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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呼啸北风

    宝顺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八。

    正午。艳阳。

    雁鸣关,关城下。

    七层薪柴,由合抱粗细的圆木九根为一层,纵横交错,整整齐齐堆起丈许。

    顶上白布裹着大将徐焕勇的尸身怀抱织秋刀,遗容安详。

    向天神的祷祭已毕。

    北狄可汗巴盖乌着盛装,亲执火把,躬身将薪柴点燃……

    油助火势,顿时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全军山呼北狄之名,可汗巴盖乌之名,引得地动山摇经久不息。

    便就在此时。

    雁鸣关上三声炮响,沉闷声动,震耳欲聋。

    关门开处,须发皆白的御北大将军徐凌手挚长刀,身披猩红战袍,一马当先闯出关外。

    其后雁鸣关将士似猛虎下山一般,蜂拥而出。

    他们皆不得活,九关十八隘,除却雁鸣关外,尽破。

    他们均不想活,方七天七夜,守关将士十万,俱殁。

    雁鸣已是孤关一座。

    他们便只愿死得痛快。

    是老将徐凌怒无可遏也好。

    是老将徐凌悔恨交加也罢。

    他一意孤行。

    还是逞莽夫之勇。

    都已不再重要。

    他们已来在关外。

    向敌阵,向域外铁骑,为大夏山河,为他们自己,做此生最后一次冲锋。

    ……

    巴盖乌在阵前的火祭柴堆旁孤身而立。

    他身未动。

    面对疾驰而至的老将徐凌,他仅是微微带起了嘴角。

    他缓缓挥起手臂。

    握拳,却不落下。

    直待奔马之上徐凌面上的两道苍白怒眉已可目视之际……

    他遥遥冲徐凌点头示意。

    手臂轻轻挥下。

    便就风起。

    他顶上掠过惊鸿般漫天箭雨。

    便就地动。

    他身后泛起无数马蹄奔踏。

    ……

    祭天火熄。

    巴盖乌就在此间一动不动的站立了足有一个时辰。

    雁鸣将士的覆灭,在他的北狄铁骑面前也不过就用了一个时辰。

    他面前的雄关之下,已是尸山血海。

    他启步冲关而去。

    脚下、身旁的血肉残躯,死马断旗,他根本就不会去望上一眼。

    唯有到徐凌的尸身旁,他顿了顿。

    也仅是顿了顿。

    那一具全身矢集如猬毛的苍老尸身,只出现在他的余光里。

    他盛赞力战而亡的守城悍将徐焕勇,却对这位边军主帅难以生出敬意。

    因为他的心情,很糟糕。

    他亦读史,凡有闲暇韩康也为他讲史。

    据韩康所说,史上,域外游骑仅对宁武关这一座关城的最佳战绩,五日破关,关下战亡十七万。

    他的大军所至,宁武关可谓未费一兵一卒。

    即便如此,雁鸣之战,至此时,北狄勇士亦战损近十万余骑!

    他的步伐尤为的沉重。

    这踏入大夏的第一步,纵观北方狄蛮历来南下的战绩而言,他巴盖乌的铁骑可谓辉煌至极!

    然而,这近十万勇士却已是弃尸关下。

    他的路还很远,这大夏竟是如此难啃的硬骨头……

    “大汗何须忧虑……”韩康快步来在他身旁轻声道。

    “哈哈。”巴盖乌当即面色一转,纵声朗笑道,“韩先生此言差矣!本汗根本无忧可虑。”

    韩康便就干笑两声。

    虽然如此,他却心下妥慰。

    他见得巴盖乌忧,便知道这位北狄汗确实雄主也!

    忧者,愁也。

    愁者,虑也。

    忧北狄族众之亡,愁雄关漫道之伤,虑雄霸天下之策。

    不轻慢,不骄狂。

    巴盖乌确可谓是千百年难遇之枭雄。

    “大汗,此间只留少许人马接应巴特尔和敢达随后赶来的大军即可。此间兵马片刻不得歇,应即刻奔赴辛州。”

    已有探马报来。

    辛州有近卫军大营十数万兵马。

    左近上郡之地有蜀军严密布防。

    西侧鄂海有西陲边军虎视眈眈……

    更有近京畿六军正在加速赶来……

    “辛州……”巴盖乌猛然止步不前。

    眼望面前的这座雄关,他的眼角不由得抖了抖。

    以辛州为核心之地,周遭竟有如此多的大夏兵马在等着他……

    这便是苏赫……

    穆松王四子。

    他曾经最疼爱,最牵挂的兄弟……

    那个时常牵着他的袍角,拉着他的手,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拿袖口抹鼻涕的浑小子!

