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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垂鞭见列侯

    随着白得泛红的夕阳一点点沉入远方山丘,整片草原瞬间被黑暗笼罩。予夺一行人骑马奔驰在草原上,低头已看不清马蹄踏过的路。

    “驾!”予夺俯在马背上,一手挥动马鞭,一手紧紧攥着右侧马匹的缰绳:马背上的吴坪已经失去知觉,被众人拿绳子捆住,跟着疲惫的战马颠簸不停。

    “恒三,”予夺低声问,“还有多远?”

    冲在最前面的恒三头也不抬,闷声回答:“越过山头就到了。”

    众人在沉默中奋力催动马匹,好几匹马的嘴角都吐出了白沫。

    “大帐!”越过山顶,不远处的平地上灯火通明,赫然就是云国营帐。

    予夺狠狠踢了胯下战马一脚,激得战马高声嘶喊,随即疯了一般向前猛冲,瞬间超过了恒三,冲向了营帐大门。

    “来者是谁!停下!”大门两边守卫举枪就刺,却刺了个空,被紧跟着予夺的恒三拦了下来。

    “游兵营!”恒三抽出腰间令牌,只来得及喊出三个字,就被守卫掀翻在地。

    予夺的战马一冲进大门,直接栽在地上摔断了脖子。予夺从马背上腾空而起,翻身落在地上,同时死死拉住右手的缰绳,将吴坪的战马催停在原地。

    周起等人此时赶了上来,一面将恒三从地上扶起,一面七手八脚地将吴坪从马上抱了下来。

    “军医!快送他去军医处!”予夺看着吴坪苍白的脸,背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眼看着众人抬着吴坪急匆匆消失在帐篷丛中,他却站在营帐大门门口,双拳紧握,一动不动。

    “什么人在此扰乱军纪!?”营帐门口的尘埃尚未落定,守卫们还没顾得上回归岗位,就听得帐外传来一声怒喝,紧接着有人上前扣住予夺肩膀,压着他转身跪在地上。

    予夺抬头去看,却是秦良和赵家父子,这三人骑着高头大马,领着骑兵正好回营。

    “又是你?”赵立命看着予夺,眉头拧成川字。

    “父亲!”赵无晋催马上前,对着赵立命拱手行礼,“我来,我来。”

    赵立命看了赵无晋一眼,刚要点头,另一侧的秦良突然开口:“赵小将军,此人身手过人,在军中声望甚高,但却顽劣不堪、不守军纪,入伍多时仍毫无改进,今日又不知是何缘故,惊扰大帐。我军与那邬国交兵在即,稳定军心乃第一要务,我等行事需慎而又慎。此人既是游兵营旗下伍长,还是交由叶勇将军审问,稳妥一些。”

    “这,”赵无晋看了看予夺,又看了看秦良,大笑两声,点点头,“还是秦将军思虑周密,我也觉得此人应由叶勇将军处置。不过,正如秦将军所说,此人身手过人,我军大战在即,不更应该提拔人才、挑选战将吗?”

    不等秦良回应,赵无晋对着赵立命又行了一礼,继续说道:“父亲,今日之事定有缘故,此人身手不凡,当一名伍长却是屈才,不如就趁此机会,与叶将军重议此人归属可好?”

    赵立命捋着胡子沉吟片刻,点点头:“请叶将军至中军帐,先行审问,再做定夺。”

    赵无晋和秦良都低头应是,跟着赵立命催马回中军帐。

    一旁有人小跑着去找叶勇,又有人将予夺拉起身来,带往中军帐下。予夺伸手摸了摸手臂上绑着的布包,眼睛盯着马上的三人。他边走边紧紧咬着牙齿,用力得连舌头都带了涩味。

    “跪好!”进了中军帐后,扣住予夺右肩的那人突然发难,抬脚狠狠踢向予夺膝盖。

    予夺侧身躲避不及,还是被扫中了小腿,顿时疼得站立不住,跪了下来。

    “你!”予夺转头去看,却是亲兵营的蒋义。此人时常找予夺麻烦,之前一直没有得逞,这回趁予夺心神不宁,倒是被他占了便宜。

    “好好跪着吧你!”蒋义举拳还要再打,被身后的兵士拦住了:“将军来了!”

    赵家父子和秦良卸了战甲,进帐坐下,旁边有人端来茶水,三人边喝茶边闲聊,根本不朝中间跪着的予夺看上一眼。

    直到帐外通报:“叶将军到!”三人才齐齐看向卷帘。

    叶勇掀开帘子走进帐中,在予夺身边站定拱手行礼:“参见三位将军。”

    “叶将军快坐。”赵无晋笑呵呵点头示意。

    叶勇上前坐在下首,侧身看着赵立命,问道:“却不知将军传唤我来,所为何事?”

