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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江春入旧年

    “阿兄展信安:吾居于主家,万事无忧。唯念汝行军千里,不知归期。如今新年将至,不知大军已行至何处?吾欲鸣炮三声,愿阿兄闻得吾心。小妹于千阳城,翘首。”

    予夺坐在光秃秃的小山坡上,看着童彤托陆九千寄来的信。身后急匆匆一阵脚步声,他竖着耳朵听了听,坐着纹丝不动。

    “嗨!你在这儿呢!王老四找你呢!”一只大掌拍在予夺背上,予夺头也不回,懒洋洋挥了挥手里的信纸,答道:“今日新年,将军都说了就地休整、不作操练,他找我做什么?等会儿。”

    “哟!这是什么?”来人一把抢过信纸,一边看一边嚷嚷:“你小子,个头不大花样不少,这是什么?哪个情儿写的信?还值得你躲着偷偷看?!”

    “嘿!”予夺回身举拳就打,“去你的!你个莽汉陈二,你识字吗?你给我拿来!”

    两人你来我往从山上打到山下,招式变换不停,力度收敛自如,玩笑间不分高下。

    “二哥!你又找陆雨多打架!明明打不过,你这不是自取其辱吗?”山脚下,一个小个子士兵坐在树上,远远地抱着手看着。

    “你不懂,”游兵营校尉陈启,人称陈二哥,一边气喘吁吁地应对着予夺的攻势,一边跟树上的人争论,“这练招就应该找高手,我不找这小子,难道找你么?你可是我手下败将!”

    “那是我不屑于跟你拼蛮力!我们弓兵靠的是脑子,脑子!你有吗?”小个子士兵抽出了背上的弓,随手摘了树上的野果,拉开弓弦就瞄准了陈启。

    予夺往后跳开两步,朝树上连连挥手:“卜老五,别,不用你!”

    “你小子,”游兵营校尉卜开,瞪圆了眼睛把弓对准予夺,“说了多少次,要尊重长官,你再叫一声试试看?!”

    予夺笑嘻嘻跳进树丛里,拿树干挡住身子,伸出一颗头冲卜开做鬼脸:“是是是,卜校尉,卜长官,你高高在上拿着野果子当令箭,我们手无寸铁打不过你,行了吧?”

    “就是,你躲在树上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下来跟我俩打一架!”陈启叉着腰在一旁起哄。

    “嘿!我跟你俩犯不上!”卜开扔了野果,从树上跳下来,转身就走,“王老四要找人,我着什么急!让他自己来!”

    “哎!”予夺往前跑了几步,作势要追上卜开,却被陈启一手拦了下来。

    “让他去,你跟我走,老四怕是真急着找你。”陈启拉着予夺就往营地飞奔,他身材高大,比予夺高出一头,跑起来拽得予夺双脚腾空,就这么飘到了王有利面前。

    王有利正站在人群中间,给领队参军分派任务:“一队骑兵自西向南,遇敌回报;二队骑兵自西向北,遇敌回报;三队步兵掩护弓兵,沿路设伏;四队东面巡视,定时回报。明日辰时回来复命。”

    各队领命去了,剩陈启和予夺面面相觑。

    “老四,”陈启指着予夺问王有利,“你是急着找这小子吗?”

    “哦!对!”王有利一跺脚,上前揽过予夺的肩膀,低声在他耳边交代着:“千阳城里来的消息,邬国要与左丘国结盟,邬国大将带了宝物与左丘国订立盟约,就在此处往北两百里的翡翠海。你带队,先打探虚实,再来回报。”

    予夺低头拱手:“是!”

    “小子,”王有利眉头紧皱,不转眼珠地盯着予夺,“这几个月,你每次比武都名列前茅,不光是我们营,全军都知道你身手了得,但你却一直当着伍长,就是不能升为参军,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予夺摇摇头:“不知道,是因为我没有军功?”

    王有利直咂嘴:“啧啧啧,当个参军要什么军功?我看啊,是你小子风头太盛,得罪了大帐里的什么人,才让叶将军都不敢用你。你别看咱将军平日里话不多,他心里啊,对这些人情世故可清楚得很。”

    予夺挠着头:“可我没得罪什么人啊,我就第一天得罪了赵将军,他又没受伤,不能还记恨着我呢吧?”

