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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局上竹阴清

    清晨,一辆马车从王府侧门急匆匆驶出。左世任一身侍卫打扮,骑着高头大马,混迹于马车两旁的骑兵中。

    “十七。”马车里左夫人唤着。

    “夫人。”左世任催马靠近马车,低头冲着侧面的布帘应声。

    “车后随行,注意痕迹。”左夫人交代。

    “是。”左世任答应一声,拉着缰绳退到马车后面。

    一行人沿小路出城往南,径直钻进人迹罕至的山间密林,又翻过两个小山坡,在半山腰上不知何时修建的观景亭旁,停下了。

    陆九千正斜躺在亭子里,听见马车声音,赶紧起身迎了出来,正看见侍女扶着左夫人下了马车。

    “姨母。”陆九千躬身行礼。

    “阿九,”左夫人上前拉起陆九千的手,领着他就往亭子里走,“进去坐下说话。”

    进了亭子,两人坐定,左夫人叫来侍女,叮嘱道:“你让十七带人四下里巡视一遍,切莫大意。”

    “是。”侍女领命退下。

    陆九千嘴角要翘不翘地,声音里带着笑意问:“姨母这么急找我,可是千阳城里出了什么事?”

    “千阳城能有什么事!”左夫人一手拍在石桌上,一手按住陆九千的手臂,盯着陆九千问:“你老实告诉姨母,你结交的那什么卫勇的徒弟,到底是什么人?”

    “咦?”陆九千瞪大眼睛,“这话是何意?”

    “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左夫人姿势不变,仍旧紧紧盯着陆九千。

    陆九千轻轻吸了口气,缓缓摇头:“姨母还是直说吧,予夺他怎么了?”

    “阿九,”左夫人放慢声音,一字一句地问,“这么多年,你心中怨气可有放下?”

    陆九千愣了一瞬,紧接着把手臂从左夫人手中抽出来,笑着摇头:“我放不放下,有什么要紧?”

    “你……”左夫人重重叹气,起身来回走了几步,然后重新坐下,双手紧紧握着放在桌上,也不再看陆九千,径自说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就跟我自家孩子一样。阿九,不论你要做什么,姨母我都不会怪你,我只是担心你积怨成疾,害了自己啊。”

    “姨母,”陆九千往前挪了挪,眉头打了结,连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跟予夺又有什么关系?莫不是我的身份连累了他?”

    左夫人沉默着审视陆九千的表情,抢在他再次开口前拍了拍他的手,摇着头说:“阿九,你口中的予夺,乃是前朝王室的二王子,是重烈的亲弟弟。”

    陆九千瞪大了眼,半张着嘴,一动不动。过了好半天,他才狠狠吸了口气,冲左夫人摇了摇头:“这,此事,当真?可是,哪里来的二王子?前朝有个二王子?!”

    “嗯,”左夫人点点头,“我也是刚从王上那里得知此事。前朝王妃被抓获前,曾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秘密托付给大将陈旭陈子安。那陈子安领命在民间抚养王子,一直隐居不出,直到去年才被王上找到。”

    “不不不,”陆九千只是摇头,“你却如何断定,予夺就是那个二王子?”

    “阿九!”左夫人眼角泛红,声音微微颤抖着,“你静下心来想一想,予夺的身世、年纪!他师父失踪、他被袭击,也就是去年,这时机如何能这般凑巧?!根本就没有什么卫家后人,他师父就是陈子安!他就是二王子!”

    陆九千猛地站起,走到凉亭的柱子旁边,背对着左夫人,盯着前方山脉一言不发。

    “阿九。”左夫人唤了一声。

    “哈哈!”陆九千大笑两声,“我却糊涂!”

    “这怨不得你。”左夫人轻声说。

    “他这个身份,我却是推他入火坑了!”陆九千转身冲回桌边坐下,两手撑在膝盖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左夫人,问道:“姨母,你把此事详细说与我听——朝堂上几人知晓予夺的身份?他入伍一事王上是否知晓?若是知晓,却要如何处置此事?还有,予夺他师父如今何处?”

    “你!”左夫人拍着桌面,眉头紧锁,“事到如今,你竟还要帮他?”

