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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祭忠将稿

    坝上的春天来得迟缓。

    已是阳春二月,蓝天白云间,一望无际的高低丘陵间积雪将退,草场返青。

    点点鹅黄浅绿,远望有,近看无,已是铺开在广阔的天地间。

    晨启,似是万籁俱静之时。

    却已是静了多久?

    是一瞬,还是一世?

    是又战了一夜,还是已战了一世?

    老将郝战便有些恍惚。

    他早已力竭。

    确是老了……

    由近及远,他的那一双老目间的世界便就轰然又回复在了眼前!

    似雾似霾,晨曦如漫卷的纱帐,悠然飘荡间,随着日头将起,渐渐退去。

    眼前不远处斜斜插着的那一面火红大旗,已是残破不堪,破絮一般的低垂着,将死之人似得时不时在风中抽动着。

    大旗之下。

    便是血海尸山!

    残躯断臂,漂橹血流,自白雾下渐渐清晰,狰狞乍现!竟似自他脚下铺到了目视可见的天边。

    惨烈壮怀的无以复加。

    已至此,为武人计,夫复何求!

    一股豪气回荡胸腹间,他缓缓抬首……霜白的须发皆尽黑红血色……

    这便是他无边的快意!

    似雄狮迟暮,他披头散发,肩头抖动间不禁仰天狂笑。

    笑声出口,随之喷出漫天血雨……

    他将手中宝刀斜插于地,撑了又撑,却已起不了身。

    “来人……”他喘息着怒道。

    却无应对之声。

    他只一愣。

    环顾周遭,却再无亲军小校可堪驱使了。

    都死尽了。

    “唔!”他苍然坐倒。

    “都是些好孩子!”他高声赞道。

    拿手点指身前,他长唤一声,“虎儿吴刚何在!还不把你将爷扶起杀敌,更待何时?!”

    “我……呸!”铁门关守将吴振梁斜斜倚在几具横七竖八叠落的尸身之上,发迹间的残血已然凝固结块,竟似重得勉力也将将支不起头来。

    他虚抬手臂,歪歪斜斜的指着郝战无力的骂道,“某家虎儿,自当扶他亲老子起身杀敌!你这白首老儿,不过碗边舔食之辈,此刻哪堪使用!”

    郝战奋力挪开腿脚,好让自己坐得气势些,傲然道,“虎儿自是看他将爷悍勇无敌,心下折服,深感敬佩!对其父……”他嗤笑一声,“不过鄙之尔尔!”

    此二人对视一眼,又齐齐向前方望去……

    吴振梁身子微颤,张口便喷出一口黑血……

    其子吴刚,那雄壮的身躯俯身在一摞残尸之上,依旧保持着前探瞭敌之势,却已是许久都未动弹过。

    实则一箭贯首,吴振梁的虎子吴刚,早已是死透了。

    吴振梁早已无泪。

    他徐徐长出了一口气,冲老将郝战扭过头去,唏嘘道,“某曾闻京师有那名号……义薄云天者,似是京畿某位老匹夫之子。其人纨绔不羁,拙劣不堪,实乃京中一害……白首老儿,你可曾听闻过?”

    “咄!”郝战听他如此讥讽自己的独子郝云天,不禁勃然大怒,“吴振梁,你对老夫如此不敬,莫不是在找死乎?!”

    “找死?老匹夫!汝敢杀我?”吴振梁怒目圆睁,爆喝一声。

    “老夫郝战,戎马一生,就趁一个敢字!”

    吴振梁扑身在地,将死之蛇般的费力在地上拧动着身子……

    他终就爬在了郝战的脚下,却再也无力坐起身来,只仰头望着须发虬结的老将,“末将吴振梁,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请老将军莫怪。”

    他匍匐在地,费力的虚抱双拳,“只求引刀一快。”

    郝战双目圆瞪的看着他,“好胆!你莫要闭眼!”言罢便双手拽过自己的那把宝刀。

    吴振梁的眼神中顿时流露出一股炽热的光芒,他竟朗声道,“若有来世,我父子愿在老将军麾下再效犬马之劳!”

    郝战那双虎目间已是混沌一片,沧桑的面皮上不禁老泪纵横……

    “去休!等不得来世,你且先去,老夫随后便到。你我再率十万精兵,斩尽十殿阎罗!”

    话音方落,他用尽平生最后一丝气力,奋力一刀斩下吴振梁的那一颗好大头颅。

    铁门关守将吴振梁,卒。

    双手一松,郝战将宝刀插在一旁。

    他缓缓将满头乱发拢起在脑后,又细细捋着颌下长髯。

    这才目视长空,极尽傲然之色,他仰天道,“如何?!番邦狄蛮见我天朝上将军在此,为何不拜?!”

