员来了。”徐光启立即站起身,带着她们和一干随从远远地作揖相迎。

    为首官员是辽东巡抚李秋免,身边还跟着一大批负责钱粮运输的官员和随从。第一次见面,徐光启看着李秋免的国字形脸庞,发现他眉宇间透露着一股英气,虎背熊腰,一点也不像个文弱书生,而且神似凌瑶儿的父亲凌志云,心中颇感惊讶。李秋免也好奇地看着徐光启,心中暗叹此人小小年纪就被朝廷重用,做了市舶司提举。

    一番寒暄介绍之后,李秋免就让徐光启将赈灾物资的账册交给了下属的押粮官,做了一番交割,便开始具体的赈灾分配工作。只见那个尖嘴猴腮的押粮官眯着眼,拨动着算盘珠子,看着徐光启交给自己的账册,一边仔细地清算账目,一边心里盘算着怎么从朝廷的救灾款里捞些油水。在明代,由于官员的工资太低,胥吏又没有仕途升迁的有效途径。于是,求名不得就求利。像收税、赈灾这种活计,就是他们雁过拔毛、层层盘剥的好机会。徐光启很担心自己千辛万苦送来的物资没有落实在受灾的老百姓身上,便派了一个锦衣卫的探子暗中盯着李秋免他们,他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看着码头上工人们搬运物资的忙碌场景,他的心里并不轻松。现在朝廷交待的一半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情就是要给辽东总兵李成梁运送军事物资和给养。

    徐光启请求李秋免调给自己一百余辆马车,准备水陆并进,沿途考察此次辽东具体灾情。从旅顺到李成梁的军事驻地广宁卫,大约四百多公里的路程,走了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众人看到的是一路上灾情如火,到处都是饥寒交迫的流民和满地的饿殍。徐光启坐在马车里看得满脸忧虑,凌瑶儿则是从惊讶到忧伤、继而为这些灾民掩面而泣,只有王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徐光启无不忧虑地喃喃自语道:“朝廷赈济的粮食虽然到了,但是眼下辽东饥民僧多粥少,恐怕朝廷的赈济粮杯水车薪。”

    王娴看着徐光启若有所思,恍惚间回忆起了自己的父亲王锃当年在日本做五峰船主时,某次接济地震后的日本流民的情景。王锃命属下将煮好的米粥里加了些难以吞咽的沙砾,众人大惊,以为王锃在有意虐待日本灾民,当即有日本国武士抗议,表示不满。没想到王锃却不以为意,反而嬉笑日本人无知。时值王锃威望如日中天,日本百姓敢怒不敢言。后来王锃对下属解释,自己并非有意虐待灾民,而是为了不让那些刁民争抢粮食。掺了沙砾的粮食,饥民是不会嫌弃的,而刁民是不愿意吃的,这样就可以保证粮食落到真正需要救济的人身上。

    王娴接过话茬子道:“手中粮米大多已经转交辽东官员,要拯救这些沿途的流民,唯有在附近定点另设米铺粥棚,用些常人难以下咽的糙粮为宜,这样可以有效防止奸诈狡猾的人也来贪拿官府的赈济粮。”

    徐光启细细一想,一开始觉得颇有道理,但旋即又感觉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毕竟甘薯、玉米已经属于粗粮,如果粮食变成糙粮,更难以下咽的话,有欺君害民之嫌。想到关键处,他大脑灵光一现,顿时有了主意。他立即命令车夫停车,调头回旅顺去找辽东巡抚李秋免。

    李秋免此时他正在指挥下属在辽东各地分设救济点,他讶异地看着徐光启的车队回转。以为这位小皇帝的亲信发现了他和手下克扣粮款的证据,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只是外表强装着镇定,冷峻地眼神注视着徐光启一行人慢慢靠近,然后脸上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有种颇为奸诈的感觉。

