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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密宗妙法

    万佛寺山门前,众尼恭送苏赫。

    孙月娥随在她们身后,走几步去,回身深望苏赫一眼。

    苏赫冲她点点头,“你姐姐她……我怕是……”

    她抹过头去,便再无回顾。

    月下。

    寺门已闭。

    此间,唯有枯木昏鸦。

    ……

    龙树未走,在他身旁,只是隔着面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她似要开言……

    苏赫深吸一口气,“你要么好好说话,要么就闭嘴。”

    言罢,却知她从来便是这样,说也无用……他便先开口道,“你何时回高昌?”

    “自然是该去时,便去。”

    只此一句回话,便就让苏赫伸手抚上了额头……

    见他此状,掩在轻纱后的那张绝美面容竟是微露笑靥,“汝似有话要同贫僧攀谈一番。”

    “你……怎么知道……”

    “知道便就是知道。然则此间并非促膝之所,听闻畅春园风物上佳,不知贫僧是否有幸略做观瞻。”

    只要听她讲话,苏赫两鬓太阳穴就突突的跳……他一张口,就赶紧闭上,转身上马就走。

    那一双从不着袜履的纤纤赤足,一步一个脚印,一步幻灭一个脚印,便就随在他的身后……

    ……

    耕读小筑。

    书房里的矮榻之上,苏赫与龙树隔几相对盘坐。

    何公公就算是在宫里伺候了一辈子,只一眼看到这位气度非凡的大德高僧,便大气儿也不敢出的奉上两盏茶水,悄然退出屋外。

    龙树只是看着他,坐而不动。

    苏赫只好起身拎起火炉上的铁壶,亲手用滚水烫过茶具,沏上新茶,重新端一盏奉至近前……

    龙树这才轻抬素手,接了过来。

    苏赫这才算是重又在她身前坐定。

    她却置杯不饮。

    “深夜造访,叨扰了。然而有茶无酒,岂是诚意待客之道?”

    苏赫一愣,“你……要喝酒?”

    “如何?喝不得?”

    “不是,我意思是……”

    “酒乃至纯至净之物,醉人的是自家心性,却与酒无干……”

    “停!闭嘴吧你!”

    苏赫也不再唤何公公,他亲手置下酒水,再端来四碟蜜饯果子摆在矮几上。

    她便笑着撩开了面纱……

    屋内的烛火在那般的华彩之下顿时黯淡了几分。

    她那精致的面容,不着一丝尘垢,亦不着一缕岁月,恍若玉雕的圣像一般。

    拂袖,抬手,端杯。

    那月白的酒杯,在她手中尚显着差了几分颜色,“他乡遇故知,人生大喜,当浮一大白。贫僧便就不再客套。”

    苏赫点点头,“你看,好好说话并不难,对不对?”

    她展颜一笑,“饮胜。”

    却也不以袖遮面,她便仰起脖颈,檀口轻启,一杯坦然而下。

    “金蚕子,何在?贫僧当面,为何还不出来相见。”

    拿腹爪牢牢的攀附在苏赫胸口,金蚕子只吓得身后的四翼都在瑟瑟发抖……

    它才不出来,死都不出来!

    这龙树上人的净瓶,金蚕子再不要进去……它知道,进去就休想再出来……

    苏赫无奈,忍着疼将它自胸口抓下,放在桌前……

    金蚕子拍打四翼展翅就逃,慌乱间竟一头撞在窗棂之上,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它竟然就如此四脚朝天的装起死来……

    龙树见状竟然咯咯的笑出了声。

    苏赫只觉得丢人,也知道它怕她,捡起金蚕子丢出了窗外。

    一道火线瞬间闪过夜幕,金蚕子飞也似的逃了……

    “迦楼罗为何不饮?怕是见到贫僧,唯恐酒后把持不住心性么?”

    苏赫便端起杯,一口灌下,将酒杯撂在案上,张口就冲她道,“你怎么今天话这么多?”

    “贫僧……”

    “你敢不敢听我说几句?”

