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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重上君子堂

    天色微明,林间小道上响起一阵马蹄声,一群赶路人行色匆匆穿林而过。

    “先生,就在前面。”谢昀一扬马鞭,指向前方道路尽头。

    陈旭眯着眼朝前看着。自打出了山脚村庄,骑上接应的马匹,他这一路上两手一直紧紧攥着缰绳,连掌心被磨破了都毫无察觉。

    “有人!”身边的树丛晃动了一下,陈旭抬手摸向自己腰间,同时压低声音通知谢昀。

    “不不,”谢昀笑着冲陈旭摇头,“陈公莫急,留守的手下人而已。”

    说着,谢昀向树杈间挥了挥手,就听得头顶上有人回复:“谢先生回来了,堂内有贵客到,先生且慢来。”

    “哦?”谢昀挑起了眉毛,一边咂嘴一边转头看着陈旭,“陈公,你这可真是——君不去见山,却叫山来见君了。”

    “嗯?”陈旭心头一阵猛跳,声音藏不住地微微颤抖,“你家主人到了此处?”

    谢昀点点头。

    “此等恩情如何使得!待我下马来叩拜过去!”陈旭说着就要下马,被谢昀和众黑衣人死死按住。

    “别别别!”谢昀拉着陈旭的手臂,连声恳求,“陈公大不必如此!你乃家主长辈,又是先主旧臣,家主敬你既是看重你,也是看重旧情。陈公若行此大礼,却是将家主当作那等忘恩负义之人,白白与家主生分了!陈公,不可,不可如此!”

    “可,可我这……”陈旭连话都说不出来,坐在马背上只是叹气。

    “哈哈哈哈!”谢昀一拍陈旭后背,笑得豪气十足,“陈公狭隘了!”

    陈旭愣了片刻,随即跟着大笑起来:“谢公教训得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是陈某狭隘了!”

    两人笑着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催动马匹,继续往前赶路。

    “这些年想必你家主人过得十分辛苦,可否讲与我听听?”“想当年,家主虽年幼,但主意甚高,我且说与你听。”

    马蹄声重新响起,一行人一边聊着,一边接近群山围绕中的一处山庄。

    此时,他们来见的人正在山庄里等着。

    “重叔,他们到了吗?”一道修长的身影侧卧在练武场旁边,一开口就透着三分不耐、七分慵懒,声音倒是清脆好听,像雨滴砸进深井一般。

    “公子,人已到了玄关,是否领进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练武场门口,垂首等着。

    “啊,算了,应该我去迎他们。”修长的身影一手扶着头,一手打着哈欠,似乎有些疲惫。但他话一说完、两手往地上一拍,整个人翻身站起,昂首挺胸地往外一走,那股子慵懒劲消失无踪:一卧一立之间,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谢先生可带了人回来?”这人大步往外走,不一会儿就穿过了长廊,来到了前厅。

    陈旭刚下了马,谢昀正带着他往厅里走:“陈公这边请。”

    “这!可是陈公?!”刚走到门口,陈旭的手臂就被人一把攥住了。他猛地抬头去看:对面是一位青年男子,身材修长、风度翩翩,一对剑眉浓黑如墨,一双凤眼高高吊起,此时眼里星光闪闪,似满含热泪。

    陈旭两眼一红,挣开青年的手,低头狠狠跪了下去,嘴里喊着:“少主!罪臣陈子安,见过少主!”

    青年真被他这一跪跪出了眼泪,一边擦泪一边示意谢昀:“快,快扶陈公起来!”

    谢昀笑呵呵搀起陈旭:“陈公好眼力!如何一眼便认出了家主?”

    陈旭也拿袖子擦着眼泪,咳嗽几声,拱手回答:“少主,行动间颇有先主风范,眉眼间更是……更是……”

    “甚肖家母。”青年笑眯了眼。

    “正是,正是。”陈旭连连点头,眼角又更红了。

    青年拉着陈旭坐下,自己坐在陈旭旁边,转头盯着陈旭叹气:“陈公啊,这么多年我找得你好苦啊。”

    “臣有罪!”陈旭侧身坐着,两手捏着椅子,头垂在胸口,“臣学艺不精,没能护住夫人,又没能守护少主。当年被贼子逼到绝路,臣只想在千军万马中为夫人挡上一剑,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谁知道夫人竟委我以重任。我这条命都是先主和夫人给的,既然夫人认为我活着更有用处,那我就活着,等着把命还给夫人的那天!”

    他说得诚恳,听的人也都被带回了当年,一时间厅里竟没人出声。

    青年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陈公重情重义,不枉与先父君臣一场!当年临危受命,如今我听闻,陈公已不辱使命,将我那弟弟抚养成人。只是不知我那弟弟,如今何处?”