    赵立命捋着胡子:“叶将军一向治军有方,今日你帐下士兵冲撞大营,不知是何缘故?且请你来,说与我们听听。”

    “哦?”叶勇皱着眉头,转过身去看予夺,“陆伍长,可是你冲撞大营?”

    予夺抿了抿嘴唇,低头应道:“是。”

    “却是为何?”叶勇继续发问。

    予夺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叶勇磕了个头,这才回答:“我队伍中有人受伤,急需医治。冲撞大营,实属无奈,还请将军恕罪。”

    “哦?”叶勇点点头,“因何受伤?”

    予夺双手紧紧掐住膝盖,指甲埋进肉里,低声回答:“我陷于邬国帐中,他们因护我撤退而受伤。”

    “你与邬国大军交手了?!”秦良按着椅子扶手,惊呼出声。

    “是,也不是,”予夺点点头,又摇摇头,“邬国与左丘国密谋结盟,我等前去打探虚实,行动间与邬国将军起了冲突……”

    “是我派他去的,”叶勇回头给赵立命解释,“昨日收到消息,邬国深知军力不敌我国,竟与左丘国献宝,求左丘国出兵相助。而献宝之人,竟是多年隐世不出的大将潘查。”

    “嗯,”赵立命右手手掌缓缓摩挲着座椅扶手,点了点头,“邬国此招,却在我意料之中。只是这献宝之人,选得蹊跷。”

    “对,”叶勇连连点头,“此人在朝之时,曾多次带兵攻打左丘国,与现任左丘国国王可以说是水火不容。邬国此举,必有深意。”

    “却不知是何深意。”赵立命眉头紧锁,沉思不语。

    赵无晋看了看叶勇,又看了看赵立命,一拍扶手,指着予夺:“那今日之事是理清楚了?对吗?秦将军?叶将军?陆雨多心系下属,无意间冲撞营帐,也是情有可原。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不如就让他戴罪立功,各位觉得如何?”

    秦良伸手示意赵无晋稍安勿躁,然后盯着予夺发问:“叶将军派你前去探听消息,你却如何与那邬国将士起了冲突?又探听到了什么消息?你且讲来。”

    予夺将手臂上包袱摘下,捧着举在头顶,高声回答:“那潘查领兵驻扎在平原之上,我等到时,左丘国使者尚未出现。我等乔装混进邬国营帐,夺得邬国宝物,这才引得邬国士兵追杀。叶将军、赵将军,邬国宝物在此,请过目!”

    “哈哈哈,”不等旁边兵士动作,赵无晋笑着起身接过予夺手中包袱,回身递给赵立命,“父亲,我就说此人本领了得,百万军中可得敌将首级。怎么样?这宝物可是在那邬国营帐中、由大将潘查亲自看守,他都能抢了出来,哎,自己还安然无恙!此等胆识手段,绝非常人!父亲……”

    赵立命一边听着赵无晋在耳边絮絮叨叨,一边着手解开包袱。那包袱中一层层黄布包着一个小匣子,待打开匣子,看到其中物品,赵立命瞬间双眼圆睁、呼吸停滞、双手僵住一动不动。

    “父亲,此人放在儿子帐下……”赵无晋还在念叨着。

    “行了!”赵立命盖上匣子,将包袱抓在手中,两眼死死瞪着予夺,问道:“你可知,这是何宝物?你可看过其中物件?”

    予夺摇了摇头:“不知道。”

    “确实不知?”赵立命再问。

    予夺继续摇头:“确实不知。我等为躲避追兵,一刻不停赶回大营,顾不上拆开查看。将军,难道那包袱中竟不是宝物吗?”

    赵无晋看着赵立命脸上神情,暗自倒吸一口凉气,轻声问道:“父亲,这包袱中却是何物?”

    赵立命一边盯着予夺,一边把包袱递给秦良,口中对着予夺身后兵士下了命令:“游兵营陆雨多,违抗军纪、屡教不改,此次竟带领手下兵士一同无视军法、私闯敌营,误我军机大事!你等所犯之罪,同逃兵论处!来人,带他下去,营前重杖!”

    “父亲!”“将军!”赵无晋和叶勇同时惊呼出声。

    叶勇一个箭步冲到予夺身边跪下,双手握拳举在胸前,高声喊道:“请将军收回成命!陆雨多等人行事确有不妥之处,但罪不致死,将军,为何判此重刑?!”