    直到两人作揖客套一番之后,李秋免才故意问起缘由,冷哼一声道:“徐大人为何去而复返呢?是否对本官放赈济粮的差事不放心?要亲自盯着本官。”

    然后眼神睥睨地看着徐光启,十分不满道:“恐怕朝廷并没有赋予你这个权力吧。”

    徐光启一听此话,便猜测自己派去的锦衣卫探子露出了马脚,恐怕已经被他发现。为了缓解两人会见的尴尬气氛,徐光启干咳了一声道:“李大人切莫生气,下官只是皇帝的奉旨押粮的钦差,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罢了。”顿了顿继续道:“我刚刚走了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眼见辽东灾情严重,流民遍地,饿殍遍野。就怕我带来的救济粮不够,无法让辽东数十万灾民度过来年的春荒,所以特地来告知您解决的办法。”

    说着,徐光启走近李秋免,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屏退左右。然后神秘地从袖子里拿出一道皇帝密旨,学着太监的样子,严肃盯着李秋免,直到他下跪开始听旨,才照本宣科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近日闻辽东大旱,灾情严重,地方官吏手足无措,以致于饿殍遍野。而此地乃朝廷边疆重镇,不容有失。今特下旨徐光启赴辽东助民度荒,辽东各地官员无论品级大小,凡救灾事宜一律听从徐光启调遣。钦此!”李秋免被徐光启这把杀手锏操作给吓了一跳,虽然他知道来自南直隶的这位小官员拥有特殊权力和身份,但是没想到皇帝对他的信任达到这种程度。

    正当李秋免心里开始打鼓,担心徐光启问责之际。徐光启扶起了仍然在跪听圣旨的李秋免,只听他发出有些稚嫩的声音道:“本官此行也不是来纠察地方的,只是发现辽东旱情波及甚广,官民皆有受灾,乃至部分边军都出现缺粮,现在看朝廷对此次灾害的程度还是估计不足,这次让我从南直隶带来的粮食数目显然是不够辽东军民度荒的,所以我想在辽东留驻些时日,教授当地百姓种植、烹饪甘薯、马铃薯等食物的方法。你帮我安排几亩荒田,召集受灾乡村的里正,我打算今天就把这些务农的本事就教给他们。”

    李秋免悬着的心随即放下,恭维道:“天使有令,莫敢不从!”说完,他就退下安排具体事务去了。

    说起来辽东巡抚也是一方大员,原本也不用在徐光启面前这般卑躬屈膝,只是他锦衣卫官员和皇帝特使身份的加持,使得李秋免有的如朕亲临的感觉,不自觉地有些畏惧。徐光启很享受这种最高权力带来的好处,但也深知这种弊病带来的副作用。鉴于对明朝历史的研究,徐光启对明朝官场的腐败深有了解,他认为大明官场腐败的根本问题不全是官员的品行和道德问题,而是金字塔的型的权力结构和明初朱元璋制定的官员工资标准过低。所以,他并不厌恶李秋免和他手下胥吏的贪婪,而是痛恨有些官员贪腐且不作为。现在,徐光启拿出了圣旨对着李秋免敲打了一番,估计后面他不敢在赈灾的时候乱来。

    万历元年(1573)十一月末,徐光启一行人到达了广宁卫(今辽宁省北镇市),这里是大明在辽东军事重地,辽东总兵府就设在此地。他将第一批土豆尽快播种,等待来年三月收获。现在唯一担心的是辽东之地苦寒,就怕种下的土豆无法出苗,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就有点得不偿失了。因此,徐光启先做了一番仔细研究,取土栽培,放置在温室中,待长出根苗后再重新种入土地。众人看着徐光启一步步完成这种新奇的垦殖方法,议论纷纷。很多人都认为辽东不比江南,再奇特的农作物都顶不过老天爷的霜冻。徐光启也不想解释什么,忙完了农事便来到了厨房起锅烧油。临近中午,众人腹中早已“咕咕”作响,徐光启做了炸薯条、土豆泥等十多种由新鲜食材制作的美食,大家闻着煮熟的土豆和番薯的香味,直流口水。等到众人敞开肠胃大饱口福之后,才被徐光启的厨艺折服,纷纷竖起了大拇指。徐光启这才一一解释起土豆为什么要温室里发芽的道理,并告诫发芽土豆不可食用等一些禁忌。众人恍然大悟。

