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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生门与白夜(心:其三)

    阿廖沙•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

    ……这个夏天,我收到了你寄来的两三封信。

    ——引自夏目漱石《心》(先生与遗书)

    你曾说过,你在我身上闻到过血腥的味儿,你的心思的确很缜密,我杀了人,还不止一个。

    现在给你说说也无妨,我将在这封信里诉说我全部的罪恶。在此之前,我希望将我过去的琐事作为教训供你参考。

    如果您读过这封遗书后,若仍对我这个虫豸铭记于心,并怀有一丝怜悯之情,于我而言自然是喜出望外之大幸。可是,如果将我视作凶狠且早该下地狱的狂徒,当除之后快,我亦毫无怨言。

    只是,切勿因为我所自白的事太多意外,便将我视作陷入癔症的精神病患者,虽说最近半年来,我一直处于一种厌世、惊恐的状态,但我意识清楚,且极为敏锐,应当说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清楚楚的认识自己。

    阿廖沙,请你好好回忆一下与我相熟的这十三年吧(我不敢斗胆称为朋友),切勿怀疑我的精神状况,然而,正如披露我一生之耻的这份信件,最终只会成为一篓无用的废纸。尽管如此,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坦然。

    阿廖沙,我再次恳求。请你相信我,这不是臆想,也不是谎言,更不是遗书,只是一个来自淤泥且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在濒死前跨越时空赠予你的一封信,我过去犯杀人罪,同时将来也有可能犯下同样的罪恶,是卑劣、凶狠的危险人物。

    且这种犯罪是对我最亲近的人精心策划的,且还在继续策划,阿廖沙,你可能会感到很意外。

    我在此感到必须再度发出警告,我是完全清醒的,我的自白乃是彻头彻尾的事实,希望有幸能够获得您的信任,勿将我人世的唯一纪念当做虚张声势之人的狂人呓语。

    读到这里或许你会觉得我很可恨,但我决心让你知道我自杀的原因,本来我是打算与你好好谈一谈的,可正如我上文所言的那般,勇气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了,我相信只要你一直往下看便一定会明白我的本意。

    尽管我整天是一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郁郁寡欢、杂乱无章、失礼于人的样子。然而这并不是我的本来模样。我其实是一个极度矛盾、自私自利、毫无新意的人,可这并不是我的本意,而是因为我的过去时时刻刻在压迫着我,在这一点上,我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过错,请你看完这封信后能够理解我。

    我平时不怎么动笔,也就无法随心所欲的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因此,我几乎快要绝望了,可无论多想停止或搁笔,却终究作罢了。过不了一会儿,我又想写了,也许你会认为我是个奇怪的人,可是我的这种矛盾行为并无道理,人们只不过害怕把自己悔恨的事揭露出来。

    敢于写这种事的人,不管怎么样都能忍受着痛苦写下去,这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我的好友,请你不要嘲笑我,我认为这真是一种了不起的行为。

    他们敢于暴露自己的伤口,也必然会导致伤口发炎,然后再苦难中悄悄死去,这也是对于他最好的结局了。

    我,这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难以忍受,内心的痛苦和寂寥,难以在光天化日的朗朗乾坤下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可我过去的阴影一直在无时无刻都缠绕着我。

    罢了,我已没有时间喋喋不休于我的痛苦了,在仅存的短暂时间里,须尽快叙述驱使我杀人的动机以及事实经过,进而言及我杀人后的奇怪心境,否则我将悔恨不已。

    然而,呜呼!当呵砚临纸之际,仍感惶惶不安!对我而言,回忆、检讨、记载自己过去的经过,与重复当时的杀人行径究竟有何不同?我将在此重温杀人计划,重复杀人活动,并且再一次经历一种厌恶、惶恐的心境。难道我真的能够再次忍受这些吗?