    “叶勇!”赵立命咬着牙喊着。

    “叶将军!”秦良接过包袱后打开看了一眼,就将包袱抱进怀中,眼睛直瞪瞪看着前方出神。此时被赵立命一声厉喝惊醒,他伸手按住赵立命手臂,连声劝着:“叶将军所言确有道理!将军,不可如此!交战在即,杀了他们,军心不稳,乃出兵大忌!更何况,此事已成定局!那邬国定不会善罢甘休,这消息传到千阳城是迟早的事!将军,当务之急,是赵家的态度!是你的态度!”

    秦良一番话说完,帐篷里再无人出声,只剩下赵立命的椅子被他捏得嘎啦作响。

    予夺跪得膝盖生疼,他斜眼看了看四周,见没人还在盯着自己,就悄悄拿手撑住地面,把自己举高一些,让小腿歇会儿。

    “阿晋。”等予夺的手也快支撑不住,才终于听到赵立命长叹了一口气,轻声唤着赵无晋。

    “孩儿在。”赵无晋躬身行礼。

    “你和秦将军留下,其他人,让他们都下去吧。”赵立命靠在椅背上,看着头顶帐篷。

    “是。”赵无晋点点头,转身冲予夺连连挥手:“快下去!今日之事不可妄言。”

    “是。”予夺跳着站起身来,朝赵无晋一拱手,转身掀帘子就走了出去。

    “属下告退。”叶勇也起身告辞出来。

    等出了帐篷,叶勇快走几步赶上予夺,两人并排走着,不约而同地深深呼出一口气。

    “叶将军,”予夺摸着绑过包袱的手臂,冷笑一声,问道,“赵将军这是,奖惩扯平了吗?”

    叶勇斜眼看了眼予夺,摇摇头:“不知道。”

    予夺咬着牙,狠狠喘了几口气,继续问道:“弟兄们拼死拼活,才抢回了那什么破宝物,结果竟然一句话就要把我们杖杀了?叶将军,这是何道理?”

    叶勇伸手重重拍了拍予夺的肩膀,回道:“你们没做错。我下的令,出了事,我会担着。赵将军他,唉,他定是有其他心事挂怀。”

    予夺冷笑两声:“你刚不该拦着他,你且让他试试!要杀我,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命!”

    “你小子!”叶勇猛地攥住予夺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与自己对视。

    予夺咬牙咬得腮帮子直抖,额头上青筋跳出两三根,一双圆眼瞪成了三角,眼角血丝都挣破了,红彤彤一片。

    叶勇看得好笑,抬手对着予夺的头顶就一巴掌,边打边说:“这话要吞回肚子里,可不能再说了!王有利那小子在哪儿?让他教你行军规矩,他是怎么教的?!今日里对着我便罢了,对着其他人,可不能什么话都往外说!听见了吗?!”

    予夺就站在原地挨揍,挨完揍转身就走,走之前给叶勇拱了拱手,回了声:“是。”

    叶勇气得双手叉腰,在原地摇头晃脑好一会儿,才慢慢顺平了气,回自己的帐篷去了。

    当晚,大帐的灯点了一整夜。

    第二日清晨,两匹快马从营帐出发,朝着千阳城的方向一路疾驰,不到半月便冲进了千阳城的城门。

    千阳城王府后院花园中,骞王正坐在假山上的亭子里,与左夫人一起赏画。

    “报!前方军情信到!”假山脚下有人高声喊着。

    左夫人用手抚着画卷,头也不抬,笑着问:“大哥,这邬国兵力薄弱,赵将军怕不是已经要大胜而归了吧?”

    “哈,”骞王摇摇头,“阿妹你又玩笑。”

    “可不是我玩笑,”左夫人冲身边侍女挥了挥手,“这赵将军三天两头地往您府上报平安,我都听厌了。阿珍,让他上来。”

    “是。”侍女答应一声,提着裙子窈窈窕窕往下走。

    骞王的眼神跟着侍女的背影下了山,这才重新回到桌上的画作上。

    左夫人看着,抿着嘴笑,一边笑一边摇头:“大哥,你若是喜欢,我便把阿珍送给你。”

    “哎!不可不可!”骞王连连摆手。

    左夫人憋住笑,点点头:“也是,大哥有我两位嫂嫂就够了。”

    骞王跟着连连点头:“够了够了。”

    两人正说话间,侍女带着军情使者回来了。

    “参见王上!”使者一头磕倒在地。

    骞王点着头:“你一路辛苦,不必多礼。前方军情如何?”

    使者双手递上一封信:“两军交战在即,赵将军命小人送上信函,请王上拆阅。”

    “哦?”看着骞王打开信封,左夫人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嘴里嘟囔着:“这回竟然是用书信报平安?赵家儿郎不练枪,改练笔了?”