    他记得,那时候他是最喜欢逗他哭的。

    咬着牙,攥着小拳头,抿着那薄薄的双唇,直愣愣的就在帐外的风中站着……

    小小年纪,就知道硬气的憋着不出声,梗着脖颈仰着头,不让泪水滚落下来。

    苏赫那倔强的小脸,那副小大人般的神情……仿佛此刻便近在眼前!

    他的四弟,这位大夏的二皇子殿下,竟已为他备下了如此阵势!

    巴盖乌突然放声狂笑。

    笑声惊惧四野!

    他猛然回首,望向韩康,厉声道,“那便按定下的方略行事!”

    韩康在一旁躬身轻道,“谨遵大汗之意。”

    他那干枯的手臂,出手如刀直指辛州!

    却转而偏转刀锋……

    他冲巴盖乌轻笑,“京畿六军。”

    巴盖乌默然首肯。

    ……

    是夜,铁骑疾行似乌云漫卷,铺天盖地的自雁鸣关向南而下。

    大军过处,一应村寨乡镇好似大风起处的蒿草一般被连根拔起。

    甚至连一声响动皆无,便在铁蹄之下被碾为齑粉。

    临时搭起的帐间,牛油巨盏那堪比毛笔粗细的火苗突突的爆燃着,辉映的帐内恰如白昼一般。

    这亦是一份态度。

    巴盖乌体格雄健正值鼎盛之年,如此行军八日十日也不觉着累。

    帐内休憩,也不过是稳定军心,不疾不徐的举措。

    亦是北狄汗应有的风仪。

    此时一众统兵大将皆从各自军中汇聚于此。

    个个风尘仆仆,却皆是面带豪勇之色,他们已破关南下!

    试问,这大夏天下谁可挡也!

    ……

    “大汗放心,韩某可断言,六军一去,大夏的军心也就垮塌了……”韩康负手轻抬脚,来在巴盖乌身侧,“不过,大汗的这位四弟果真了不得!”

    韩康此时不得不对苏赫大加赞叹。

    他早就将此时的大夏之势探得一清二楚!

    他们面对的数十万大夏兵马,便就是在苏赫的谋划调动之下挡在了北狄铁骑的面前!

    韩康有时候甚至在想,却真是天意弄人……如若此时苏赫亦在北狄军中,区区大夏却又算得了什么……

    他心境一沉,回神之际便开口道,“不过……听闻苏赫已被十二道金牌招回京城!嘿嘿,他处心积虑为大夏置下这偌大的场面,想阻挡我军的脚步?”

    他晃着身子,不屑的嗤笑一声,“这在韩某眼中根本不堪一击。他以为在大夏朝堂这滩烂泥之中能轻易的拔出脚么?!我料他苏赫这辈子都休想再迈出京师一步!”

    “这京畿六军战力如何?”巴盖乌回视众将,开口问道。

    他已面现不悦之色。

    便就在此帐中,前锋军吉萨库克便就与苏赫有旧。

    他的中军大将正是原黑风寨二当家聂锋。

    其余各军主将,曼巴、响山、战惊涛、武飞鹏……只黑风寨旧部便占去半数。

    他们皆是巴盖乌起兵之初的依仗,此时更是他的嫡系!

    是以,他不想在此间听到苏赫之名!

    韩康目视巴盖乌脸色之变,当即心下了然,便讪讪的言道,“我观大夏兵力至强者,无非面前这三军。”他分别指向辛州、上郡、鄂海三地,“疾东镇应该已被铁门关右贤王部牢牢拖住。只要我军行事够快,大江以南的数十万南镇兵马根本来不及调动上来,咱们便已兵临京城之下。”

    “大汗问的是韩先生如何看待京畿六军的战力……”聂锋沉声道。

    韩康摆了摆手,对此根本不屑提及,“京畿六军根本不值一提。”

    聂锋眼睛不大,是以总是圆瞪着,显着始终是一副对任何事都极为专注的神态,他闻言便一挥手。

    当即便有侍从将一副极为潦草,似是信手涂鸦的舆图交在他的手中。

    聂锋冲巴盖乌示意道,“大汗,这是颠不停方才呈上的六军所在位置……”他手挚那一张草图,又在牛皮舆图上细细比对……

    几乎同时,他与韩康的手指皆点在辛州东北的孙家口……

    聂锋便就冲韩康躬身道,“韩先生果然有神鬼莫测之能……”他清楚,这份草图韩康之前并未看到过,“不过,韩先生何以知道六军会扎在此地?”