    而今,我向我早已不在信仰的神明祈祷,愿您赐我力量。

    华彩乐章:

    一名成年人对于自己生命中的三个时期,对于生命长河里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那短短的数月的时光,有的人竟死死地盯了一辈子,这实在是叫人可笑,但是我打算告诉你的事也是这样可笑的事。虽然我常常安慰自己,但我还是到了极度恐慌、神经错乱的地步。

    啊!请原谅我,我每天都在询问自己比起昨天,今天自己有什么变化,得到的结局只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如果我能够跪下来赎罪,将那一切痛痛快快的说出来,也许这样,我就能欣然赴死了。

    我已经说过,我讲的是你不曾知晓的往事,在此之前我请你听一听我少年时期的故事。

    *

    栗色空气,温柔晚风,

    多想念你,多想不念你。

    月溅星河,长路漫漫,

    处处寻你,处处不是你

    山河万里,人间烟火,

    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

    *

    我在月下独吟这样可笑的诗句,但我的爱人,那个曾经在我身旁欢笑的人儿,早已离我远去。

    当我耻笑自己的无能时,岁月再次溜走,时间过得太快了,片刻的停留淹没了年华,最初的岁月也只是被遗忘的美梦。

    呵,人生若只初相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我自少年时期就已爱上如月寺主持的女儿,即我现今的妻子——苦若无明子。

    追溯与明子相伴的幸福时光恐怕卿等不忍卒读,然而,作为一切的伊始,我不等不详细叙述扔在我心头回荡的景象。

    我的父母在我十四岁那年先后去世,倘若能够留下一人来指点我,我也不会变成那种浑浑噩噩,玩世不恭的虚张声势之人。

    我之所以要写这一点,是为了能够让你清楚的知道我当时的秉性,以便能够让你更加理解我的所作所为。

    父母死后我茫然无措,我既没有经验也没有能力。从那时候起,我基本认为自己以后的生活都将蒙上一层阴影。

    讲话一旦跑题,就容易使人多愁善感。言归正传,空荡荡的房屋使我触景伤情,空虚寂寞令我苦不堪言,它时刻提醒我,我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孤儿,我只觉得在那里多待一天我就待不下去了,于是乎我变卖了在吉野的房屋,将所有家产变成一张张汇票,独自一个人来到东京投奔叔父。

    彼时的我心智还未成熟,意志也不坚定。于是乎,一无所知的我不仅信任叔父,还总是心怀感激的将他当做少有的恩人般尊敬。叔父是为实业家,还是市里的议员,大概是这般关系,我便早早领略到了“人情世故”这一可笑的词语。

    后来的故事到也简单。

    形形色色的马车,在柏油路上往来如飞;古老的建筑群屹立在半空,在树木的遮掩下还可以望见天空深处的女神像;喷泉溅起的流水在阳光下闪耀七彩的光芒,这许许多多的静物是我过去不曾见过的,一时间纷沓而至,印入眼帘。

    这样,两年的时光梦一般过去了。

    我变得庸俗,开始使用污言秽语,脸上也泛起了假笑。其实,大部分都笑容都是我无意识流露出的,是一种为了保护自己,是拙劣的雕虫小技。

    对于他们而言,我是同类。

    他们开始“敞开心扉”与我相处,然而我对他们的粗俗感到恶心,可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法返回吉野的田园,我的那些美好善良的品质早就一无所有,我无法回归我梦中的世界,而他们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十分庸俗且充满欲望的旁观席。

    “人,全是,一样的东西。”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们都一样!”

    ……

    夜间的酒馆里传来这样的话语,不一会,这种话语像是瘟疫一般开始在农民和手工艺人之间传播开来,他们醉醺醺的说着,笑着,藐视着。

    这不可思议的说法,让我心惊胆战。

    然而,他们那妒火中烧的怒吼声依旧此起彼伏,将黑夜也覆盖了。到最后,放肆的言论逐渐变成胡说八道的把戏了。

    “人都是一样的。”

    我重复了一下这句话,却不由自主的哭了出来,多么轻贱自己的说法啊!贬低别人,同时也贬低自己,真的是毫无缘由,置世上所有的美好于不顾。

    他们说,“人都是一样的。”来掩盖自己的无耻和卑鄙!可是,与平民决斗时,他们反倒认为这样做会脏了自己的手。

    为什么不能说,人全是美好的东西呢?

    “人都是一样是。”这个说法实在是既猥琐,又可怕,它让人互相防备,所有美好的思想都被污蔑,努力被嘲笑,幸福被否定,美貌被玷污,光荣被颠倒。

    我真的,真的,很厌恶这个说法啊!然而我却深陷其中,无可自拔。说什么都羞愧难安,干什么都要三思而后行,只能靠着药物和酒精来麻痹自己。夜里在装饰华丽,灯火辉煌的大厅,音乐、跳舞、狂欢,醉酒,白天沉睡不醒。

    久而久之,我的身体变得非常虚弱,而且每况日下,我拗不过叔父,于是乎在他的强烈要求下,独自前往了叔父在长鹤本乡的庄园。这便是我遇见她之前的全部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