    “嘿!”骞王看完书信,大笑一声,将信函拍在桌上。

    “怎么?”左夫人瞪大眼睛盯着骞王。

    骞王手指一弹,把信函扔给左夫人:“这老小子,跟我玩心眼呢!”

    左夫人展开信,轻声念着:“……夺回国宝……前线事急……回朝之日……当堂献宝……普天同庆……”

    骞王朝使者扬了扬头,交代着:“你且歇息一日,明日回去,带一句话给赵立命:待得班师回朝日,我立城头迎将归!”

    “是!”使者点头行礼,告辞下山去了。

    左夫人将信递给侍女:“收好。”然后拿起桌上茶壶,给骞王倒茶:“大哥,无需动怒。赵将军不懂国事,难免有犯糊涂的时候。他家夫人却是个明事理的,待小妹我去跟她聊聊。正好新春赏花季,重烈画的这百花图也该拿出去让人鉴赏鉴赏。”

    骞王喝着茶,看着桌上画作,一边点头一边感慨:“重烈这小子,填词作画真是一把好手。我听阿椟说,求他作画的人已经排到了西郊。就这副百花图,怕是叫价千金也有人抢。”

    左夫人斜了骞王一眼,伸手将画作收了起来:“这重烈,倒也挺有意思。他这满身逢迎讨巧的本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正正好戳在大哥心里,让大哥把他当自家儿子一般疼爱。”

    骞王大笑两声,对着左夫人连连摇头:“你啊,跟你大哥我还绕着弯子说话。这重烈,哼,他若一直低头当狗也便罢了,若有一天让我知道他是养不熟的狼,他那狼爪子就得给我留下!”

    “是是是,”左夫人笑着叹气,“大哥自有主张,小妹我都知道。这重烈整天和王子们厮混在一处,倒也罢了,可那三公主金枝玉叶,竟然也常常往他府上跑,传了出去,对公主日后婚配怕是……”

    “阿妹!”骞王斜眼看着左夫人,“你这性子,就是太过谨慎了些。这千阳城里谁不知道他重烈就是我王室养的废人?他和阿榆他们再亲近,也不过是下人跟主子谄媚讨好,怎会有人多想?”

    左夫人看了看骞王,又看了看桌上的画作,轻轻点头,但眉头始终紧紧皱着。

    骞王一口干了杯中茶,重重放下茶杯,继续说道:“嗨,你担心的,我早就想到了。但你可知道,他最近干了什么?”

    骞王话不说完,只看着左夫人冷笑。左夫人拎起茶壶,又给骞王续满一杯,笑着问:“大哥少要逗我,我哪猜得到。”

    骞王又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看着茶杯发问:“你可记得,阿妍和重烈被接回来时,那个传言?”

    左夫人缓缓点头:“记得。说是她将刚出生的儿子交给了陈子安,让他带进了大漠。难道,大哥,你是说?”

    骞王轻轻叹气:“传言属实。我让人翻遍了湖边尸体,都没有找到陈子安。那厮如此爱慕阿妍,若非为了保护她的儿子,怎会离她而去?”

    左夫人喉头发痒,再开口那声音都有些嘶哑:“可大哥你当初力排众议,坚持说传言是假的……”

    “那实属无奈之举,”骞王站起身来,在亭子里来回踱步,“阿妍当时处境十分危险,朝堂之上声音太多,若是再加上个流落民间的王子,我怕,我怕是真的护不住她。”

    左夫人紧紧抿着嘴唇,眼睛跟着骞王的身影不停转动,却不再开口。

    “后来,”骞王停在桌边,“阿妍死了,这个流落民间的王子,还有那‘军师’陈子安,就成了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拔了他我不得痛快!”

    “这,”左夫人眼睛越睁越大,随即猛地转头瞪着骞王,“这和重烈有何关系?大哥,难道你,你竟然?!为何,此事为何要重烈出面?他若寻得他的骨肉兄弟,难道还会交与你?!”

    骞王重新坐了下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左夫人:“这件事,必须是重烈去做。他若要在我的朝堂上活着,就必须将他的骨肉兄弟交与我。”

    左夫人看着骞王的脸,呼吸一瞬停滞,紧接着她扯开嘴角,一边点头一边笑着问:“好,好好好。这么看来,重烈他做到了?那小王子如今何处?”

    骞王拿起自己的茶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然后重重放下杯子,呵呵笑着回答:“那小子比我想得还要狠,他为了活着,杀了自己的骨肉兄弟。”

    假山上一阵凉风刮过,左夫人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披风,还是被吹得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