    此时,广宁卫城外。一小队由远及近的大明骑兵正风尘仆仆地赶来,一骑飞入城门。领头的正是一位英姿勃发的青年将领。他受伤正紧紧地攥着从长城沿线发来的一份边关紧急奏报,匆忙赶往总兵府。未经门禁通报,青年将校便奔跑着冲向总兵府大堂,一边跑一边大喊道:“父帅!边关急报!······”府内众人被这惊呼声吸引着,列队两行的士兵目光缓缓地随着目标人物移动,直到他跪伏于堂下。等待他抬头仰望,堂内众人才知此人便是总兵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只见他秀气英武的俊俏脸庞上留着满脸疲惫的模样,大口大口地从鼻腔口内呵着白气,气喘吁吁,双手毕恭毕敬地呈上军报。

    他的父亲李成梁闻言瞬间从一张虎皮大椅上站起来,满身甲胄,甲叶铿铿作响。他接过儿子手里的军报,看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脸色从平静到愠怒,继而感到头皮发麻,烦恼地瘫坐在椅子上。究竟是什么大事让这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明总兵官如此苦恼呢?

    此事说来话长,大明自从与蒙古的鞑靼部在草原上互市通商以来,长城内外一片祥和宁静。所以,生活在中国东北的渔猎民族也纷纷效仿,与大明搞起了朝贡互市。其中女真人就是比较活跃的一支,自从蒙元帝国灭了入主中原的金政权以后,遗留在北方的女真部落在明初逐渐形成了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东海女真为主的三大部落族群。为了进行有效的管辖,防止女真人重新南下威胁中原的政权,明朝一边在辽东重新修缮长城,派驻重兵,一边于明永乐九年(1411)在黑龙江下游东岸的奴儿干设立奴儿干都司等机构,任命官员、派驻军队。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大明国力逐渐衰弱,尤其是经历了英宗皇帝土木堡之变以后,军力已经大不如从前,尽管后来军力国力有所恢复,也没有再度派兵长期驻扎的勇气。再加上东北的冬季天寒地冻,大多数中原百姓不愿意迁居到此大规模垦荒,此地又逐渐变得荒凉起来。于是,逐渐强大起来的女真各部落又重新成了这里的主人。这些女真部落依然承袭着祖辈打猎、捕鱼的原始生活,由于当地资源不足,常常因部落间互相抢掠而互相杀戮、征伐不已。为了加强控制,明朝政府采取了助弱除强的军事策略,以维持女真各部之间军事力量的平衡,从而使女真部落的实力不会陡然膨胀,以致于威胁到明朝辽东边境的安稳。

    不过,对女真各部而言,与大明朝廷封贡互市可以获利更多。所以,女真各部首领在朝贡问题上都十分积极,只是表面的和气友好并不能掩盖彼此的明争暗斗。不久,建州女真首领王杲(gao)与朝廷派驻建州部的守备裴承祖发生尖锐的矛盾,事情起因就是大明与建州部女真的棉布生意。