    “是!”陆九千用力点头,“姨母,那孩子,心思单纯、做事冲动,想什么都挂在脸上。我相信,他绝不是有意隐瞒,他定是也被那陈子安蒙在鼓中,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他,姨母,他……”

    “他像你,”左夫人接过话头,轻轻叹气,“我知道了。算了,随你。”

    左夫人抬手理了理鬓边的发丝,正襟危坐,沉下声音来:“你听着,此事朝堂之上无人知晓,王上瞒过了所有人,只是秘密寻找陈子安。找到之后,他便派人前去,想要生擒陈子安和予夺。阿九,被派去的那人使了些手段,让王上以为陈子安和予夺都死了,而实际上,予夺逃出生天,而陈子安,很有可能也还活着。”

    陆九千边听边点头,听完沉思片刻,喃喃自语:“也就是说,朝堂本就不知晓予夺身份,而知晓予夺身份的王上又认定他死了。那就只剩下袭击予夺的那批人,他们领了命令,却不一定知道予夺身份。绝不能让他们再发现予夺,他们一旦告知王上,予夺就危险了!姨母,你可知道王上派去的人是谁?”

    左夫人的眼神在陆九千脸上流转,眼角一丝丝细纹微微颤动,她张了张嘴,声音断断续续:“这个人,是除了王上以外,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知道予夺身份的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前朝还有个二王子,流落民间。”

    陆九千皱着眉想了又想,紧接着突然瞪大双眼,看向左夫人:“难道?”

    左夫人点点头。

    陆九千又是叹气又是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他?也只能是他。这真是……骞王倒也信他?姨母,骞王真的信了吗?”

    左夫人又点点头。

    陆九千跟着点头:“若是如此,他倒真有可能放过予夺。我且去问上一问……”

    “不可!”左夫人厉声喝道,“万万不可!重烈此人,阿九,你难道忘了吗?他小小年纪,便知道设计构陷于你,如今更是隐藏极深,连我也看不透了。阿九,你答应姨母,绝不可以直接去找他质问此事,知道了吗?答应我!”

    陆九千沉默良久,终究是点了点头:“是,我知道了。”

    左夫人狠狠叹了口气,拍着陆九千的手背,说道:“那孩子如今在军中,有虎霖看着,赵家又不会故意为难于他,暂时却也安全。你听话,此事你且交给我,你不要管了,你也管不了,我这里有了消息,自然会让十七都告诉你。好么?”

    陆九千冲左夫人笑了笑,回答:“是,姨母。劳姨母费心。”

    两人又在亭中闲话几句,眼看林间雾气渐起,侍女拿了披风进来,陆九千这才与左夫人告别,和侍女一同扶着左夫人上了马车。

    “姨母慢走。”陆九千笑着向马车挥手。

    待到马车行至路口转弯处,陆九千收了脸上笑容,猛地一跺脚,飞身钻进旁边树林,直直地往山下冲去。他时而沿着山路,时而穿越树林,转眼间已经将马车甩在身后,片刻间便已到了千阳城城门脚下。

    进了城门,陆九千脚下一刻不停,左拐右拐又左拐,绕着弯来到一座宅邸门前,伸手敲响了门环。

    门开了,谢昀笑眯眯出来拱手:“公子面生?却是找谁?”

    “告诉重烈,”陆九千抱着手,扬了扬头,“里氏故人,里千陆,前来叙旧。”

    “公子稍等。”谢昀关了门。

    陆九千倚着门廊,看着来往行人,静静等着。

    门又开了,谢昀躬身行礼:“里公子,请随我来。”

    谢昀带着陆九千慢悠悠穿过前院,停在后院偏厅门口。

    “里公子,请进。”谢昀低头行礼。

    陆九千抬脚往门里走,此时天色渐晚,偏厅中灯光昏暗,陆九千进得门来,眼前还未看清,便被人冲到面前一把攥住了手臂。

    “陆哥!”眼前人声音中充满了欣喜。

    陆九千眨了眨眼,顺着手臂往前看,只见眼前这人笑呵呵盯着自己,脸颊通红、眼角含泪,眉眼间的朝气竟然像极了予夺。

    “重、重烈?”陆九千轻声问。

    “是我啊,陆哥!”重烈大声回答,“许久不见,陆哥认不出我了么?”