    韩康不过小露峥嵘,便颇有几分自得的晃着身子道,“聂将军虽只此一问,韩某作答却要分步论之,才能解释的清楚。”

    巴盖乌亦起身来在中案之前,对韩康的这副作态,他自是再熟识不过,随即笑道,“韩先生请,本汗也愿闻其详。”

    韩康很享受巴盖乌对他的一贯礼遇之态,略一躬身便敞言道,“吾始终关注大夏朝局之变,景帝亲政不过月余……”

    “近卫军乃是景帝亲军。西陲边军主将白方朔原本应该是严国公的人,如今严守臣已死,他私下里在为谁效力尚未可知。严峻杰的蜀军掺杂着秦军旧部,本就是叛党,蛇鼠两端军心不定,不必细说……驰援而来的京畿六军,却又是枢部治下,神武、神威、神策背后又各怀心思……”言语至此,他便飒然一笑,“此谓之,群龙无首也。若是……”

    若是苏赫在……他咽下后半句。

    心中却不由得有些烦闷。

    却怎么也绕不过这个苏赫去……

    他环视案前众将,“大军出征,从来令从一将出。看似我军面前这几十万人马,如今不过一盘散沙……是以六军前来,断不会与近卫军合兵一处,这是其一。这也是大汗欲挥兵直取六军最主要的原因所在。”

    他复又点指在孙家口一带,“此地距辛州一百多里,与近卫军互为犄角之势,相互援手倒也不错。这是其二。”

    随即他便又是一副胸有成竹之态,“这其三……统领六军的乃是金守武,庸才也!他自忖六军马步军容齐整,攻防俱备,所以定会将军马扎在开阔之地准备硬撼我军……是以六军势必驻军孙家口,再别无选择。然则这在某眼中,正是他的取死之道!”

    聂锋久视舆图,不禁迟疑道,“若为犄角之势,近卫军难道会将六军弃之不顾?他们若来增援,我军岂不是腹背受敌……”

    韩康点点头,却只望向巴盖乌道,“是以我与大汗欲留四万兵马在近卫军左近游弋,待得近卫军探得我军意图至少已是一两个时辰之后了……”

    巴盖乌却对库克问道,“你的先锋疾行百里,需要多久?”

    “我的汗,四个时辰足够!”

    “那也要面对近二十万兵马的京畿六军……”聂锋不由得有些担心。

    “聂将军……”韩康微微一笑,“六军已几十年未经战阵,人数是二十万不假,却是从未见过血的一干废物而已……豆腐,怕是比他们都要硬气些的。”

    帐内便是一阵肆意的哄笑。

    “若是近卫军赶上来……”聂锋却是未有丝毫的笑意。

    他从不敢对近卫军有丝毫的轻慢之意,因为他深知这是谁一手打造的军队……

    曾经身为黑风寨二当家的,他与苏赫多年朝夕相处,此间怕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苏赫。

    韩康断然道,“苏赫自幼长在北狄,熟知骑军战法,他当然也知道我军之威……是以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与我军决战。相信这一战策,他早已置于军中作为铁律。可惜,他此时身在京城,近卫军即便反应过来,犹豫之间,我们已经击破京畿六军。”

    聂锋尤不自信,“若是近卫军如今的主将一意孤行……”

    巴盖乌当即挥手沉声道,“此役打的就是突然和果敢。近卫军的骑军,即便真赶上来……我四万骑勇难道就抵挡不住么?!”

    久久的盯在舆图之上,巴盖乌恨声道,“铁门关不知如今战事如何……京畿六军竟然舍大夏京城不顾,驰援至此……右贤王显然未能顺利破关!”

    ……

    六军这一变数,未能如之前所料,被右贤王部吸引而去,已是陡增了巴盖乌大军面临的压力。

    他们并不知晓,六军的这一调度,亦是缘由苏赫在畅春园长乐宫中向景帝置下的战策。

    六军虽至,却又奈何。

    金守武并未遵照苏赫所言,与近卫军合兵一处。

    他曾在张家口营中当着六军主将破口大骂苏赫其人,“某为副帅?京畿六军置于近卫军治下?!苏赫这厮简直折杀老夫!薛丁山是个什么东西……原本不过是某麾下区区神武左军杂牌将而已!”

    两日之后。

    十二月三十日,清晨时分。

    疾行数日抵达孙家口的京畿六军,方驻军五日,便遭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