    这次徐光启奉命向边军输送棉布等物资,与其说是朝廷的旨意,不如说是这些边镇将领的主意,这本来是他们趁机发财捞油水的好机会。因为这次李成梁派裴承祖与王杲谈的就是棉布生意,他打算让裴承祖先把价格谈妥,然后等徐光启送来的朝廷棉布一到,就将一部分棉布私底下出售给建州女真部,赚点外快。东北苦寒,由于当地的女真人不善纺织女红(gong),冬天出门打猎除了穿动物的皮毛御寒,几乎没有其他办法。而皮草珍贵,不是每个女真猎户都能穿得起的,所以,王杲计划用手里的名贵山参和鹿茸等土特产多换些明朝人生产的盐铁丝帛和棉衣棉布,以解决族人过冬御寒的燃眉之急。却没想到裴承祖秉承李成梁的使命,做买卖时居然坐地起价,把一两银子换三十三匹棉布的价格抬高了三分之一。王杲虽然是个莽夫,但他不是个傻子,等到他发现这其中的猫腻以后,立即火冒三丈,找到裴承祖讨要说法,裴承祖自然不肯承认,而王杲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废话不多说,上来就杀人。裴承祖一死,建州女真造反的事情很快传遍辽东,继而传到了北京。李成梁自知理亏,也不向朝廷解释其中缘由,只是一味地把罪责推到王杲身上。于是,辽东官员于是立马上奏朝廷。内阁诸臣闻讯大怒,立即下令停止与建州女真部的互市活动。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太意外,不仅打乱朝廷的稳定边疆策略,也打乱了李成梁心里的小算盘。

    王杲得不到与朝廷互市的机会,就只好带着建州部女真人劫掠明朝边境。于是雪片般的军报从他儿子手里传来。就这样,不断有消息从辽东各地传来,长城沿线的烽火台上狼烟警报不断,边境形势瞬间变得紧张。李成梁被这件事搞得有点头大,他担心一旦路出马脚朝廷会找他问责,毕竟内阁首辅张居正的考成法不是说说的,而是有强大的执行力的。

    李成梁此时大脑里不断闪动着是否出兵消灭王杲的计划,只是忌惮于今年辽东大旱,朝廷也没有足够的信心支持他打这一场仗,所以一直踟蹰不定。看着儿子李如松送来的战报,李成梁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觉得总等着别人来攻实在太被动,不符合他的作战思路。而眼下辽东的军队除了一部分参加赈灾工作,另一部分在长城防守都有些捉襟见肘,于是,他决定向朝廷上书,请求其他军队支援。等来年开春,就一举荡平王杲部。

    坐回到虎皮椅的李成梁眯着眼,看到最后几行军报的时候,突然心中一惊,站起身来,冷汗涔涔。原来王杲把袭击的目标对准了辽东的军事重镇沈阳城,这里不仅是大明朝廷在辽东的军事要塞,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也是李成梁历年搜刮积累的小金库存放之所。

    “看来王杲的野心实在不小。”李成梁喃喃自语道。

    李如松察觉出父亲的神情不妙,便主动上前分忧,自告奋勇道:“父帅,我愿带着手下亲兵,直捣王杲的老巢!”

    李成梁摆摆手,否定了李如松的建议,叹了口气道:“为父何尝不想立即率兵灭了王杲,不要说女真善战,只是今年灾害连连,辽东百姓刚刚缓了口气,咱们现在就出兵,不是给百姓增加额外的负担吗?”

    “父帅,那我们坐等王杲来攻,这也太窝囊了!我在明,敌在暗。我们现在的兵力有限,防得了东防不了西,实在太被动了。”李如松指着攥在李成梁手里军事情报,着急道。

    李成梁依然态度决绝,站起身来到一盆炭火旁,冰冷的双手烤了烤冷冷回复道:“现在都快接近年关了,外面大雪纷飞,敌情不明,我们盲目出兵等于送死,所以再怎么被动也要防住,等待来年开春,我们再与他王杲新仇旧恨一起算。”

    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为父大致能猜出这些女真人会重点进攻辽阳、沈阳等这几个地方。所以,我们只要用现有的兵力守住几处关键要塞,这些建州蛮子的威胁不足为道。”