    他的身周十步之外,早就围着密密麻麻近似无尽的兵马。

    右贤王兀木,人前站立多时,踏前一步诚然道,“老将军,降了本王吧!待本王攻破大夏京城,定保得老将军在我北狄可汗驾前依旧做个上将军。”

    郝战极为不屑的笑道,“右贤王若此时畏我天朝之威,洗心革面归降之后,老夫在圣上面前至少可保举王爷做个七品的弼马温!就在这坝上做回王爷的老本行,替我天朝养马可好?”

    “哈哈!”右贤王却也不恼,“老将军,如此看来,你是不想死得痛快了……”

    “痛快!”郝战高声喝道,“当然痛快!只此一役,老夫麾下不过五万步卒残兵,却也要了至少两三万狄蛮骑勇的性命,如何能不痛快!不过踏进我大夏数百里之地,右贤王便折损近半数兵马……北狄铁骑?”

    他冷笑连连,“这个铁字,早早去了吧,不过徒增笑耳!”

    右贤王兀木的面目顿时扭曲了。

    他本意以三四万兵马的损伤便可破关而入……何曾想,铁门三关竟是如此难啃,生生葬送了他实则近半数人马……

    只在这坝上,面对疾东残部区区五万残兵,却又整整苦战四日!

    他心下只恨不能生啖这老将郝战!

    这老匹夫以步挡骑,竟是兵法娴熟极有办法!以地势之利,屯兵之处左倚红松坡,右靠白桦林,其后更是一个偌大的草泽泡子……

    这老将身先士卒一味死战,拼尽四日,生生耗死他多少精骑!

    这连大夏京城的城墙拐角都未见到,便已葬送了多少族人的性命……

    兀木再也耐不住性子,只嘶声吼叫到,“给我活剐了他!”

    他身旁穆哈因只是摇头不语。

    吉萨军吉笑呵呵的来在郝战面前,自怀中掏出个吃肉剔骨的牛角弯刀……

    “来吧!这便能更痛快些!”郝战端坐得大马金刀,狂笑阵阵,“便叫尔等饮毛茹血的劣民看看天朝上将军的风仪!即便千刀在身,某今日若皱一皱眉头,便称不起郝战之名!”

    “给我先搅了他的舌头!”兀木已是凶相毕露。

    ……

    眼,已剜。

    牙,俱碎。

    舌,尽断。

    血肉片片而下……

    郝战的口中只发出含混不清的笑声,近一个半时辰方绝。

    ……

    那具已若枯骨的尸身,依旧坐而不倒。

    只看得周遭狄骑人人心下深畏之。

    叹服之声不绝于耳。

    在他们眼中,这位大夏的白发老将军已为战神!

    右贤王兀木,终熬不住麾下众将不住的请命,于坝上白城子,以夏人之仪厚葬郝战。

    新坟旁侧,竟有狄骑恭然奉上的貂帽千余顶,肉食酒囊无数。

    ……

    惊闻郝战之薨,竟惨烈如斯……

    萧鸿辰于养心殿的龙案前枯立近半日。

    极悲之下,他愤笔疾书!

    不顾笔墨之工拙,通篇用笔之间情如潮涌,沉痛悲愤溢于笔端,一泻千里。书法气势磅礴,纵笔豪放,力透纸背,一气呵成。

    掷笔于地,萧鸿辰不禁连连呕血,颓然而倒。

    ……

    共二十三行,凡二百三十四字。

    其后存世数千年。

    此篇《祭忠将稿》被佳誉为继王逸少《兰亭序》之后,天下行书第二。

    亦是后世仅存大夏景帝萧鸿辰的唯一墨宝。

    也是掉一根纸张纤维都堪为国殇的至宝。

    神州不灭,中华不倒,唯祭文中人前赴后继不绝于世尔。

    大江东去,淘不尽,英雄豪杰。

    莫道无忠魂,千古英杰,壮怀激烈,铮铮铁骨佑我河山。

    ……

    七日之后。

    右贤王兀木率余部悍然杀奔京城。

    一路之上,烧杀劫掠。

    所过之处片瓦不留,如遭洪袭。

    于城北六十里大破蓟辽、昌平所部。

    二月十日。

    高杆吊悬蓟辽督军王永吉、昌平总兵唐通二人之首,巡遍京城四门前。

    狄骑在护城永定河外,纵马游弋京城周遭。

    被俘军民数千余,尽数拖在马尾之后,直至气绝。再策马往来践踏,直至肉糜……

    肆意高低呼喝,驰骋唿哨连天。

    嚣张气焰直冲天际间。

    袁承焕与钱志二人分列东西二门,据守不出。

    狄骑先以骑弓乱射,不能及高墙之上。复又调来长弓,十数万箭矢顿如雨下。京城四门将士各有损伤。

    始终难以撼动高墙壁垒,右贤王兀木于傍晚时分引兵东去。

    至此,京城周边近乎死地,京畿重地无可挡也。

    ……

    郝战之子郝云天,亡于京城西门。

    白虎门女墙之下,他仅以指宽白带束发,着一袭浅灰粗布衣衫,麻绳缠腰,身负数箭而亡。

    他死于众人之间,并无人知晓其名讳带有义薄云天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