    陈旭抬头看向谢昀:“却是谢将军找得匆忙,我先随将军前来参见少主,予夺稍后便到。”

    “予夺?”青年眯起了眼。

    “对,”陈旭笑着点头,“这是我为小主人起的法号。啊,如今却可以改名换姓,随少主认祖归宗了。”

    青年摇了摇头:“既是用惯了的名字,继续用着好了。对了陈公,你却不知我的名字。”

    陈旭向前拱手:“夫人当年唤少主为‘庆’,如今难道换了字号?”

    “当然换了,”青年笑得谦卑,“当年整个里氏家族都被赐了新名字,陈公没听说么?”

    陈旭皱紧了眉头:“没有。”

    青年点点头:“大漠一场血战,我们输得一败涂地。家母虽带着我拼死反抗,却还是被活捉回城。那骞将军举了王旗、入驻王府,我就跟着母亲一起入王府为奴。进王府的第一天,骞将军就给我改了名字。”

    青年说着凑近了陈旭,几乎在他耳边低语:“陈公可能猜到这叛贼为我取了什么名字吗?”

    不等陈旭摇头,青年仰头大笑:“他让人取来了我父王的首级,用毛笔在我父王脸上写字,边写边说,‘里’作为姓氏不够吉利,里氏家族如今缺的就是主心骨,他要给我们竖立一根主心骨,要我们改姓‘重’。”

    “‘重’!”青年捏着椅子扶手,咬紧牙关,声音从牙缝里漏出来,刺进在座每一位的心里,“他这是要永生永世压在里氏头上!”

    “猖狂!猖狂!简直丧心病狂!”陈旭气得直抖。

    “唉……”青年又深吸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叹息,“我当时年幼,不懂得忍耐,直接当堂抢了他手上的笔,又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那叛贼竟没有杀了我,而是哈哈大笑,说欣赏我烈性难驯,给了我‘烈’字。”

    说完这番话,重烈和陈旭都陷入了沉默,厅上只剩下老者进进出出端茶送水的声音。

    “少主,受苦了。”过了良久,陈旭才轻声说出这么一句。

    “不苦,”重烈摇头,“真正苦的是家母。”

    “夫人,”陈旭犹豫着,还是问出口,“境遇如何?”

    “那之后不到三年,一病不起,不到五年,就去了。”重烈回答。

    陈旭呆呆看着前方,轻轻叹息,右手下意识地去寻怀里的玉佩,却是摸了个空:昨天晚上匆忙间将两块玉佩都用手帕包着,收在袖管里了。

    这十余年间,女子叩首恳求的身影时时浮现眼前,将陈旭的心揪得生疼。如今玉佩拼上了,却终究是物是人非。听闻女子逝世的瞬间,陈旭的心不疼了,陈旭的心不在了。

    “陈公……”重烈唤了一声。

    陈旭打了个冷颤,双手合十,转头朝重烈施礼:“少主如今,却当如何?”

    重烈沉吟片刻,看了陈旭的光头一眼,笑了:“不急,陈公且先随我回千阳城,回去之后要如何作为,我都听陈公的。家母在世之时,时常将陈公随先父四处征战的故事说与我听。曾经热血杀敌的将士卸下盔甲、穿上僧袍,一双报效国家的手去侍奉佛祖,在我看来实在让人心痛!想必陈公和我里氏一样,蛰伏多年、苟且偷生,都是为了寻一个机会,替枉死之人报仇雪恨,将乱臣贼子斩于马下!”

    “陈公!”重烈越说越激动,一把拉过陈旭的手,“就随我回去吧!”

    “陈公!”谢昀在一旁沉默多时,这时候也冲上前来跪在陈旭和重烈面前,高声喊着,“就随家主回去吧!”

    “谢将军快快请起!”陈旭一手拉起谢昀,一手攥住重烈,连连点头,“去去去,我定随你们去!”

    “太好了!”重烈开心得手舞足蹈,一连串指令传了下去,“赶紧收拾马车,陈公与我同乘。陈公,我此次抽身前来,最怕被人知晓。咱们快快回去,你且在马车上休息。”

    “好好好,”陈旭答应着,正要往外走,又站住了,伸手拉过谢昀来问,“找予夺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谢昀愣了一下,紧接着换上一副笑脸,拍着陈旭的手回答:“放心放心,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可能小公子少年心性,赶路没我们这么着急。陈公且放心去吧,我稍后亲自去接应他们。”

    半哄半推地,陈旭被一群人架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待陈旭上车后,重烈将谢昀拉进门里,凑在他耳边问:“人,处理得了?”

    谢昀拱手点头:“阿青他们确认过了,家主放心。”

    重烈点点头,转身出门上马车。车夫长鞭一挥,马车沿着林间小路扬长而去。

    谢昀看着马车走远,带着剩下的人退回山庄。

    随着山庄的门缓缓关上,门口的尘土也落回地面。而刚刚留下的马蹄印,在正午的一阵风过后,竟就已经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