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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长乐畅春

    京郊西侧。

    昆明湖。

    禁城那一条玉带苏水,便源自此湖。

    东岸。

    一道长堤由南至北,围起了偌大的水域,接续着岸边掩映在密林之中的亭台楼宇,假山怪石……畅春园正是夏秋之间,那流火烁金的酷热季节里消暑的绝佳之地。

    冬季,此处却另有一番别样的景致。

    红的砖,白的雪,黑的石,皆都在冬日之下,辉映在万丛枯黄草木间。

    自长提踏至居中的九孔石桥,遥望平湖两侧,远山近水,白雪皑皑。

    正所谓。

    红墙内外,惟余莽莽。

    石桥上下,飞洒翩翩。

    景帝萧鸿辰已近二十数年不临此地,然则亲政之后久在宫中不免心下烦郁,是以在畅春园已住了十来日了。

    本就是前朝大周,首宰文纪最中意的一处园子,大夏立国之后,已经修缮了多次,岸畔居中而立的长乐宫自有几分堂皇气势。

    萧鸿辰偏居于此。

    帝君在处,便是朝堂之地。

    于是日日里,朝中文武百官皆汇聚于畅春园内。

    只为等待陛见的官员们修缮的黄凌子暖阁,便就在入园的左右旁侧置下了八顶之多。

    眼见得园内终日朱紫往来,人潮不绝,偌大畅春园只显得日渐局促,萧鸿辰一时间竟然无处可避……

    那本意想要清静两日的心思,早已荡然无存。

    反倒是愈加的易怒起来。

    却偏又不愿回宫。

    朝臣们也就压根揣摩不透他这究竟是为何……

    只能每日小心翼翼的应对,伺候着。

    ……

    宝顺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二。

    今日,更不同往日。

    晨起升殿,长乐宫中重臣齐至。

    六部九卿的文武大员,凡四品以上皆汇于此。三位皇子左首恭立,内阁要员皆在辅政王萧仲康身后,更急招直隶总督,禁军统领,京畿六军统兵大将宫中旁列。率大军赶奔铁门关前的疾东大将军赵安返回京中,亦在陛前侍立。

    御案之后,萧鸿辰已端坐许久。

    长乐宫中,静寂无声。

    时不时有黄门太监自园门处气喘吁吁的飞奔而至……

    殿中只闻那尖声细气的一声声奏报。

    “已入正阳门。”

    “上朱雀道。”

    “过南市口。”

    “至禁城左上长安西道。”

    “已过大理寺。”

    “过理藩院。”

    “过观音堂。”

    ……

    “报!”一位御前侍卫步上层阶,周身甲胄铿锵晃动间,手扶腰间佩刀,穿堂而入,单膝跪倒在陛前。

    “启禀陛下,御前侍卫统领,镇军大将军,苏赫。已在园门处下马候旨!”

    只这一声……

    却让此时长乐宫内不知多少人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回来了。

    十二道金牌,终于将这位苏大将军召回……

    萧仲康依旧立身禅定,对此充耳不闻。

    献王萧逸,拿余光与身旁的萧曜暗暗对视一眼,似终就再也压制不住,掏出袖筒中的帕巾捂在嘴边轻咳了两声。

    五皇子萧子峻,个头已蹿至他的肩头,隔在萧曜身旁板着那张稚气的脸,挺着胸脯稳稳立身不动。

    许久。

    方听得御座之上,响彻一声,“传。门前报进。”

    萧仲康那微阖的双目下,唇角不为人所见的向上咧了咧。

    ……

    候不多时,长乐宫门前,朗声响起。

    “臣,苏赫,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随即,一袭高大的身影便就在朱门前,当阶跪倒。

    ……

    报是报过了,苏赫方要抬头起身……

    就一眼瞧见朱门旁侧侍立的康佑福冲他皱了皱眉头。

    再细看时,康佑福垂在身侧的手,正指着膝前,中指食指皆弯曲着点了点……

    苏赫见状无奈,他已晓然,那便只能跪着等叫起。

    自然是等不到的。

    ……

    萧鸿辰此时方才正了正身子。

    他自御案后环视阶下众臣,似根本就未闻听有人在门外报进,只不紧不慢的言道,“方才,说到哪儿了?”