    说完,李成梁让手下展开一幅军事地图,父子俩一起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山川名词,想象着那些名山大川的地形结构。只听那李成梁斩钉截铁道:“沈阳中卫是建州奴贼们南下进攻我广宁卫的必经之地,此地是我辽东的门户,绝对不容有失!”顿了顿,继续道:“我命你率五千铁骑日夜兼程去驰援固守,不必出城交战,切记。”

    李如松轰然领命,他穿戴好头盔、甲胄,威风凛凛地快步跨出帅府门口。好巧不巧,他和正准备入府会见李成梁的辽东巡抚李秋免打了个照面。那李秋免笑盈盈地和他打了个招呼,李如松也躬身行礼。等抬起头时,发现李秋免身边突然多了一张陌生的少年面孔,眼神锐利,生的俊俏,来人正是徐光启。

    徐光启看着他发愣,这个粗犷有力的大汉形象的确让人印象深刻,一时难以忘怀。直到李秋免告知他是少将军时才回过神来,连忙礼貌地拱了拱手。李如松也简单地回了礼。

    由于军情紧急,三人没怎么说话。李如松在门口值勤卫兵的帮助下,牵了缰绳,踩了马镫,便跨上高头大马,一溜烟就跑去军营方向调兵了。

    李秋免通报了门禁,很快就通传到了李成梁的帅府大堂,两人一起被迎进了府衙。徐光启跟着李秋免一路走来,对着两排的军士不禁啧啧称奇。心中暗叹:不愧是名将李成梁带出来的兵,一个个健壮如牛、精神抖擞。此时,天空中又开始下起雪来,那一片片鹅毛般的大雪渐渐地飘落覆盖在小城的街道上、屋顶上,一片银装素裹。

    李秋免和徐光启一起来到帅府大堂,看到那李成梁身体倚靠着虎皮大椅子,双脚抬到了桌案上,还翘着二郎腿,眯着眼,半睡半醒的样子,显得十分悠闲。显然他把刚才烦恼的样子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朝廷赈灾的钦差队伍到达辽东的消息,李成梁早已收到,当他得知钦差只是个官职卑微、乳臭未干的孩子而已,便没把徐光启放在眼里,只道按照大明官制成例,民政与军政不相干,只让李秋免接待,他并没有亲自去旅顺码头。“不过是小皇帝身边的一个宠臣、弄臣而已。”他的心里一阵鄙夷。而现在李秋免和这个小钦差现在亲自来广宁卫来找自己,不免感到有些意外。但是戍边大将的傲慢依然如故,即使门禁通报,他也不出门迎接。

    李秋免世故圆滑,一开始嘴上没说什么。他看徐光启神情淡然,似乎也不以为意。于是,两人通报了姓名和身份之后,李成梁依然在装睡,既没看座,也没上茶。李秋免此时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毕竟是辽东巡抚,按照当时的大明官场成例,文官节制武将,李成梁如此态度也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他脸色涨得通红,似乎要发作。

    正当李秋免准备大声呵斥的时候,李成梁身边的副将特意提醒了一下上司,他才装作自己突然清醒过来的样子,立即站起身,对着李秋免拱手赔礼道歉,却几乎忽略了徐光启的存在。眼看李成梁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态度,徐光启忍不住用一句稚嫩的童音划破总兵府的大堂:“李总兵好大的威风啊!您把这辽东的兵将们一个个练就得生龙活虎,将大明边境和总兵府衙守得如铁通一般,连下官都不好进门哩。”

    李成梁听着徐光启阴阳怪气的声音,转头斜着眼看了他一下,只听他继续道:“若没有我们这些南直隶来的朝廷支边运输队,戍边的将士们又怎么能将边关铸就成钢铁长城。我们远道而来,辛苦卓绝,李总兵却连一张凳子、一杯茶都舍不得赏赐,是否显得小气了些呢?”