    王有利摸着下巴,看着天:“不好说。不管怎么样,这回可是叶将军直接点名让你去的,是死是生就看这一回了,你可一定要把这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的,让人挑不出错来!”

    “是!”予夺连连点头。

    从王有利手里领命出来,予夺叫上自己的队伍,借了骑兵的战马,出营盘往北疾行。

    “恒三,”予夺伏在马背上,例行传唤,“地形。”

    唤作恒三的士兵催马上前,高声道来:“此次征讨的对象,邬国,国土多半是草原与荒漠。这翡翠海在邬国和左丘国的交界处,取名为海,实则是湖,是邬国最大的湖泊。传闻湖水常年温暖舒适,在阳光下亮如翡翠。邬国和左丘国曾多次在湖畔建立城池,却都被战火夷为平地。如今此去皆是平原,我等应以远处雪山为北,夜晚向晨星而行。”

    “草原上的海,机会难得,返程时在海里洗个澡吧,回去跟那帮孙子好好说说,羡慕死他们,”予夺换人,“周起,风向。”

    “西北风,可生火。”左后方的马背上轻飘飘传来一句。

    予夺笑了一声,继续换人:“吴坪,时辰。”

    右后方的士兵掰着手指开始算:“此去两百里,马行六个时辰,歇息三个时辰,明日寅时到翡翠海。”

    予夺点点头:“这草原一览无余,要隐藏行迹实在困难。待到了翡翠海,留下两个人守着马匹,其他人跟我去寻隐蔽之处。”

    “是!”众人齐声应着。

    一行人缄默飞驰,待马跑累了就停下歇息。天色微明时,终于在平原尽头看到一片靛蓝湖水,幽然漂浮在天地之间。

    “孔大和孔二留下,其他人下马,跟我来。”予夺带着四人,蹑足潜踪沿着起伏地势往湖边逼近。

    “北面有烟火气。”手长脚长的周起格外辛苦地弯着腰,一路小跑着,时不时直起身子来抽抽鼻子,通报情况。

    “湖边有树林,可藏身。”矮小精壮的恒三打头阵探地形,一溜烟就不见人影,然后不停折返回来给众人指路。

    众人时而潜行,时而躲藏,在昏暗天光中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湖边。

    湛蓝的湖水冲刷着光秃秃的草地,两座白色的圆顶帐篷突兀地矗立在岸边,一众穿着异国盔甲的兵士把守在帐篷四周,帐篷后方隐约可见正在休憩的车队和马匹。

    “伍长,”恒三躲在杨树背后,压低声音问予夺,“看来就是此处,却是把守严密,我等如何行动?”

    予夺盯着帐篷,开口问队伍中身材最高的胡子大汉:“乐柯索,你认得出这些人身上衣物吗?”

    被点名的乐柯索眯着眼睛看了又看,揉着下巴答道:“左丘国服饰华丽,颇有特色。邬国阶级森严,贵族多穿长袍,头戴头巾。伍长,看穿着,这群人应是邬国人士。”

    “好,”予夺点点头,“邬国贵族,这一定就是王校尉说的那群人。听说他们携宝前来,与左丘国会面。却是巧了,那左丘国人还没到。”

    予夺说着,伸手将木棍从背后抽出,开始摩拳擦掌。其他四人面面相觑,一个个咂着嘴欲言又止。

    “伍长,”周起忍不住,犹豫着问,“你这是?”

    予夺伸展着拳脚,笑嘻嘻回答:“抓紧时间,夺宝去啊。”

    四人瞬间瞪大眼睛盯着予夺,纷纷出声阻止:“伍长!他们可有上百人,这一去定如飞蛾扑火啊!”“对啊伍长,我们游兵营的任务是侦察巡视、收集情报,既然已经打探清楚这两国行踪,我们就该回营复命啊!”

    “行了行了,”予夺将木棍竖在地上,回头看看帐篷,又看看面前慌张的同伴,最终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侦察、侦察完我们就走,行了吧?”