    “善。”

    ……

    “是这样……阿南,你见过的。”

    龙树略一思忖,点点头,“这位施主年岁尚浅。”

    “唔。”

    “心智未全。”

    “嗯……这……不是重点!你听我说……你能不能代我照看阿南?”

    “要贫僧帮汝照看阿南?”

    “对!”

    “贫僧适才在万佛寺替汝照看了一位女施主,有否?”

    “有!”

    “却又要贫僧再照看一位女施主,对否?”

    “是……”

    龙树的纤指点了点面前的空杯。

    苏赫便就替她斟满。

    她悠然自饮,捡一片果脯细细的嚼了。

    苏赫眼睛不眨的看着她,等着她的答复。

    她举起苏赫的酒杯递在他面前,“美酒当前,何须相劝?”

    苏赫随即饮尽。

    她又捡起一片果脯随意的递在他的面前……

    苏赫张口接了……

    “那好,汝当贫僧的无相寺是何等所在?”

    “这个……”

    “汝与这两位女施主,皆有那云雨交好之事?”

    “未曾!”

    “唔,善哉。”龙树便不言语,只自斟自饮。

    “你好好说,究竟何时回去?”

    “贫僧发愿要建一座八宝琉璃塔以安置圣僧舍利,广邀佛门大能于九月间赴高昌观礼一并海陆法会。”龙树顿了顿,一双秀目便望向苏赫。

    她的眼瞳中,晶莹透亮,清澈见底……

    苏赫便垂首不语。

    他知道,这是龙树是替他做的。

    他实在欠她良多。

    风陵渡,若不是她,他早已死在慕容厉的锈剑之下。

    一路远赴京城,亦是她损耗自身莫大修为他吊命直至万佛寺。

    她不止救了他,也救了林静姿……

    砚山剑阁,若不是她在,枪圣李靖也绝不会就那般狼狈退去。

    苏赫举杯相邀,“实在无以为报,此一杯敬你,谢谢。”

    未料龙树并未举杯,她无比郑重的对他言道,“贫僧之所以在此,只是在等。”

    苏赫停杯在半空中,却是不解其意。

    “贫僧在等汝死。”

    她极为平淡的,像是在言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将汝的金身一并捎回去,安放于琉璃塔内。此去高昌万里,如若为汝再往来一趟,却是太耗时日。”

    苏赫却就笑了。

    她的面上却不置笑意,“如此,也好了却汝与贫僧今世之缘。便可再待来世。”

    苏赫笑着将酒杯放在案前,“这么说,你算准我的劫数到了……”

    龙树摇摇头,“非是算得。这一劫,是大夏与北狄之劫,汝避无可避。汝生于北狄,却又是大夏皇子……以汝之天性,夹缝其间,必死。”

    “那以你看来,我将为谁而死呢?”苏赫诚意问道。

    龙树诚意答道,“为北狄之民,为大夏百姓。”

    苏赫摇头笑道,“我显然没有那么高尚,也没有那么伟大……我亦没有为谁而死的觉悟……”

    “汝自以为没有而已。我佛慈悲,汝的佛意禅心早已根植在汝的迦楼罗纯青琉璃心中。如若不是,圣僧与静贤师太为何对汝的临终寄语,皆是守住本心……汝可有珍视过本心,汝可有正视过本心?”

    闻言,苏赫未有丝毫的慌乱之意,“你继续。”

    “当那一刻来临之时……汝终会领悟到圣僧为何会将今世的福田果报尽数灌注于你……汝也就会明白,静贤大士为何会不惜耗尽自身的大威能修为只为祈下连绵七日的漫天大雪。”

    “那一刻,是什么时候?”

    “说不得。”龙树上人叹过一口气,“到了,便就是到了。到了,汝也就悟了。”

    至此时,她方抬手举杯……

    似是动作稍大了些,宽袖退尽,便露出一段藕白的柔臂,纤毫微光,隐隐而现……

    苏赫移目勿视。

    他只是言道,“我拿一杯敬你,谢你为我做的那许多事,你却不饮。那么这一杯,是要为何?敬我之将死么?”