    李秋免于是主动介绍起徐光启,李成梁显然摸过徐光启的底细,他连忙摆摆手,接过徐光启的话茬,软话里带着硬气道:“小钦差说得好!戍边的将士需要朝廷源源不断的物资支持。那么请问你为什么要将南直隶搞得天翻地覆呢?现在那些江南的四大棉商都不愿到我们这儿来了,他们最近把辽东的棉布生意了都停掉了,以后我辽东将士在冬天还怎么御寒呢?难道都得靠你们江南的市舶司供应?粮米都靠朝廷接济?难道大明朝立国以来的开中法朝廷真的打算不要了?”

    徐光启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猜测自己在江南的种种行动不小心触动了李成梁的奶酪。他深知这些边镇将官的心态,知道大明商人集团和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固有的利益输送链。徐光启曾经听戴金泰说起过九边重镇的商事,其中提到大明开中法给那些边军将领们带来了盐引自由的权力,那些来自山西、安徽、浙江、南直隶等地的盐商们不断地从内地给他们输送各种好处,于是,这些边军官吏们想尽办法从朝廷手里获取更多的盐引与这些商人交换。大明朝廷在开中法实施初期对盐引的审批是有严格的规章制度,可是不久便废弛了。随着明中叶弘治年间户部尚书叶淇将开中法改为以银代米的政策之后,输送至九边重镇的粮食便开始严重不足。于是,李成梁这些边镇将领为了解决士兵们的吃饭问题。他们一边鼓励内地商人往边疆运输粮米,一边自己扩大军屯。而江南四大棉商在与李成梁做买卖的过程中发现了边军更缺什么货,于是将部分棉布运到京师兑换粮食,再运到辽东,颇受李成梁欢迎。

    徐光启想到其中缘故,微微一笑道:“李总兵,朝廷要改制了。开中法虽好,但沿用至今已经两百余年,有些弊病已经难以避免地产生,它不符合时宜了。”

    顿了顿,继续道:“朝廷将逐步在江南以及全国各地建立官营商业,为国库提供充裕的收入。朝廷有钱了,对各地衙署、对你们边镇军队不好吗?国朝立国至今两百多年,天下财富累计巨万不止,而朝廷不能有,何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将军为何不思虑朝廷之忧而计较个人得失呢?”

    李成梁听到这里,心中有些恼火。李秋免也有些错愕,心中暗忖:这个小钦差挺能说会道的!李成梁拍案而起道:“混账!你竟敢讽刺本官不体恤朝廷?!”说着,他手指着外面站岗的士兵道:“你们高高在上,远在中枢。岂会知晓我的士兵们和辽东的百姓们长年吃不饱饭?辽东苦寒,平常每年粮米产出根本不足辽东军民食用,若遇灾异,良田更加荒芜。幸亏朝廷开中法,各地商人才愿意源源不断地输入粮米以弥补不足,现在你在江南搞什么官营商业,搅得江南人心不安,这些商人不来辽东,没了粮食,辽东必将百业萧条,我们这些军人还怎么替朝廷守护边疆?”说完,他冷哼一声,继续怒喊道:“你说我还是只谋求个人得失吗?!”说着,他手按着佩剑,脸上的胡须上下抖动,气呼呼的样子,凶神恶煞,几乎都要拔剑砍了徐光启。

    徐光启也浑然不惧,依旧傲然挺立。他听完李成梁的诉苦之后,也不想与他争辩,从衣袖里拿出一块土豆、一根玉米棒子和一块番薯,心平气和道:“将军,我今日来此正是为了解决你的烦忧之事,请稍安勿躁。”说完,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李秋免,这位巡抚会意,于是面对李成梁一一介绍起这些食物的种植、生长周期、产量和吃法。

    李成梁不可置信地看着两人,瞪大了眼睛疑惑地问道:“这些东西真的能吃?产量真的有那么高?”

