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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乌朦天际

    这一趟出关巡边,徐北毅随着一标夜不收弟兄已出来了两日。

    拓跋寒这厮,不知自何处掏了一窝地鼠,同两三个弟兄偷着吃独食,却闹了肚子……只一趟趟茅厕里窜得这铁打的汉子面色蜡黄,软塌塌的起不了身……这次并未跟着来。

    徐北毅此次走的稍远些,自黑风岭到松树塘一带,一日便就巡遍,他又带着弟兄们往北多走了几十里,到了花儿沟。

    这冻死人的时节,自然没的花儿,谷地里的雪就深得马都迈不开步,再也前去不得了。

    便就在此地找个避风之处猫了一宿,天将放亮,就实在是冷的熬不住,拾掇着准备回返了。

    算一算,今日已是二十二,再不多日就是年节了,徐北毅缩着脖子望了望天。

    这天,可就真是个怪。

    说乌云却不似乌云,却压得日头也出不来,漫天都是乌朦朦的……却是奇冷。

    怀里掏出皮酒囊,他还未揭盖,弟兄们便都臊眉耷眼的围了过来……这鬼天气里,要能灌下口酒去,那真是……拿啥换都成!

    酒囊举在天上,倒了又倒,却是一滴皆无。

    这便是真丧气。

    “走吧,徐校尉。”一名须发上皆是白霜的老卒,望着空空酒囊砸吧着嘴,掸了掸身上蹭的雪,“这冷法,再不回返,怕是马也扛不住了。”

    “今年这也怪!都快年节了,还他吗这么冷!”

    “今年这年节,不知道能不能发几坛酒下来……”一人门牙豁着,说话都透着风,冲着徐北毅挤了挤眼,“徐校尉在咱们这,好歹也让弟兄们沾点荤腥吧!”

    “有我的,就有弟兄们的,那还有啥好说的。”徐北毅有些颓然的将那空瘪的酒囊揣进怀里,冲着谷里一标弟兄挥了挥手,呼喝一声,“王队正,走了。”

    “好嘞!回返!”

    “徐校尉,仁义!”

    ……

    顺着一侧的缓坡,斜斜的策马往坡上走,徐北毅心里始终是有些想不明……

    前日里,他见了祖父。

    可祖父似乎对苏大将军亲临雁鸣关一事并无太大的反应,言辞间,倒是对这位年轻的大将军未能亲身前往拜会于他颇为不满。

    至于苏将军的提点,北狄将至,他颇为不以为然。左右还是那套说辞,他们是守将,这北狄是冬日来还是夏日来都是一样,守住关城便是,徐家在此镇守数代之久,便在他徐凌手里丢不去。

    自雁鸣关出来,徐北毅的神情便是恹恹的……去了趟广武关,把大将军赐下的织秋刀留下,却也没见到他的父亲。

    便像是拓跋寒说的,徐北毅觉得那位苏大将军是个实在的武人!

    一边想着事儿,便就来到了山梁上,徐北毅深深吸了一口这晨时的寒气,抖擞精神。

    前方远山重重,他似一眼便就望尽了那盘踞在山涧道口处的九关十八隘,在群山以南,便就是关内的一马平川……

    他莫由来的觉得有些心绪不宁。

    这一阵的浮躁之气,令他下意识的在马上回身北望……

    只这一眼望去……

    这口气便就顿在他的胸腹间,竟然进出不得。

    徐北毅猛然细眯起双眼。

    眨了又眨。

    那是什么……

    在铅云漫卷的天际边,天地相连的极远处隐隐现出一道不见边际的黑线。

    要下雪了么?

    这是要翻上来层层黑云?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随即他却打了一个冷颤!

    那是……

    北狄铁骑!

    他猛然冲着北方伸出手,大嘴张着,啊啊啊了数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敌骑!”他身后的那名夜不收老卒尖声高喝一声,却就喊破了音。

    不止是他,这一标的夜不收弟兄们皆都看到了。

    “我草!”

    “北狄铁骑南下了!”

    一阵子的高低呼喊。

    徐北毅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

    当这一切来临之际,他根本不愿相信这居然是真的!

    真叫那位苏大将军料准的!

    ……

    徐北毅身旁一片大乱。

    他呼呼的喘着气,纷乱的脑海中却瞬时便就安静了下来。

    他只略一思忖便当机立断,他要派三骑火速将敌情报回,剩下的,他决定扯到西边去,作为边骑夜不收,他必须得再探清楚些。

    便就在他正要张口令下的当间……

    这一片幽静的花儿沟中,突然便响起一阵嘣嘣嘣的声音……

    徐北毅目光一寒!

    嗖!

    他眼前那名夜不收老卒便就一声不响的轰然栽于马下。

    嗖嗖!