    四人同时松了口气,正要再劝几句,忽听得帐篷那边吵嚷了起来。

    “啊!潘查大人饶命!饶命啊!”帐篷里有人尖声哭叫,紧接着一个身影飞出帐外,重重摔在地上。

    “她弄脏了潘查大人的衣服,带下去,拉远点杀掉。”有人掀开帐篷帘子,对着门外的士兵说道。

    “是。”两个士兵上前拽起地上的人,拖着就往予夺他们藏身的树林走来。

    “不要啊,潘查大人,我不是故意的,潘查大人饶了我吧,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了我吧,不要杀我!”被拖走的人嗓子都哭哑了,看身形和穿着却是个年轻侍女。

    两边的士兵脚步不停,死死抓着侍女的手臂,将她拖进树林,扔在地上。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哥哥还在等我回去,他还在等着给我赎身啊,求求你们!”侍女已经吓得神志不清,倒在地上只知道哭喊,根本不尝试逃跑。

    予夺在两三步的树后捏得棍子嘎吱直响,其他四人见势不对,刚想出言制止,就见予夺翻身跃起,一个箭步冲到侍女身前,替她挡下了士兵挥下的剑。

    “什么人!”两个士兵怒吼一声,拉开架势。

    还在树后的四人互相看了一眼,嘴里叹着气,脚下却不停,行动迅速地摆开阵势,将两个邬国士兵团团围住。

    “速战速决!”予夺举着木棍一马当先,这一边倒的多人战局片刻便结束了,两个邬国士兵倒地不起,侍女在一旁瞪眼看着,仍旧动弹不得。

    “你快走。”予夺冲侍女挥手,见对方根本不动,便不再管了。

    “伍长,这如何是好?打草惊蛇了。”周起看着地上的邬国士兵,连连摇头。

    予夺想了想,嘿嘿笑了起来:“这倒好了,你们回去,把马带来。”

    “带马来做什么?”年纪最小的吴坪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再也忍不住,问完狠狠咽了口口水。

    予夺冲他呲牙:“接应我啊!”

    “伍长!”众人又要再劝,被予夺一挥手全压住了。

    “不用说了,”予夺摇摇头,“这种天赐良机不把握住,我等如何能有出头之日?!来,帮我把这人衣服扒了!”

    众人再三劝说不住,只得七手八脚地帮予夺穿上了邬国士兵的盔甲,然后眼看着他背着根棍子就往帐篷走去。

    “你们说,伍长他还回得来吗?”吴坪颤抖着问,立马就被其他人连踹了好几脚。

    “你少乌鸦嘴!牵马去!”恒三气哼哼地拉着吴坪往回走,其他两人跟着,几个人走得一步一回头。

    予夺穿着盔甲,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大咧咧穿过一队巡视的邬国士兵,走到帐篷面前站定。

    帐篷帘子又被掀开,一个同样裹着头巾的人伸出头,问:“完了?”

    予夺点点头。

    那人把头缩回去,不一会儿又伸出一只手,扔给予夺一块钱币,说道:“潘查大人赏你的。”

    予夺捡起钱币,故意哑着嗓子,边嘟嘟囔囔边低着头往帐篷里走:“我要当面感谢潘查大人。”

    “哎!这会儿潘查大人正忙着呢!”门口那人见拦他不住,只得急匆匆往回跑,冲到帐篷中间跪着磕头:“潘查大人,此人领赏心切,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予夺跟着跪在他旁边,也往上磕头:“谢潘查大人赏!潘查大人,小人有句话带给您。”

    “嗯?”头顶的声音浑浊不清,才说了半句就呼呼直喘,“什么话?”

    予夺小声回答:“大人,是刚才那个侍女,她死前喊了一句话,这句话影响甚大、涉及机密,我、我不敢说。”

    “你有什么不敢说的!”旁边跪着的人急切地喊了一句。

    予夺连连摇头,就是不说。

    “你,”头顶的声音沉吟了一会儿,这才开口,“上前来说。”

    “是。”予夺低头起身,绕过跟前的桌子,走到潘查身侧。

    这个被唤作潘查大人的邬国大将满脸横肉、身材肥硕,坐在毡布上如同一座肉山。

    予夺俯下身,低声在潘查耳边说道:“潘查大人,那个侍女说,宝物被掉包了。”

    “什么?!”潘查浑身一颤,伸手入怀就掏出个黄布包袱,正要打开,却好似突然间有所警觉,转头指着予夺就要发问。

    予夺叹了口气,立即欺身上前,一手扣住潘查肩膀,一手抽出腰间佩剑,架在潘查脖颈上。

    “站住!”四下里的侍从侍女们转身就要往外跑,被予夺厉声喝止,“你们敢动一步,你家潘查大人就人头落地!”