    徐光启坦然道:“将军若是不信,请和我一起入帅府庖厨,我亲自给将军演示烹调的方法。”

    于是,三人一起到了总兵府后院的厨房里。过了一会儿,李成梁品尝了美食,瞬间感到满意,微笑着连连点头。

    这时候,徐光启从袖子里拿出一份物资清单递交给李成梁道:“李总兵,以后辽东边镇军民所需,都由我大明皇庄商行统一供应,开中法将逐步退出历史舞台。”

    李成梁再度惊愕,他拿着徐光启递给自己的物资清单,喃喃自语道:“辽东各地数百万军民,各类物资耗费何止巨万,以后都由你们负责?你们商行真有这个实力吗?”

    徐光启斩钉截铁道:“是的!我们商行以朝廷为后盾,要为朝廷聚敛天下财富。本次输送赈灾物资和部分军用物资是第一次,以后会源源不断。”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我们以后要在辽东各地开设各类商行,希望将军给我们大明皇庄行个方便。”

    此时的李成梁,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拍了拍胸脯客气道:“这件小事,包在我身上。”他心中暗忖:现在有了粮食,明年出兵攻打王杲就顺利了。

    就在这时,总兵府外一份朝廷军报递送至帅府大堂。三人回到前厅,李成梁打开军报一看,兴奋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道:“朝廷获悉王杲反叛,正计划派戚帅和他的浙兵从蓟镇来援助我!哈哈,真是天助我也啊!这次王杲势必在劫难逃。”

    徐光启闻言也是大喜,他终于可以在辽东见到倾慕已久的大英雄了。他立马写信给京师内阁,表示自己打算在来年春天与李成梁一起参与平定王杲叛乱之后再返京,并且提出请求:自己由辽东赈灾特使转任平叛王杲之役的押粮官。十五天后,内阁的批复文件送达辽东。徐光启这才写信给远在江南的老师徐渭和家人,告知他今年年底之前暂不返回江南的缘故。然后又请徐渭通知戴金泰,让他在年底将今年皇庄的经营账目结算好,将朝廷的获利银两起运京师,并命令分设在江南的锦衣卫机构沿途保护。

    万历二年(1574)农历二月初二,广宁卫总兵府各路将官们齐聚一堂,商讨出兵事宜,徐光启作为朝廷委任的押粮官,列席参会。

    会场上,戚继光、李成梁两位军事主帅赫然在位。李成梁端坐在正堂主位,戚继光作为客兵,坐在上首。徐光启站立在旁边,仔细看了看这位身姿伟岸的抗倭名将,只见他身穿蟒袍,头戴乌纱帽,方脸圆额,双眼炯炯有神,宽宽的下巴下面长满了浓密的络腮胡须,此时他正青春鼎盛,英武不凡。戚继光也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位小皇帝身边的红人,两人四目相对,都在心中彼此暗赞。

    随着三通锣鼓响毕,明军各位参将们从帅府外纷纷鱼贯而入。李成梁身边的副将应福照准时点卯,看到众人已经到齐,才看向主帅点了点头。会议开始,众人拱手参拜之后,分列两排坐下。李成梁命人搬出一块沙盘,又在右边墙面上展开了一副辽东军事地图,开始商讨。

    李成梁首先发言,他手里攥着一份刚刚从沈阳前线传来的军报道:“前几日,王杲这帮女真蛮子又袭扰了我大明重要的军事卫所沈阳、辽阳等地,他们趁大雪纷飞之际进攻,我军虽未丟城失地,但也给我军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两地的把总以下的伤亡官兵高达千人。常言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战,难道我军就打破不了敌军的这种魔咒吗?”