    “呃,嗯。”陆九千点头。

    “来来来,陆哥你坐,”重烈拉着陆九千并排坐下,又冲门外喊着,“谢老,快,给我陆哥上茶!”

    陆九千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笑眯眯的重烈,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陆哥,”重烈双手撑住椅子扶手,侧身面对着陆九千,嘴里说个不停,“你没怎么变,就是更高大了,这么些年,你走南闯北地,去过不少地方吧?却也辛苦。这趟回来,左夫人知道吗?她可是一直念叨着你。你这趟回来,干脆就别走了吧?如今这千阳城,无聊得很,你回来,咱们兄弟一起,击筑饮酒、纵马扬鞭,岂不痛快!叫上虎霖,哦,那小子出征打仗去了,却是不巧。倒也无妨……”

    “重烈,”陆九千眼皮跳了一跳,举手打断了重烈,“我这次来,却是有事问你。”

    “哦?”重烈点点头,从谢昀手上接过茶杯,递给陆九千,“陆哥你说,我知无不言。”

    “你,”陆九千举着茶杯,看了看重烈,皱起了眉头,“在王府过得可好?”

    重烈叹了口气:“陆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这样身份,能活着就不易,何谈好与不好。”

    陆九千抿了口茶,再问:“可我听说,你与王族来往甚密,在朝堂上都是相谈甚欢啊?”

    重烈转了转眼珠,低头只顾叹气:“陆哥,自你走后,这王府之中再无人肯护着我。我受了欺负,又和谁去说呢?唉。我也想通了,寄人篱下,本就需要曲意奉承。说几句好话,能免了一顿好打,何乐而不为呢?陆哥,他们派人盯着我,我寻死不得,更不可能被放出千阳城。呵呵,我注定只能依附他们而活,不像你,还能出走江湖,寻得另一番天地。我么?哈哈,哈哈,活死人一个!”

    重烈说得眉飞色舞,嘴角边的笑容一直挂着,衬得陆九千的脸色格外阴沉。

    “重烈,”陆九千重重叹了口气,“你心中怨气,别人不懂,我却懂得。如今天下太平,你若是想出去走走,我会与左夫人说,我带着你去。这千阳城内,是是非非太多,待得久了,总会让人没了生气。”

    “好叻陆哥,”重烈连连点头,“我却也去过几个州府,但都没能好好游玩一番。你若是能说动左夫人,咱哥俩一起出游,自然是极好不过。”

    陆九千看着重烈笑嘻嘻的脸,捂嘴咳嗽了两声,又拾起话头:“我这次来,却是有一事要问你。”

    “嗯,陆哥你问。”重烈点头。

    陆九千捏着茶杯,一字一句往外吐着:“去年,你可有受命前往广洛府,找一位陈旭陈子安?”

    重烈的笑容僵了一瞬,微微直起身子,盯着陆九千问:“此事,陆哥你从何得知?”

    “你却回答我,有,还是没有。”陆九千看着重烈。

    重烈收了笑容,看了看陆九千,说了声:“稍等。”随即走到门边,关上了门。

    “此事涉及我族内机密,大意不得。”重烈返身坐下,凑近陆九千,轻声低语:“确有此事。”

    陆九千点点头,继续问:“你找到他了?”

    重烈也点头:“找到了。”

    “那他如今人在何处?”陆九千问。

    重烈咂了砸嘴:“陆哥,你找他所为何事?”

    “你先告诉我,他人在何处?”陆九千盯着重烈。

    重烈低头转着茶杯:“陆哥,你是为何人发问?”

    “你不必知道。”陆九千回答。

    “呵!”重烈连连点头,“好,我不必知道!陆哥,今日你我兄弟重逢,我心里喜悦得很,不论你问我什么,我都能告诉你。但是,此事牵扯甚广,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陆哥,你如此贸贸然来问,却叫我如何回答?”

    陆九千抿着嘴点了点头:“好。我换个问题,他还活着吗?”

    重烈眯着眼看着陆九千:“陆哥是替何人发问?”