    龙树不答。

    待他抬首望去,她竟在嫣然而笑。

    苏赫愣了。

    龙树上人的笑……

    她竟笑得那般纯净圣洁……

    见苏赫看她,她竟又暗自微微黔首,“为汝做那许多事,只是因。那么,贫僧现在便要来寻果了……因果循环,是以拿此一杯敬汝。”

    苏赫当即汗都下来了……

    “你不是吧……”

    “是的。”她竟咯咯的笑出了声。

    “我去……”苏赫只想拔腿就逃。

    金蚕子悄然临近窗外,好似也领悟到了些什么,只紧张得发出嘶嘶的哀鸣……那几对锋锐无匹的腹爪亦在凌空微微颤抖着……

    “方才我所求,阿南的事儿……”

    “汝之所求,贫僧从来未有不应。既然如此,贫僧之所求,汝亦懂得。”

    苏赫咬牙,“懂!不过,替我收尸用不着你费心了,明早你就带她们走。”

    龙树略微踌躇,但她之心智何其爽利,只一顿,便道,“带走,并非什么难事。汝之尸骸,不收也罢。唯恐,贫僧如此做,她会恨汝一生,这岂非又起因果造业。”

    苏赫摇摇头,“恨也罢,我只要她活着。面对巴盖乌的大军,阿南的鹰眼秘术瞒不过的……金雕死,她亦不能活,所以她必须走……”

    龙树竟又咯咯笑了。

    “因果了一桩是一桩,其他的,贫僧解不得,此间的,今夜的……如何?贫僧与汝之间的夙愿清结,汝也可以走的轻省些。”

    苏赫又一咬牙,重重点头,举杯,与她一碰。

    随即壮怀激烈的满饮而下!

    “我只是很好奇,你为何一定要找我……”

    龙树沉声道,“贫僧不只想在武道一途更进一步。这亦是汝与我十世之缘……不这么做,这一世便不算圆满。”

    “十世?!”苏赫惊诧道,“这是第几世?”

    龙树上人那圣洁的双眼望着他,轻轻摇头,“贫僧算不出,亦不知晓。”

    “别扯那些没用的!你要武道极致,是要去找吐蕃王的麻烦,替父报仇?”苏赫问道,“以你的佛门修为……难道还有什么是看不透看不破的?”

    龙树仅是对他笑笑,“如今的吐藩王,是贫僧的叔父。他弑兄夺取王位,非是他大恶,贫僧的父亲也并非贤德的君主……此中恩怨纠葛太深,于贫僧而言,早已没有所谓的仇恨,确都放下了。”

    她推开案前的酒盏,随即长身而起。

    身姿竟是那般的曼妙修长。

    “然则贫僧之父尊红教,叔父则立黄教。二教本为殊途同归,父亲死后,叔父便行灭教之事。红教教众如今身在水火之中,日日苦不堪言,修行便如行贼事,即便私下为之往往亦难逃杀生之祸……贫僧去,并非为私仇,只为能说动叔父令二教安然共处,只愿教众皆获智慧,均能脱离苦海,仅此而已。”

    她继而又慨然言道,“在高昌数十载,时常聆听圣僧教诲。贫僧亦有宏愿,欲在吐蕃引来禅宗,传大乘佛法。广结佛缘,化解冤孽,使我吐蕃民众亦得解脱。”

    苏赫闻听龙树此言,不禁动容,随即问道,“你想要只身前去说服如今的吐蕃王……这又谈何容易……”

    她酥腰微颤,便冲苏赫双手合十,躬身道,“是以,烦请迦楼罗以无量功德助贫僧一臂之力。”

    苏赫心中再无芥蒂,他坦然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龙树嫣然一笑,“此言亦虚。然则吾等何须落那些俗套。迦楼罗原谅则个,贫僧便就只向直中取了。”

    她那月白宽袖摆动间。

    房门落锁。

    烛火顿熄。

    耕读小筑的书房之内便就是漆黑一片。

    随即屋内动静,直叫偷偷潜回窗外的金蚕子激气之下,顿时又羞又愤的晕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