    群臣不禁面面相觑……

    足足在这宫中候了怕有两个时辰……这期间,谁又敢妄言一句……

    萧逸却心中一沉,暗道坏了。

    这与他之前意料的完全不一样。

    他本以为,只待苏赫一到,便会有暴风骤雨般的弹劾轰然而至……这皆是早就安排好的。

    随即天威震怒,便就将这苏赫不由分说打入天牢之中……

    他不禁拿目光偷瞧了萧鸿辰几眼,这些时日,在偏殿之中父皇已数次怒不可遏的拍案而起,便也就是如此亲口痛斥此人的……

    怎到了此时,却好似不是那么回事了?!

    “赵安。”

    “臣在。”隆声若晴空炸响一道惊雷,豹头环眼,身材壮硕的疾东大将赵安大步来在右首处轰然跪倒,

    垂首候了数息,见再无圣谕置下,赵安心中了然,便开口奏报道,“臣自海防驻地赶奔铁门关,已在军都山旁侧扎下大营。臣不敢有片刻懈怠,抵达当日便遵圣谕巡视内三关,耗时七日方毕。”

    “听闻你晚到了数日,是在路过鲁地之时已将那贼寇鲁平王剿灭?”

    赵安垂首傲然笑道,“遵圣谕。末将率天兵到时,不过摧枯拉朽一般就将逆贼荡平。那鲁平王已被臣一刀削首。这皆是圣上傲睨寰宇,龙威浩荡……”

    萧鸿辰摆了摆手,“铁门关情形如何?起身回话。”

    “回禀圣上!”赵安站起身来,躬身回道,“内三关以辖,皆山势雄伟,莫不设在万仞高峰之下,亦或是千丈绝壁之上,大小关隘接连长城依山傍水连绵数百里……确是易守难攻,天险之所,并无大碍。”

    “现如今这三关可稳固?”

    赵安犹豫片刻方才接续回禀道,“圣上容禀……依臣所见……”

    “说!”萧鸿辰皱了皱眉,“今日臣工皆在,你所见所感尽数道来,朕只听真话。”

    “这内三关……”他似想冲几位枢部大员处看上一眼,却生生又别过头来,“确已年久失修……”

    哼!

    御案之后当即就传来一声冷哼。

    赵安赶忙补充两句,“今冬雪厚,军都山周遭奇冷。臣已与三关守将明言,来年三月……不,二月间就对三关以辖各处要紧隘口重新整修……臣预计,只要各处用命,至多三个月便可令三关城防万无一失!”

    “住口!”萧鸿辰莫由来便勃然大怒。

    堂间一众臣工皆不明所以,均是四下对望,未知景帝此时怒从何来。

    “朕调你属下八万精兵,自海防驻地赶奔铁门关……修关隘,整治关防这是枢部并工部的事由!朕只问你如若蒙真铁骑今冬来犯,如何应对,可守得住?!”

    未料赵安不慌不忙,似对此早有腹议,只是拱手回禀道,“圣上息怒。如今已是十二月中,眼见得便到年节之时……算一算,今冬即将过去……且不论自古未见有域外游骑在冬日叩边,即便要来,却也来不得。军都山,铁门关南北两侧,臣亲自去探过,雪厚近及腰……”

    他顿了顿,“臣不知,这蒙真铁骑将在今冬来犯的传言究竟出自谁人之口……可有详实军情邸报?亦或有蒙真叛逃而来的王公贵族带来消息?还是边骑夜不收已亲自探得蒙真大军已然集结待发?随口便就妄言此等军国大事……莫说旁的,只我麾下八万兵马这一番调动之资,所耗费的钱粮便已堪以亿计……真真其人,心叵测,人当诛!”