    “你你你、你逃不掉的!”跪在地上的那人抖个不停。

    “他说得对,”被挟持的潘查倒是平静得很,喘息声反而比之前小了许多,“这帐外都是我的人,你就算杀了我,你自己也活不了!”

    予夺扬起眉毛:“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个来刺杀你的死士?”

    潘查呼呼笑着:“你若是个死士,我早就身首异处了。”

    “倒是好胆量。”予夺点点头,满脸诧异。

    潘查悻悻然摇摇头:“老了,跟你小子比不了拳脚,若我再年轻十岁,断不会让你小子如此轻易擒住!”

    “嘿,”予夺收紧手上的剑,“少废话。把那包袱给我。”

    “小子,”潘查举起包袱,“是谁让你来的?这包袱里是什么,你知道吗?”

    予夺盯着包袱,想了想,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指挥着一旁瘫在地上发抖的一个侍女:“你,过来,把这包袱绑在我手臂上。”

    那侍女哆哆嗦嗦接过包袱,边按指示动作边掉眼泪。

    予夺看不下去,叹着气劝了几句:“这人如此混蛋,死了对你们不是更好?我为了宝物而来,是不会伤了你们的。”

    “呵呵呵,”潘查笑得直喘,脖子被剑锋划伤了好几处,“你小子年纪轻轻,倒挺会怜香惜玉。”

    “你以为天下人都如你一般!”予夺推着潘查往帐篷外走,“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视苍生为蝼蚁,却不知道蝼蚁也是性命。我师父教过我,蝼蚁齐聚,亦可吞象!今日里,你便是败在蝼蚁手下!”

    “呵呵呵,”潘查笑个不停,“少年热血!不错,不错!小子,你可知你今日此举,害了多少性命?那包袱中是我邬国将士的免死金牌,你拿走了它,就是将我邬国置于死地!”

    予夺脚下停顿一瞬,紧接着收紧手臂,不再与潘查辩驳,加快脚步走出了帐篷。

    帐篷外早已围满了兵士,见潘查被挟持,都跃跃欲试要上前解救。

    “让他们退下!”予夺命令潘查。

    潘查冲人群挥了挥手:“都退下!”

    “是!”兵士们不再上前,却也不愿退后,在予夺身边围成了一个两步左右的包围圈。

    “往前走!”予夺推着潘查。

    潘查顺从地往前走,边走边问:“走到哪儿?小子,你今日定是逃不掉的。”

    “哼。”予夺听着远处的马蹄声,扫视着四周的兵士,一旦有人靠得太近,他就将潘查往剑锋上凑,才走出几步,潘查的血已经从剑锋滴到胸口了。

    “小子,”潘查越喘越厉害,“今日,你我怕是要一同归西。我活了这几十年,够了。你年纪轻轻,却是可惜得很。”

    包围圈越缩越小,眼看着潘查已经快走不动了,予夺拖着潘查转了个身,然后两手一松,后退一步,抬脚狠狠蹬在潘查背后,将他踹飞了出去。

    “潘查大人!”一群兵士去接潘查,绝大多数却是举剑刺向予夺。予夺扔了佩剑,抽出背上木棍,施展棍法跳跃横扫。双方短兵相接中,予夺却是往前两步后退一步,虽暂未受伤,却也无法冲出重围。

    “伍长!”正胶着间,予夺的队伍赶了回来,几人举剑在包围圈外围奋力砍杀,竟也吸引了不少邬国士兵的兵力,让予夺这边的压力瞬间减少许多。

    予夺看准机会,夺下一名邬国士兵的剑,又用这个士兵的身体挡住前方攻击,硬生生把包围圈撕开一道口子,然后冲了出来。

    “快走!”一冲出包围圈,予夺就跟着自己的队伍往外狂奔,一边跑一边回头踹开一两个追兵。

    队伍里吴坪的体力最差,刚打斗时又偏偏中了一剑,此时一手捂着伤处,越跑越慢。

    “小心!”追兵的剑刃已经到了吴坪头顶,予夺一个箭步冲过去,挥棍抗住了这一击,紧接着反手上挑打掉了这一剑。

    “快走!”予夺架起吴坪,拖着他就往前跑,但两人的速度还是太慢,根本甩不开身后的追兵。

    “伍长!上马!”就在山穷水尽之时,其他人骑马赶到,将予夺二人拉上马背,七人策马扬长而去。

    等邬国士兵反应过来也骑马来追,却早已经看不到予夺他们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