    陆九千抱起双手:“有何区别?”

    重烈笑了笑,回答:“陈子安乃前朝旧臣,此事仅王上与我知晓。陆哥却不可能是为了王上来问我,那就是为了陈子安?陆哥如何识得此人?此人明明匿名隐居,无人知其身份,除非……”

    陆九千挑起眉毛:“除非什么?”

    “除非,陆哥这些年游走江湖,竟是在找前朝旧臣么?”重烈咧着嘴笑,斜眼看着陆九千。

    陆九千皱眉看了看重烈,随即转头大笑两声,一边摇头一边说道:“我若真有此心机,倒也不愧为里氏男儿!”

    重烈跟着笑:“陆哥若真是为此而来,我一定全力相助。”

    “怎么,”陆九千笑罢,拎着茶壶给重烈续茶,“你还盼着前朝复辟?”

    “哈哈,”重烈摇摇头,“我是唯恐天下不乱,看看热闹。”

    “行吧,”陆九千长出了一口气,点点头,“我也不瞒着你,这事,是左夫人的手下,与我饮酒时说漏了嘴,随口提的。我却好奇得很,传闻这陈子安乃前朝大将,武力高强谋略过人,他活着比死了对朝堂的用处更大。王上却是因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

    “哦?”重烈笑眯眯问,“这前因后果,左夫人竟然没说么?”

    “她与手下人自然不会多说。”陆九千摇头。

    “嗯,”重烈点点头,“自然。王上的心思旁人也猜不透,我琢磨着,大概是因为招安不得,成了心病吧。”

    “嗯,”陆九千跟着点头,“如此人物,你却是如何降伏的?”

    重烈摆了摆手:“谈不上降伏。此人隐居深山,多年未曾出战,那拳脚都生了锈了。更何况,我带的人多,围攻之下,也是胜之不武吧。”

    “那,他死了?”陆九千问。

    “这,”重烈低头想了想,抬头看着陆九千,“陆哥,小弟我说了这话,可是把性命交到了你手上。若是被王上知晓……”

    “你且放心,我出得此门,此事一字不提。”陆九千拍着胸脯。

    “好,我信你,”重烈点点头,凑在陆九千耳边,“此人未被擒获。他逃出重围,却也受了重伤。我派人在附近村庄搜寻数日,都没有发现此人行迹。如今此人是生是死,我却不得而知了。”

    陆九千听了,缓缓点头,不再追问。

    不一会儿,门外谢昀报了声饭菜齐备,陆九千连忙起身告辞,重烈挽留不住,就让他去了。

    “主子,”谢昀把陆九千送到门口,返身回来,一边伺候重烈吃饭,一边问,“此人可信吗?”

    “哼,”重烈夹了块肉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来得蹊跷。”

    谢昀点点头:“要派人去查么?”

    “我先想想,等阿青他们回来,让他们直接来见我。”重烈回答。

    “是。”谢昀答应一声,退在一旁。

    重烈吃了几口饭菜,突然拍了一下桌面,转头看向谢昀:“谢老,你可记得,阿勇说过,那予夺比武之日,有一黑衣男子同行?”

    “嘶,”谢昀连连点头,“主子是说,就是此人?”

    “极有可能,”重烈放下碗筷,起身来回踱步,“极有可能。啧,阿勇偏偏不在。这里千陆厌恶朝堂,定不会是为了王室前来。他闯荡江湖,自诩侠义人士,说不定,就是他救了予夺。对,定是如此、定是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谢老!”

    “在!”谢昀应道。

    重烈连声交代着:“让陆家兄弟去盯着左夫人,特别是跟着她的左家人。要从他们身上找到这里千陆的下落。明日,你随我再去一趟二王子府,是时候把陈子安接出来了。国安寺那里阿青打理得如何?让他来复我。还有,三公主的请帖,你亲自去回,就说我一定到。”

    “是。”谢昀答应着,一一记下。

    另一边的陆九千,从重烈府上告辞之后,径直往南出了城门,钻进树林里绕了一圈,又从西边城门进了城,在城西集市附近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

    当晚,月入阴云,寒风阵阵,千阳城里,久违地下起了雪。