    赵安这一席话,当即叫长乐宫内针落可闻。

    萧逸的眼神悄然瞥至右首的萧仲康处……

    二人面上均是会心一笑,却又转瞬即逝。

    ……

    “其心叵测……其人当诛?”萧鸿辰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不动声色的看着赵安,“不愧是五镇之一的疾东大将军,果然言辞犀利,杀伐果决。”

    “臣,实不敢当。”

    萧鸿辰不再看他,冲阶下道,“齐甄何在,雁鸣关可有奏报。”

    枢部尚书齐甄闻声出列,跪倒御案之前,“臣在。启禀圣上,昨日收到雁鸣关军报。”

    “起身来说说看。”

    “谢圣上。”齐甄起身,躬身道,“徐凌将军言,今冬雁鸣九关十八隘严加防守,关城将士日夜轮值不敢有丝毫懈怠。日前大部夜不收探马自宁武关深入漠南三百余里,并未发现异动。雁鸣关前大雪覆盖荒原千里,人迹罕至。今冬漠南已经历两场雪暴,徐将军断定,只此两场暴雪漠南死伤的牲畜便以百万计……”

    宫内即时便嗡嗡声响。

    一众朝臣个个面带喜色,窃窃私语之声四下泛起。

    “百万头牲畜,啧啧……”

    “怕是了不得的大雪吧……”

    “狄蛮子,都死绝了才好!”

    “天恩浩荡啊……”

    “圣上亲政,万民朝贺,实乃是我朝洪福齐天!”

    ……

    萧仲康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微侧身子,缓声问道,“如此说来,漠南已遭天谴?”

    “是。”齐甄冲辅政王萧仲康拱手道,“按照徐老将军意料,至少今冬明春,漠南蒙真不足为虑。”

    “嗯……”萧仲康默然点头,回正了身子,抬目望萧鸿辰一眼,又自入定似得不再言语。

    萧鸿辰心中便就是一寒。

    他如今,真的拿捏的住阶下的这群人么……

    他心中竟似生出一丝悔意,他是不是根本就不该将苏赫召回来。

    然则这京中流言蜚语,已经越传越盛,甚至已经到了他不得不正视的地步。

    他已有数道密旨质问苏赫……那些事,他皆都听说了,苏赫却始终并未给他递来只言片语。此子,究竟在想着些什么,他又为何要这般做!

    前三道金牌,实则他只是要做给朝中这些大臣们看看,召他回来的本意,也只是想要当面问个清楚明白……苏赫却置若罔顾!

    接续十二道金牌下去,萧鸿辰已是怒极。

    他恨不能圣驾亲临辛州大营!

    却就在今日。

    就在方才。

    闻听苏赫不过寥寥数骑,急返京中的这一刻……他猛然警醒。

    难道在他心中,他已确实对苏赫生疑?

    又或者在他心底深处,他始终就对这个生养在北狄的次子有所警惕?

    他真的是迫于压力,才将他召回的么?

    他不由得泛起一阵阵的悲哀,这就是这个龙椅带给他的……那种很多年前的厌烦之情又再次令他心生倦意。

    他却不能倦怠!

    于此同时,他倒要看看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

    然而到此时……他似乎觉得,就正是阶下的这些人。

    他们竟好似人人有份!

    ……

    萧逸适时的侧望萧曜一眼。

    萧曜胸中早已鼓荡得按捺不住,一步踏出,急急便道,“父皇!儿臣以为何止空穴来风……简直可谓是造谣生事祸乱朝堂,妖言惑众伤我国本……却不知这危言耸听之语到底出自何人之口,如此小人却又是何等险恶居心……臣请父皇严查!”

    “儿臣,附议!臣以为,臣弟所言极是。”萧逸随即便来在萧曜身侧躬身奏禀道。

    眼见得左首之侧的两位皇子先后进言,宫中的一众臣工便就一个个蠢蠢欲动……

    未待他们出列,便听见萧洪辰不露声色的对三位皇子沉声道,“你们三个位列殿角之侧,便是着意让你们听政,带着耳朵多听听朝臣们的国政廷议。”他不悦的冲他们二人摆了摆手,“多闻,少说,心里自去琢磨……此刻还不轮不到你们开言,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