    说完,他站起身来到沙盘前,拔出佩剑指着沙盘上的军事方位和坐标继续道:“据我军夜不收侦查,王杲的巢穴在古勒寨,距离我广宁卫有三百多公里,如果骑兵突袭,以我军的兵力和战力,两日便可抵达贼巢,将其剿灭干净!只是我军进兵的方式还需斟酌,众将有什么建议,可以畅所欲言,本帅和戚帅洗耳恭听。”

    话音刚落,一位名叫秦年春的游击参将起身回复道:“末将建议我军多路进剿、分径合击,从而一战定乾坤。”只听他诉说理由,娓娓道来:“王杲之患,并非肘腋之疾,而是心腹大患。此人反复无常,毫无诚信廉耻之心,嘉靖三十六年(1557)窥伺我抚顺城,杀我军守备彭文珠,嘉靖四十一年(1561)诱杀我军副总兵黑春及其将官数十人,去年又杀了裴承祖。我朝宽容大度,屡次放过,甚至既往不咎、授予官职,依然束缚不了他反叛的心。所以,剿灭要彻底,为了防止其逃窜,多路合围,让他插翅难飞!”顿了顿,继续道:“古勒寨附近多山,地形复杂,我军对此处地形情报也尚未探明,所以不宜轻敌冒进,大军应以步军为主,步骑联合,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为好。”

    李成梁点了点头,表示赞许。而另一位参将纪彦温则表示反对,他起身驳斥道:“敌情不明那就多派夜不收侦查,将古勒寨附近沙盘的地形详尽标识。我辽东铁骑擅于长途奔袭,可以杀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岂能因噎废食,以步军充作主力?岂不是以我军短处攻击敌军长处?”

    此话一出,李成梁脸色微变,他看向正襟危坐的戚继光,示意他发言。戚继光不好继续沉默,也站起身来到沙盘旁,指着沙盘中那层峦起伏的沙丘道:“兵无常形,战无定法,战场瞬息万变,无论步兵为主、步骑联合还是铁骑突袭,两位将军皆言之有理。不过,在本帅看来,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我军怎么打还是要取决于我军的粮草储备是否充裕?”

    说完,他的目光转向徐光启,大声询问道:“押粮官何在?”

    徐光启一听戚继光提到了自己,立马站起来拱手回复道:“属下在!”

    戚继光继续严肃地问道:“押粮官,我军即将出征,目前军粮储备是否充足?”

    徐光启自然知无不言,大声回答道:“目前我广宁卫守军现有稻米三万斤、小麦五万斤,另有土豆、番薯等粗粮五十万斤,而去年种下的粗粮也即将收获,可囤积数百万斤,以每人每日食用粮食一斤计算,足够供给我六万大军战时食用百日。”

    戚继光欣赏地点了点头,他转头面朝李成梁建议道:“如此,我军后顾无忧,应当步步为营、分路合击最好。”

    李成梁眼看戚继光同意了自己的意见,便大声宣布道:“我昨日夜观星象,猜测明日之后天气必然放晴,到时阳光明媚,冰雪消融,正是我军出兵的大好时机!”

    随后,李成梁逐一分配作战任务,众参将领命告辞。接着,他拉住戚继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戚帅,王杲奸诈狡猾,其部下也都是好勇斗狠的亡命之徒,你们蓟镇来的都是客兵,不宜让你部造成重大伤亡,冲锋陷阵打头阵的事还是交给我们广宁卫的兵吧,你就率部护卫我军侧翼和后方,保护好小钦差和咱们大军粮草即可。”

    戚继光本想婉拒,李成梁却拿出内阁首辅张居正的一封信递给戚继光道:“这位小钦差不仅是小皇帝身边的红人,更是张首辅江南改制的一把利刃,当然也是你当年抗倭老战友徐渭的得意门生。所以,张首辅写信给我,让我在辽东照顾好这个小神童,切记不可有失。”

    戚继光恍然大悟,随即抱拳领命。

    大军即将开拔之际。徐光启当天便安顿好凌瑶儿,将其寄宿在巡抚李秋免家。第二天,他带上王娴,作为自己的随军参谋,随着浩浩荡荡的大明边军朝着抚顺城、古勒寨方向杀去。

    这一去,正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