    一支利箭疾飞而至,正中他身旁那名豁牙汉的面门……

    只觉得脑后泛起一阵阵的凉意,徐北毅顿时汗毛倒竖,暗叫不好,他下意识的一侧身之际,一箭已迎面而来,戳进了他的左侧肋下……

    似挨了一记重锤,转瞬便就是扎心的痛!徐北毅赫然出手,拽住箭尾就是一拔……

    便就在此时,他方才想起……拔不得。

    不拔还能挺上一时三刻,这拔出来可就立时放血死定了。

    却已拔了出来……

    他慌忙低头看去,却扎的不深,这一箭却正扎在他怀里的酒囊之上。

    这忙乱的当间,他身边已呼呼驰出数骑。

    夜不收个个反应奇快,有人在他马旁高呼一声,“头儿快走!颠不停来了!”

    徐北毅的余光中,对面山梁上已现出不知多少骑。

    个个胯下高头大马,头戴貂帽,疾驰间雪屑飞溅,正冲他这里张弓搭箭……

    再无犹豫,徐北毅拨马就走,他知道,他只能拼死闯回关城了。

    他尾随在那几骑夜不收身后,再也不敢回首,只一味的策马狂奔。

    寒风夹杂着雪沫,一个劲儿的只往他双眼上扑,徐北毅模糊望见自斜下里,一阵貂帽尾穗欢快的跃动间,几骑颠不停却比他们更快,马蹄翻腾间,箭一般的就已冲到了他们旁侧。

    前方当即亮起一片刀光。

    当先一名夜不收甚是悍勇,长臂挥去,一声断喝便就兜头一刀向赶至近前的颠不停砍去。

    只闻听荒野间金戈交鸣一声响,刀断。

    那名颠不停狞笑间,掌中刀似有星点的蓝光辉耀,再一刀下去……

    惊马之上,只余一架无头的身子,一腔子血就从肩头出喷泄而出,在雪地上带出一道份外扎眼的艳红血迹。

    转瞬,这一标夜不收便只剩下四五骑了。

    徐北毅的心,沉寂。

    方才嘚嘚哆嗦的手,稳稳的握在破风刀上。

    他知道自己便就死在此地了。

    他逃不出去。

    他压根不咬牙关,反倒是轻轻呼出一口气去。

    他要杀一个。

    不贪多,杀一个就行!

    一个就够了本!

    若能多杀一个,那便就算是先为豁牙刘报了仇!

    他长臂一舒,破风稳稳的拖在身侧,那就来试试小爷的徐家刀吧!

    却有一骑疾驰间,撞在了他的身侧,徐北毅余光瞥见,是这一标夜不收的王队正。

    “校尉!这里交给我们,你快走!”王队正在他身侧低吼一声。

    “我不走!”徐北毅双目圆瞪,紧紧盯住前方不远处的一名颠不停。

    “小子!看着我!这和你是不是校尉,是不是徐老将的孙子,求不相干!”王队正在他身侧策马狂奔间嘶声大喝道,“你的马比咱的强!赶回去报信!”

    徐北毅便是一怔。

    王队正只瞪他一眼,这一眼便就叫徐北毅顿时明白,在这战阵之上,他果然啥都不是!

    王队正胯下是一匹枯瘦的驽马。

    但他的控马之术,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北狄不可一世的颠不停!

    他双腿一夹,那匹驽马便就加速自徐北毅马头前闯过……

    王队正自腰侧轻轻巧巧的抽出了那把刀。

    大将军苏赫留给他们的织秋刀!

    双脚甩镫,身子一纵,他便就蹲伏在奔马之上。

    下一刻,王队正便似一只低飞的大鸟,合身向着身旁的颠不停扑了过去……

    边骑夜不收!

    没有一个孬种!

    紧在王队正动手之后,徐北毅前面仅剩的三骑,在疾驰中猛然就扯转了马头。

    一个急弯兜得马肚子都蹭在了雪上……

    徐北毅惊诧看着迎着他扑过来的三名夜不收……

    三个他的生死弟兄,均冲他咧嘴笑了笑。

    那三张再普通不过的面庞,此时却充满了令徐北毅今生也难忘的温情,是那般的亲切。

    有一位,甚至冲他眨了眨眼。

    下一瞬,在徐北毅身后,他们便就同高速袭来的颠不停迎头撞在了一起。

    ……

    徐北毅走了。

    他向南而去,跑得飞快。

    他疯狂的拿鞭子抽打着胯下的坐骑。

    一鞭更比一鞭重。

    他的泪水皆冻结在面上。

    却依旧在不停的涌出来。

    似两道山崖间冰冻的瀑布一般……

    年仅十八岁的徐北毅大张嘴,他在寒风中无声的哭嚎。

    王队正……叫什么他都还不知道。

    他是徐凌的孙子,他却高傲的连这一标的弟兄名字都叫不全。

    但从此往后,他们就是他的亲人。

    是他的手足血亲!

    他要替他们,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